■童年故事　第三輯

　　　◎七、銃子樹

　　　　　　　　　　　　　　　　　⊕潘文良

　　銃子樹的本名，其實叫作〈朴樹〉（沙朴，臺語叫‥朴仔），只是從小，大夥就叫它‥銃子樹。
　　銃子樹，一到秋天，就會開始落葉，一陣秋風起後，樹葉就會成群結隊的掉下來，落得埕裡，像是舖上一層黃黃的地毯。　（銃子‥子彈。）
　　阿母愛乾淨，總是拿著掃把，掃了又掃的——才剛掃去一埕落葉，結果‥秋風馬上又送來一陣落落葉……　如是‥掃之剛去，吹了又來，銃子樹實在太會落葉了，最後，也只好任它「光臨」了——等它掉光了再掃。
　　到了冬天，銃子樹就會光禿禿的，像個沒穿衣服的孩子，站在寒冷的風裡發抖，可憐得要命。
　　然而，過了冬天，一場春雨過後，新的嫩芽，就如同雨後春荀般的，冒了出來，彷彿穿上一件‥鮮翠的衣服，生氣蓬勃地，迎接新的一年。
　　銃子樹一生葉子，就會開始結果，由小漸大、由青而綠，成熟時，比黃豆還要小些，在夏末時，就會變黃變爛——風一吹，就像雨一般的落了下來，要是站在樹下，一定被「淋」得滿頭「鳥屎」似的果子；那小小圓圓的籽實，就像「嗶嗶彈」（ＢＢ彈），因此‥大夥都叫它作「銃子樹」；只可惜‥銃子樹的果子，不好吃，要是好吃的話，想必，就不會任它掉得滿地都是的了——松鼠、鳥等，倒是會跑來，吃一些朴樹籽。
　　阿文家旁邊，就有兩棵銃子樹，一棵有兩人抱粗、五丈多高，直挺挺地，高聳入雲霄，童童如傘；一棵則像是營養不良似的，瘦瘦細細的，樹幹橫伸在崁上，倒也有六丈多遠呢！兩棵銃子樹的根部，盤据數丈，錯綜雜亂，糾結曲折，有的生到地面，更是奇形怪狀，蔚為奇觀。
　　阿文年幼時，要是沒去找人，或是沒人來找，就喜歡自己一個人，帶著「磚鎚」（土水師傅用來敲磚頭用的鐵鎚）、一支溝耙仔，到樹下去，把樹根下的土挖開，形成一個「山洞」，這裡挖一個、那裡挖一個，挖得到處都是，然後，再開一輛「石頭車子（石頭當的車子）」，在其中開來開去，一面‥「嗯恩……嗯恩……」的加油；一下子，一翹高了屁股，把車開到平地；一下子，又蹲下身子，把車推過「山洞」，如是‥神遊在那自然加人工的「奇域」裡，自有一番樂趣……想來‥也只有阿文一個人，會「享受」而已！
　
　　樹下的螞蟻，也常令阿文「迷而忘返」——
　　阿文吃飯的時候，就到樹下去看螞蟻，坐在石頭上，低頭看著——吃一口飯，看上十幾分鐘。
　　螞蟻那小小小小的「東西」，竟是那麼的勤勞，無時無刻，都散滿在地上找食物。
　　阿文看得‥不得不撥下一口飯粒，去施給牠們——
　　那小小小小的東西，竟是那麼的合作，沒多久，就高高興興的，把飯粒抬光了，然後，還是繼續到處找食物。
　　銃子樹上，也有許多黑色的樹蟻——樹蟻在樹上作巢，每天都要千里迢迢的，「下樹」來找食物；樹蟻雖小，但是，就像個小霸王一樣，會搶走地上螞蟻，所找到的食物，甚至，把對方給咬死，抬回去當食物。
　　阿文常常看不過去，放下碗筷去「解危」——
樹蟻兇得很，被牠叮到，就會又癢又痛的。
有時，分不開牠們，乾脆就把樹蟻給捏死；要是氣起來，還會一隻一隻的，沿著樹幹殺去呢！（唉！真是「造孽」啊！阿彌陀佛！）
阿文也因此，要吃完一碗飯，可真是不容易呢！
每每要等阿母「罵」了，才會「盡情」地，把飯吃完。
　
　　家旁的銃子樹，春天樹葉茂密的時候，都會有許多〈青笛仔〉（綠繡眼），在樹上築巢——
　　青笛仔跟麻雀，差不多大小，身體上部是柔綠色的，而下部是淡黃色的，眼旁有白色的「眼圈」，嬌俏玲瓏，在樹林裡，到處‥「唧咿！唧咿……」的叫著。
　　青笛仔，每次下四個蛋，在大人的「教訓」下，大夥果真是「人之初，性本善」，從來沒有去破壞過，只是，喜歡去「打擾」，每天總要上樹去「觀看」個一、兩次——這個巢是我的、那個巢是他的、那個巢是你的……
看完，就在「比」‥誰的鳥較快破殼、誰的鳥較快發毛、誰的鳥長得快……誰的鳥最早會飛。
　　每當爬上樹時，母鳥就會倏忽地，飛到附近的枝上「監視」——
其實‥要是想「破壞」的話，牠也沒辦法的，牠只能在一旁苦苦哀求，聽其悲鳴之聲，想起父母的偉大，也就不忍下手「破壞」了。（不敢拿走蛋，或是抓走小鳥，大人說‥「弄破一個蛋，天神就會記你一個過，害死一隻小鳥，就會記十個過，要是記了一千個過，就會被打入地獄去，不得超生……」）
　　等小鳥孵出時，為了得到「最後勝利」，大家都跑去竹林裡，抓一把「青蟲」（會捲起竹葉，在裡頭過日子的一種青色小蟲），去餵小青笛仔——
　　四隻沒穿衣服的鶵鳥，擠在鳥巢裡，身上的血管和滿皮的疙瘩，兩顆緊閉著的藍眼睛（藍眼皮），瘦得一層皮包著骨頭，樣子煞是難看、可怕；牠們一天到晚，只會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啾啾啾啾啾！的吵著要食物吃，而且，總是那麼的貪求無厭，像是永遠沒有飽的一刻。
　　母鳥總是一趟來～一趟去的，忙碌奔波，叫人看了，才真正的感受到‥母愛的偉大呢！
　　大夥在巢邊，綁一個鐵罐子，把抓來的青蟲，用枝子夾著餵鳥，要是餵煩了，就留給鳥媽媽去餵。
　　青笛仔在大夥的「禮遇」之下，彷彿漸漸地，不怕大夥，餵食時，母鳥就會在身旁跳躍（隨手可抓到），像是很高興的樣子，教人感悟到‥只對萬物付出「愛心」，就可以和牠們，做朋友。
　　鶵鳥在人跟母鳥的照顧下，長得很快，一下子，羽毛長出來了～一下子，眼睛睜開了……漸漸地，羽盛毛豐，有朝一日，一群大自然中的小精靈——在大夥的歡送之下，振翅飛向一望無際的「未來」……（似乎小時候，只有這件事，才覺值得真正的高興，每一年，都會熱切地，等著牠們回來呢！）
　
　　送走了青笛仔，銃子樹就得「遭殃」了——
　　由於銃子樹的果實，正好能緊緊地，塞進原子筆的筆管裡（以前的原子筆，多為〈玉兔牌〉跟〈利百代〉的），那是做「空氣槍」的最好材料了——
一頭塞進一個「銃子」，削一支竹筷子來打，效果良好，而且威力驚人，一打就會——啪！的一聲，清脆又響亮，槍頭都會冒煙呢！
這可是‥「夏天的棉被——不是蓋的。」
打得又遠，要是在近距離被打到，包準起「紅豆冰」，讓人哇哇的叫痛。
要是利用它來玩「打仗的遊戲」，最是刺激，不過，要特別注意，要申明‥「絕對不准」打臉部，否則‥打到眼睛，那可就不好玩了。
　　（竹筷子，除了「柄」之外，剩於的長度，要比筆管短些，這樣，打出一顆子彈，就還會留下一顆，只要再塞進一顆就行了，不然，一次兩顆都跑出去，裝子彈的速度，就會慢半拍，要是被對方，「先發制人」的話，不但挨痛，搞輸了，被罵是「害群之馬」，那就倒楣了。）
　　每次拔「銃子」時，總是帶刀上去砍、帶鋸子上去鋸……要不是大人在罵、要不是‥「為了以後」著想，還真的會把整棵樹，都給鋸倒，好拔個痛快呢！
　　拔完了「銃子」，就開始選人馬——分成兩隊，然後，各自找一個「殿」，兩殿的距離，多半很遠，遠得彼此都看不到；每人帶著「空氣槍」跟「銃子」，展開「叢林作戰」，要是打到人，就可以把他，帶回殿裡「囚禁」（對方可以趁機救人），勝負是‥看誰先把對方的「國旗」搶到手。
　　「殿」通常都是設在大石頭後，或是大樹後，用砍下來的枝子圍起來，中間插一根竹竿，綁著布條當國旗。
　　一聲「開戰」之後，雙方開始出戰，選出一人「顧殿」（因為‥很少人，會自願留下來；因為‥留下來顧殿，很無聊）；為了搶到國旗，必須要「偷偷摸摸」的進行才可以，路上要是踫到敵軍，被對方打到就完了；還要躲過顧殿的巡視，免得被他看到，更要出其不意地，打倒對方，才能搶到國旗；搶到國旗，必須要拿回自己的殿裡，才能算是贏，要是半路，被人打到，搶了回去，便是前功盡棄了——這個打戰的遊戲，因此特別刺激有趣；為了得到最後的勝利，往往都要繞一個大圈子，躲過敵軍的耳目。
　　阿文則常常爬到樹上，然後，由樹上，像隻猴子似的，一棵接一棵的，「翻」到對方的殿去——由於大家都習慣「看低不看高」，所以‥從樹上，很容易就能安全到達，再由樹上，襲擊殿裡的人；有時，他們被打到了，還左顧右盼的，看不到，打他的人，還以為是被「鬼」打了呢！真是好笑得很。
　
　　阿文記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讀的是「信班」——
　　「信班」跟「愛班」，從一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就拿掃把在「相刣」（相殺）、拿水桶在潑水……因而結下了「冤仇」。　（本來‥「信班」還有跟「義班」鬥的，後來，二年級時，義班的人，被打散到其它各班去了，於是‥信班就跟愛班，開始鬥。）
　　有一陣子，彼此流行，用「水槍」打仗，打到後來，提水桶潑水、帶水管噴水……結果‥地板總是濕濕的，一天到晚，在「拖地板」。
　　有一陣子，彼此便流行用「紙彈」打仗……
　　紙彈，就是用紙摺的子彈。橡皮筋掛在「虎口」間，像「彈弓」一樣，把紙彈射出去，要是被打到，會很痛。
　　阿文後來，就拔了一袋「銃子」，到學校去，分給同學；又教同學，用原子筆管，做空氣槍……
　　愛班的人，被打得唏哩嘩啦的，落荒而逃，有如喪家之犬——
他們輸了，竟然不甘願，跑去向老師告狀……
（因為‥有人打傷了人家的眼睛。）
　　那次，阿文班上的所有男生，除了向愛班的人道歉之外，還被罰跑操場，又掃了一個星期的廁所呢！
　　老師追查「銃子」的來源——
　　同學們就說‥「是〈潘文良〉帶來的……」
　　阿文竟然也就成了「罪魁禍首」……
　　還好！老師也沒多加責備、處罰阿文。
　　老師後來，還跟愛班的老師「商量」，到後操場去，舉辦了一場「騎馬打杖」——兩班男生，戰得天昏地暗、亂七八糟的；女生則在一旁加油、吶喊……
　　說也奇怪，自從那次，騎馬打仗之後，兩班就沒在「鬥來鬥去」了——
不過‥在「拔河、躲避球、排球」等等的比賽上，兩班則是爭得特別兇呢！
往往都是彼此在爭奪最後的「冠亞軍」之賽。
　　…………
　
　　銃子樹的外皮，是暗灰色的，又粗又糙、又貼滿了「樹衣」、長滿蕨藤，實在沒什麼好看的，而且‥樹蟻特別多，爬一爬都，都會全身發癢，很不好受——
不過，銃子樹，卻也給予大夥，許許多多的歡樂，說來，還是蠻歡喜的。
　
　　　　　　　　　　　　　　　　　　　　　　2002.06.09.日　二校
　　　　　　　　　　　　　　　　　　　　　　2020.07.25.六　修校
■臺語註解
【銃子樹】ㄑㄧㄥˋ　ㄐㄧ　ㄑㄧㄨ├　tshing3~2 tsi2~1 tshiu7
　⊕朴子樹的別稱。因其籽實，如小彈丸，可塞入竹製的空氣槍中，當作「子彈」，故名。
【銃子】ㄑㄧㄥˋ　ㄐㄧˋ　tshing3~2 tsi2
　⊕子彈。槍彈、炮彈的總稱。由彈殼、火帽、發射藥、彈頭所組成。
【朴樹】ㄆㄜˋ　ㄑㄧㄨ├　phorh4~2 tshiu7
　⊕落葉大喬木，樹皮黑褐、灰色，粗糙不開裂，皮孔顯著；高可達二十公尺以上，樹冠寬闊，枝條富變化，呈彎曲狀。單葉互生，多少為二列狀排列，卵形至卵狀長橢圓形。花小，黃綠色，腋生、單生或叢生。果實為核果，圓形或卵形，較黃豆小些，呈綠色，熟果呈橙黃色或帶紅褐色色澤；去肉質之皮，則有子核，為球形尖頭，無胚乳，可藥用。
【朴仔】ㄆㄜ　ㄚˋ　phorh4~1 a2
　⊕朴樹。又名‥沙朴、青朴、毛朴、粕仔、朴仔樹、千粒樹、樸樹、桑仔、榎、爆仔子樹。
【青笛仔】ㄘㆥ├　ㄉㄧ└　ㄚˋ(漳)∥ㄑㆪ├　ㄉㄧ└　ㄚˋ(泉)
　　　　　tshenn1~7 tih8~3 a2(漳)∥tshinn1~7 tih8~3 a2(泉)
　⊕鳥名。綠繡眼。小型雀形目綉眼鳥科鳥類，平均壽命，約十五年。
【相刣】ㄒㄧㄜ├　ㄊㄞˊ　sior1~7 thai5
　①相互殘殺。　②比喻打仗。
【冤仇】ㄨㄢ├　ㄒㄧㄨˊ　uan1~7 siu5
　⊕仇恨。因受冤屈，而產生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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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整修，首舖於「新聞台」。
◎潘文良《銃仔樹》。2020.07.25.六　00:03:17
　http://mypaper.pchome.com.tw/avun01/post/1380368498
※本文佈告於臉書。2020.07.25.六　00:05:00
　https://www.facebook.com/avun.pan/posts/2870826479695589
■標籤：銃子、子彈、朴仔、朴樹、鳥屎、磚鎚、石頭車子、螞蟻、樹蟻、青蟲、禮遇、愛心、歡送、未來、空氣槍、紅豆冰、先發制人、害群之馬、叢林作戰、囚禁、國旗、左顧右盼、相刣、水槍、拖地板、紙彈、彈弓、罪魁禍首、騎馬打仗、冠亞軍、樹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