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　第三輯

　　　◎二、含笑花

　　　　　　　　　　　　　　　　　⊕潘文良

　　有天——
　　雪峰摘了朵花，叫問道‥「阿文舅舅！這是什麼花？」
　　阿文笑道‥「這是〈含笑花〉呀！香不香？」
　　雪峰點頭道‥「嗯！好香嘔！」雪峰又問道‥「為什麼，它要叫作含笑花？」
　　阿文想了想，笑道‥「妳看——她是不是，在對著妳笑？」
　　雪峰看了會兒含笑花，點頭道‥「嗯！好像在對我笑耶！」
　　阿文笑道‥「所以‥她就叫作‥〈含笑花〉呀！」
　　雪峰又看了會兒，叫問道‥「她是『白痴』啊？」
　　阿文笑問道‥「什麼『白痴』？」
　　雪峰叫道‥「白痴就是……像我家對面那邊，就有一個白痴，看到人家，就會那樣——嘿嘿嘿嘿！那樣笑……」
　　阿文聽了，笑道‥「她是『默默含情、脈脈含情』……什麼『白痴』？妳烏白講！」
　　雪峰叫問道‥「什麼叫『ㄇㄛˋ　ㄇㄛˋ含情』？」
　　阿文一時，還真不知如何作答呢！想了許久，笑道‥「『脈脈含情』嘛……跟白痴一樣，不過……」
　　雪峰叫問道‥「不過什麼？」
　　阿文笑道‥「她不是白痴……」
　
　　　　　　＊　　　　　　＊　　　　　　＊　　　　　　＊
　
　　看到「含笑花」，就會聯想到‥「含笑歸天、含笑九泉」。
　　總覺得‥「含笑花」，是個可歌可泣的故事……是一齣感人落淚、動人肺腑、扣人心弦、令人哀傷……的悲劇‥
「從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女孩，叫作〈花含笑〉……
　一出生，她的娘，就死去了……」
　　一直不知道‥怎麼去「創造」這個悽美的故事，許久以來，朝思暮想，卻至今猶未能寫出來……
　　總之，這個叫〈花含笑〉的女孩，歷盡滄桑、飽經世故、委屈受氣、含辛茹苦……最後，了卻了心願，她卻一命嗚呼，帶著淚水‥「含笑歸天、含笑九泉」……結果‥在許多年後，她的墳上，長出一種花，清香優雅，有如含笑……人們就稱之為〈含笑花〉。
　
　　物來有由、事出有因——
　　蜚嬸婆仔知道‥稻子是一隻狗帶來的……
　　媽媽知道‥牛放錯了菜籽和草籽，所以‥地上的草比菜多，牛才被罰吃草。
　　大姐姐知道‥燕子是要飛往溫暖的南方去過冬……
　　老師知道‥五隻雞和三隻兔子，總共有「二十二隻腳」……
　　可是，有誰知道‥「含笑花，為什麼叫作‥含笑花？」
　　阿文跟雪峰一樣，從小就在問，只是‥從來沒有人能回答……
　　含笑花、含笑花……花含笑——含笑！含笑……含笑歸天、含笑九泉……總想為她，編個‥悽美動人」的故事，可是啊！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了，至今，還是沒辦法，把它給「編」出來……
　
　　家鄉僅有的（過去僅有的）一棵含笑花，又開了……
　　說起那棵含笑花，還真像是個‥可憐的女孩呢！
她可是受盡了（大夥的）折磨呢！
沒法編出含笑花的故事，那麼‥就讓阿文，來說說，那棵含笑花的故事吧！
　　那棵含笑花，生於民國五十三年前……不知道‥哪一年的哪一天——
阿文出生的時候，她就那麼大了……一直到現在，她還是那麼大——
長得瘦瘦的，「營養不良」的瘦；高不過兩丈，樹幹比人的大腿還細一些，枝疏葉淨的，住在溪崁上，與一棵山柚子，和一棵大得搶走她陽光的樹（抱歉！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大名），還有一個大石頭為鄰。
　　真是佩服她那「百折不撓、越挫越勇」的精神！雖然‥受盡大夥的「虐待」，可是‥每一年，她卻依然努力地，開出含笑花來……讓大夥蹂躝摧殘。
　　含笑花開啦！
　　大夥總是爭先恐後的搶著拔……拔得幾乎沒有一朵含笑花，能在枝頭上「老死」（凋謝）的；要上學時，就去拔個兩口袋，帶到學校去「送女生、送老師」，或者是「賣人」，賣個十來塊錢，買冰棒、買王子麵……樂得還會「你請客——我出錢」呢！
　　放學回家，要是還「幸運」的話，就可以拔一些含苞待放、帶枝的含笑花，回家去「供養」；等花開放的時候，廳裡，就會瀰漫一片淡雅的清香，吸上一口——提神醒腦、平心和氣……
　　「含笑花」，雖無傾城之貌，卻有超俗之美，難怪大夥，會爭相「奪愛」。
　　當然啦！在大家都搶著拔的結果，而「僧多粥少」的情況之下，想多吃點粥，就得動點腦筋、使些手段了——
　　阿文跟阿章呢！為了「不讓別人拔」，想出了個「妙計」，特地去礦場（偷）拿「牛油」——把含笑花的樹幹，三分之二以下，全都塗上牛油……　自己要摘的時候，就手戴塑膠袋、腳套塑膠袋的爬上去摘……足足有一個星期，都是「大豐收」呢！　（牛油‥一種黑黑臭臭的「潤滑油」，要是沾到衣服，就沒法洗得起來；沾到手上，那就得刷得脫一層皮，才洗得掉。）
　　後來，人家也知道戴「塑膠袋」了，有人還撒上沙子、木屑、火灰，甚至‥拿刀來，把牛油刮掉……
　　因此‥「牛油法」，終告失效——可憐的含笑花，卻留下一身黑黑臭臭的油味，恐怕‥跳進黃河五百次，也洗不清呢！
　　阿文和阿章兩個人，又想了一招——讓含笑花「長刺」。兩個人，半夜不睡覺，拿了包釘子、帶著鐵鎚和鉗子（釘子釘下後，把釘頭給剪成尖的），還是那種帶刺的鐵絲……　花了半小時工夫，就把「含笑花姑娘」，「武裝」成了「玫瑰小姐」了，想是如此一來，會令人愛而遠之。
　　自己要摘的時候，便豎上一根竹子，「爬竿」爬到枝上去樀。
　　不過‥「你有關門計，他有翻牆法。」
　　別人又不是生來當「傻瓜」的，要摘時，就帶把梯子去，照樣摘個精光。（實在太低估人家的智商。）
　　「長刺法」，當然也是沒效的！可憐的含笑花，雖然‥後來「良心」發現，去給她「拔刺」，卻使她留下滿身‥千瘡百孔的傷疤……
　　如果她會說話，要不把阿文跟阿章，臭罵得身敗名裂、狗血淋頭……一輩子，臉上沒光、無地自容，那才怪呢——比「烏龜發毛、兔子長角」還怪。
　
　　為了摘含笑花，還會吵架呢！
　　〈朱哥〉他們最可惡了，連那些‥花苞都還沒裂開的（含笑花），就都摘了去，被他們摘一次，就得等上兩三天之後，才能有得拔；要是慢了一步，那就要「稍安勿燥」——再等兩天、三天……
　　（所以‥大家都很氣〈朱哥〉他們。）
　　朱哥卻叫道‥「那是我家的含笑花，我高興怎樣就怎樣，你管得著嘛？我要把它砍掉，你也沒我辦法！」
　　含笑花離朱哥家，只有五十步遠，不過‥離阿文家的「竹林」，只是一條山溝之隔。　所以‥
　　阿文也叫著‥「含笑花是我家的……」還無憑無據地叫道‥「那是我阿祖種的（阿祖早就『死無對證』了），不信的話，你問阿章。」
　　阿章當然叫道‥「對啊！對啊！那是阿文家的，我媽媽也這麼說……以後‥你們不准拔……有沒有聽到？」
　　就算「聽到」，朱哥也不理會，還是照拔不誤。
　　想摘花的人，實在太多了，後來，阿文常是起了個大早——
諺云‥「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
所以，總是「捷足先登——先下手為強」——
早上米都還沒下鍋，阿文就跑去，把「能摘」的，全都摘個精光。
　
　　有一天——
　　阿文突然想到‥〔與其跟人家爭，不如自己種一棵，「屬於自己的」含笑花！所謂‥「十鳥在樹，不如一鳥在手」，自己種一棵，誰也沒能搶……〕阿文於是‥便帶著把「超級小刀」，去找含笑花——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採用「剝皮包土法」（取木法），一連弄了五個「土包包」……
　　阿文心想‥〔幾個月之後，也就能擁有自己的含笑花了……〕阿文想得還真是樂煞了呢！
　　幾天後——
　　阿文竟發現‥含笑花樹上，竟然全是「土包包」，細數之下，有「三十七個」。阿文看了，倒是‥「哈！哈！哈！」的大笑三聲，心想‥〔要是「成功」的話，那麼‥在未來的某一天，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含笑花，那麼‥大家就不會吵架了……〕阿文倒也「樂觀其成」。
　　可是‥不知道是哪個「兔崽子」，竟然去「破壞」了所有的「土包包」……　阿文不屈不撓地，弄了五次，結果‥沒有一次得成，真是氣煞了，直詛咒那個王八蛋‥「走路摔死、坐車撞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洗澡淹死、寫字累死……睡覺睏死！」　（一直沒查出來誰幹的，還好，至今大家，都還是活得好好的。）
　　後來‥只得採用「扦插法」，也不管含笑花，是不是會抗議，拿著草鍥仔，就去砍了許多枝子回家——埕尾插、後壁坡上也插……田頭插、田尾也插……　還想讓到處都有含笑花呢！　（草鍥仔‥草刀。）
　　結果‥大家「有樣學樣」……第三天——
　　阿文發現‥含笑花簡直像要「出家」似的，被理得頭都快光了……
阿文雖然看得為含笑花，心痛了好幾天，卻也「樂想其成」，心想‥〔將來，要是家鄉到處都有含笑花，那麼‥到時候，「花香處處」，不也是美事一椿嗎？〕
　　結果‥「皇天負了苦心人」，「有意栽花——花不發」，也不知道為什麼，過了十幾年，（家鄉）竟然還迸不出‥第二棵含笑花來……叫人好不洩氣啊！
　
　　記得有一年，做了大水，溪崁被水沖塌了，整棵含笑花，搖搖欲墜，幸好發現得早，趕緊拿了一大把塑膠繩，把含笑花給固定了起來；含笑花的根部，露出了一大半，葉子竟然漸漸地枯黃～掉落……　原以為‥這下子，含笑花，可能活不下去了，然而‥她卻奇蹟似的，在春天來臨時，又發出了新芽。
　　有一年，礦場的石尾堆，轉移陣地，從小坡上倒了下來——
　　含笑花，首當其衝，天天被大大小小的石頭砸著，把她砸得皮破汁流、枝折椏斷的，花容失色、體無完膚、面目全非……
　　幸好‥石尾堆倒不到半年，又換地方了，含笑花才慢慢地，恢復了元氣。
　　…………
　　含笑花，就是那樣‥受盡「天災人禍」，颱風、洪水、火災（有回，那棵「大Ｘ樹」，突然發火，含笑花也遭到池魚之殃，烤焦了半邊）……多少的摧殘與折磨，含笑花，依然亭亭佇立著、依然在每一年春天，開出一朵一朵的花來……任憑風吹兩打、任憑蝶品蜂嘗、任憑人們摘折……
　
　　後來，礦場關了門……
　　家鄉的人，也一戶一戶地——搬的搬、走的走……
　　如今‥竟然只剩下阿文跟阿章——兩戶人家……
　　再也沒人，搶含笑花了！
　　而今，也已經長大，摘含笑花的「興趣」，竟也沒了——
含笑花開了，任她開；含笑花謝了，任她謝……
　　「偶爾」經過含笑花身旁，那淡淡的芳香，迎風撲鼻，才知道‥含笑花開了。訝然發現‥含笑花，被一網牽牛花給纏住了——要是繼續被纏下去，準被纏死了，於是，便趕緊上前，把牽牛花給拉開，讓含笑花，得以「重見天日」……
　　呵……這可憐的含笑花呀！卻依然在風中笑著、散放著馨香……
　

　　呵……
　　含笑花呀……
　　佇立在歲月的一角，
　　留在記憶之中——
　　春天到來，
　　妳開著淺黃色的花，
　　瀰漫淡然馨香。
　　蜂兒愛妳、
　　蝶兒愛妳、
　　鳥兒愛妳、
　　風兒愛妳、
　　雨兒愛妳、
　　我也愛妳……
　
　　誰愛，
　　妳就給誰‥
　　一個微微的——
　　笑，
　　默默地、輕輕的——
　　笑！

　　　　　　　　　　　　　　　　　　　　　　　2002.06.09.日　二校
　　　　　　　　　　　　　　　　　　　　　　　2020.07,17.日　修校
■附註
　　如今，那棵含笑花，也已經不見了！
　　因地主蓋起了宮廟，在大石頭旁，加蓋了間「閉關室」，把含笑花跟山柚子，全給移除了……
　　阿文在當兵時，在埕前植了棵含笑花，如今有兩層樓高呢！
　
■臺語註解
【烏白講】ㆦ├　ㄅㆤ└　ㄍㆲˋ　oo1~7 peh8~3 kong2
　⊕胡說八道。
【火灰】ㄏㄨㆤ　ㄏㄨ(漳)∥ㄏㆤ　ㄏㄨ(泉)
　　　　hue2~1 hu1(漳)∥he2~1 hu1(泉)
　⊕火燒後的灰燼。
【草鍥仔】ㄘㄠ　ㄍㆤ　ㄚˋ(漳)∥ㄘㄠ　ㄍㄨㆤ　ㄚˋ(泉)
　　　　　tshau2~1 ke2~1 a2(漳)∥tshau2~1 kue2~1 a2(泉)
　⊕草刀、鐮刀。用來割草的刀子。
　
==========================================================
※舊文整修，首舖於「新聞台」。
◎潘文良《含笑花》。2020.07.20.一　05:09:43
　http://mypaper.pchome.com.tw/avun01/post/1380364662
※本文佈告於臉書。2020.07.20.一　05:00:00
　https://www.facebook.com/avun.pan/posts/2858029067641997
■標籤：雪峰、白痴、脈脈含情、烏白講、含笑歸天、含笑九泉、花含笑、女孩、折磨、虐待、凋謝、冰棒、王子麵、奪愛、牛油、武裝、長刺、玫瑰、梯子、智商、烏龜發毛、兔子長角、稍安勿燥、死無對證、樂觀其成、天災人禍、重見天日、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