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　第三輯

　　　◎一、相思樹

　　　　　　　　　　　　　　　⊕潘文良

　　總是喜歡問‥「為什麼，它叫相思樹？」
　　從來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至今，還是喜歡問‥「為什麼，它叫相思樹？」
　　相思樹、樹相思……相思相思，為何相思？相思為何？
　　舉目所及，家鄉的山林，滿山遍野，連綿不絕，盡是相思樹——也不知是人家種的，還是土生土長的。
　
　　相思樹的用途很廣，礦場都是利用它，來做鐵軌的枕木，或坑道中的，支撐洞頂的「拄仔」；或是鉅成板子，釘做台車……用量非常之多，因此，礦場常向人購買相思樹；也有「燒木炭」的，大批地採購，據說‥相思樹燒出來的木炭，是最好的木炭呢！
　　童年的幾個暑假裡，都踫上了「伐樹」的日子，於是‥每天吃飽飯，就是跟著大夥去「夯材」，搞得兩個月的日記裡，都是夯材的汗水、夯材的肩酸、夯材的腳痠、夯材的勞苦……　（舉‥肩、夯。）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今天夯材回家，很累，我叫道‥「真是悿死人……」　（悿‥勞累。）
　　阿爸笑道‥「夯材會予你變成大力士。」
　　我便問道‥「變成大力士，創啥麼？」
　　阿爸笑道‥「變成大力士，夯材著𣍐悿啦！」　（𣍐‥不會。）
　　真是笑死我了……要舉多少材，才會變成大力士呢？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最近去夯材，一餐都要吃兩三碗飯。
　　阿母笑我吃那麼多，會變成「大胖子」。
　　真擔心會變成胖子，我才不喜歡當胖子呢！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今天夯材後，到溪裡去游泳，真是舒服。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今天和阿章，合力抬一根很粗的木頭，抬不大動。
　　我便說‥「用滾的好了。」
　　結果‥把它給滾到溪裡去了，被人罵了一頓，真倒楣！
　　以後可別「不自量力」的好。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下午，下了一陣西北兩，路很滑，不過‥我們還是繼續去夯材。
　　結果‥摔得連滾帶爬的，我還是爬起來再走……可是後來，竟把腳給跌扭了，真是「得不償失」，我看這下子，一個星期，不能去夯材了……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菜脯真可惡，竟然偷我跟阿章「公家」的材……
　　阿章說要揍他。
　　我說‥「不要揍他，他不會承認的，我們只要把材，給偷回來就好。」
　　於是‥我就把風，阿章就去偷，還多偷了好幾根。
　　我覺得不應該這樣——應該只偷我們被偷去的就好。
　　阿章卻說‥「這叫作‥『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誰叫他要偷？」
　
　　　　ＸＸ年ＸＸ月ＸＸ日
　　今天，夯材告一段落，老闆算錢給我們——
　　我跟阿章舉得最多，總共六百塊，一人分了三百塊。
　　我們舉了那麼多，應該不止六百塊才對……可是‥他是大人，我們也不敢爭，也只好認了……
　　拿到錢，實在很高興，看大家都跑去街仔，吃臭豆腐、蚵仔麵線、石花，或是買玩具……
　　可是‥我沒去，我要把錢存起來當學費，我真是想吃蚵仔麵線……
　　不過後來，我去買了一盒「象棋」，因為‥我喜歡玩象棋——自己賺辛苦的錢，就算是買一樣禮物，犒賞自己吧！
　　…………
　
　　每次，看到那本「破爛」的日記，總是又覺好笑、又想哭的……
　　夯材之後，又有一項‥「自己的工作」——拖柴。
　　一大片相思樹被砍光了，剩下一些，「他們沒用」的細枝，大夥就得當「樵子」，去拖回家當柴火。
　　小時候，最喜歡去拖柴了，雖然「沒錢可賺」，但比「夯材」輕鬆多了。一放學，就跑去拖個幾趟（柴）——一手抓一把，由山上急「飆」而下，樹枝在地上，畫上了幾千百條線，雖然跑得汗流浹背、氣喘如狗，卻有說不出的「快感」，總覺得‥自己是在「飛」呢！不過‥是在「地上」飛。
　　不到一個星期，埕裡就會堆滿‥比屋頂還高的樹枝，就像一片「樹枝陣」似的。
　　暖洋洋的午後，花貓躺在「樹枝陣」上頭，作日光浴；小貓、小狗，在裡頭鑽來鑽去、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呢！
　　天上的老鷹在叫，母雞就會咯咯咯咯的喚著小雞，躲到「樹枝陣」裡。
　　總喜歡在「樹枝陣」裡，做一個「窩」，一個人，靜靜的躺在裡頭，彷彿有種「與世隔絕」之感，時常會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呢！
　　等樹枝乾枯了，「樹枝陣」也完了，沒多久，就會變成一把一把的柴枝；較粗的枝幹，就拿去「悶木炭」，裝成一袋一袋的，冬天可以燒小火爐、可以煮火鍋、可以烤番薯、可以取暖……
　　人家說‥「萬物有得借，唯柴沒得借。」
　　所以‥必須「臨晴積柴」，真是一點也不錯。
　
　　　　　　＊　　　　　　＊　　　　　　＊　　　　　　＊
　
　　相思樹開花的季節，是個美麗而祥和的日子——滿山遍野的相思花，風一吹，那鵝絨黃色的小絨球，便飄啊飛的，撒落一大群；總喜歡散步在那‥一路滿是黃絨絨的「雪花」之中，真的是‥「詩情畫意」呢！
　　鳥兒在枝頭跳躍鳴叫，多可愛的相思花呀！
　　白雲也駐足觀看，多美麗的相思花呀！
　　那舖滿相思花的水面、水底，魚兒咬著它玩耍、蝦子咬著它遊戲、螃蟹也對它感到好奇，有如寶貝似的，搶著要帶回家去呢！
　　女孩子們，「辦公伙仔」（辦家家酒），總喜歡去「買」一大袋相思花，「回家」辦家家，煮一鍋「色、香、味」俱全的「飯」，叫人垂涎三尺呢！　卻也只能乾過癮‥「相思花」，能看不能吃。
　
　　相思樹的木質堅韌，無論是做「公叉仔」，或是「柴夯」都很好；樹心做成的「石磨仔心」，用得忘記了，還好好的。　小時候，還常用相思樹的樹枝，來做彈弓、削陀螺、刻小人兒呢！　（公叉仔‥撐竹竿、晾衣服的「丫」型枝子。柴夯‥夯材的工具。）
　　記得‥有一次，大夥為了要「炰番薯」，跑到相思樹林去撿柴枝——那片相思樹林，棵棵都只有小腿粗而已，不過兩丈多高——樹下的柴枝撿不夠，阿文便爬到樹上去，折那些枯朽的枝子，一時懶得爬上爬下的，便從這棵樹上，「翻」到那棵樹上去……相思樹的樹枝，相當柔韌，只要抓住樹梢～用力一擺，枝子就‥答答答答答……的，倒向另一棵樹上……如是‥翻來翻去，簡直跟「猴子」沒兩樣。
　　結果‥大夥竟都爬到樹上，在樹上玩起「官兵捉強盜」，當了半天的猴子，玩得津津有味，後來，番薯都忘了烤呢！
　　小學讀半天的日子，吃飽了飯，常喜歡帶著草刀，上山去「探險」——
登上山之巔～爬上樹之梢，瞭望山川大地。
　　山頂上，有棵高大的相思樹，梢上刻有‥「潘文良到此一遊」的「告示」，表示‥那棵相思樹，是「我的」。每次爬累了，就臥在相思樹的枝臂裡休息，那枝臂，猶如一雙手似的，輕輕地搖著搖著，常常不知不覺的，就會睡著了呢！　（不過‥風太大，搖得太大，就常會「驚醒」，畢竟在樹上睡覺，實在不太安穩。）
　　每到日落黃昏，就喜歡欣賞西天的雲彩，那山頂上，「成群」的相思樹的樹影，猶如在看「皮影戲」一般，對於那些「樹影」，總可以扯上很多故事‥
你看——那是〈岳飛〉大將軍，帶著千軍萬馬，要去打金兵……
那是大旗、那是馬、那是阿兵哥……
樹影隨風而動，還真像千軍萬馬似的，殺奔而來呢！
　　後來，卻又說‥那是「動物大搬家」——
那是大象，高舉著長鼻子；那是長頸鹿、那是獅子、那是猴子……
一定是森林發生火災了，動物才會趕著搬家……
　　或是說‥那是人家在娶新娘——
花轎在那裡、新郎騎著馬呢！鼓吹叭叭叭叭叭答答答答……熱熱鬧鬧的，把新娘娶回家。
　　阿文每一次，都可以講不一樣的「故事」呢！
　
　　當兵的日子裡，掃地區域中，有好幾棵相思樹，從沒想到過‥有這麼一天，會為掃相思樹的樹葉而傷腦筋，每天落了「三畚箕」的葉子，夠掃三、四十分鐘，晴天還好，要是下雨過後，那就更頭痛了，一片片細長如眉的葉子，就像塗了漿糊似的，貼在地上……
　　小時候，掃相思樹的葉子，是為了開闢一個「戰場」——打彈珠、跳房子……而今（當兵時）掃相思樹的葉子，為什麼呢？　掃那些‥「不是垃圾的垃圾」，還可真是浪費時間呢！
　　每有「高層長官」要到營區，馬路還得用水洗呢！因為‥有幾棵相思樹、鳳凰木，正在路邊，相思樹、鳳凰木的葉子小小的，很難掃，只好用水沖洗，後來，大家不堪其擾，隊長竟然下令‥將那幾棵相思樹、鳳凰木給「連根拔除」呢！
　
　　看到那相思樹，就會想起故鄉、想起以前……
　　「死貓吊樹頭」——〈三八阿花〉（阿文家的貓）的媽媽，死了的時候，阿爸就是把牠吊在相思樹的枝子上——後來，阿文把牠給埋到相思樹下去了；而〈狐狸〉（阿文的「愛犬」）死時，阿文也是把牠埋到相思樹下去……
　　夾在眉看上，相思樹的葉子……
　　一隻出現在相思樹上頭的紅鸚鵡……
　　一條倒掛在相思樹枝子上的青竹絲……
　　一個吊死在相思樹上，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
　　一個能用相思樹的葉子（與各種葉子），吹奏妙音的陌生老人……
　　…………
　　一籮筐‥雞皮蒜毛、芝麻綠豆，跟「相思樹」有關的事情，竟然一幕幕的，浮現在腦海……
　　相思啊……相思！
　　為什麼‥叫相思樹呢？
　　有天，看了個‥〈劉蘭芝〉與〈焦仲卿〉的愛情故事《孔雀東南飛》，突來奇想的認為‥他們化成孔雀之後，就是停在「相思樹」上頭的……
　　俗話說‥「夫妻可比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想必這個「林」，就是「相思樹林」吧!?
　　現在，似乎明白，為什麼它叫「相思樹」了——
　　是‥男女情愛的相思!?
　　還是‥遊子懷鄉的相思!?
　
　　　　　　　　　　　　　　民國七十五年三月廿九星期六　於軍中續作
　　　　　　　　　　　　　　　　　　　　1986.03.29.六　於軍中續作
　
■臺語註解
【拄仔】ㄉㄨ　ㄚˋ　tu2~1 a2　①剛才。　②抵柱。
【夯材】ㆣㄧㄚ├　ㄘㄚˊ　gia5~7 tsha5　⊕扛木材。
【悿死】ㄊㄧㆰ　ㄒㄧˋ　thiam2~1 si2　⊕累死。
【悿死人】ㄊㄧㆰ　ㄒㄧˋ　ㄌㄤˊ　thiam2~1 si2 lang5　⊕累死人。
【創啥麼】ㄘㆲˋ　ㄒㄧㆩ　ㄇㄧㆷ　tshong3~2 siann2~1 mih4
　⊕幹什麼、做什麼。
【𣍐悿】ㆠㆤ└　ㄊㄧㆰˋ(漳)∥ㆠㄨㆤ└　ㄊㄧㆰˋ(泉)
　　　　bue7~3 thiam2(漳)∥be7~3 thiam2(泉)
　⊕不會累。
【辦公伙仔】ㄅㄢ└　ㄍㆲ├　ㄏㄨㆤ　ㄚˋ(漳)∥
　　　　　　ㄅㄢ└　ㄍㆲ├　ㄏㆤ　ㄚˋ(泉)
　　　　　　pan7~3 kong1~7 hue2~1 a2(漳)∥
　　　　　　pan7~3 kong1~7 he2~1 a2(泉)
　⊕兒童的遊戲活動之一。用各種模仿鍋、灶、碗、碟等的玩具，與代表米、菜等代用品，來煮、炒菜，像家庭的烹飪工作一樣，最後一起「享用」，或分送別人「享用」。也寫作「辦公夥仔、辦公貨仔」。
【公叉仔】ㄍㆲ├　ㄘㆤ├　ㄚˋ　kong1~7 tshe1~7 a2
　⊕用來撐竹竿，晾衣服，「ㄚ」字形的工具。
【柴夯】ㄘㄚ├　ㆣㄧㄚˊ　tsha5~7 gia5
　⊕夯柴的器具。以二根「丫型」的樹枝製成，兩「丫」枝上的兩角，互綁，中間以橫相連，以肩部扛住，兩手抓住「丫」下的「丨」處。
【炰番薯】ㄅㄨ├　ㄏㄨㄢ├　ㄐㄧˊ　pu5~7 huan1~7 tsi5
　⊕烘烤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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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整修，首舖於「新聞台」。
◎潘文良《相思樹》。2020.07.19.日　00:07:02
　http://mypaper.pchome.com.tw/avun01/post/1380363905
※本文佈告於臉書。2020.07.19.日　00:12:00
　https://www.facebook.com/avun.pan/posts/2854785074633063
■標籤：相思、木炭、伐樹、象棋、蚵仔麵線、日光浴、鵝絨、辦公伙仔、探險、樹梢、瞭望、雲彩、皮影戲、故事、鳳凰木、劉蘭芝、焦仲卿、孔雀東南飛、男女、情愛、遊子、懷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