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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31 13:08:07| 人氣7,96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轉山-邊境流浪者》─ 謝旺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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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28) 不知為何,讀完此書輕鬆不下來,心情益發的悲傷~
鼓勵著年輕人往外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但這樣流浪的旅程,生命有時懸掛一線間,
我不知道,理性的思考問著,用有如苦行僧方式去領悟,其目地為何呢?
只能讚許是他的「勇氣」,也許多想,這夢就蹉跎了!

也許是旅程環境的嚴酷,滿溢的文字,情感專注的孤獨,
有時懷疑、有時沮喪、有時雨過天晴、有時重生
字句中記錄他的心情,亦記錄「生存」和「堅持」

二十多歲青春啊,是什麼的成長歷練,文字如此強說愁,
人生是否因為這趟旅程,而有放下的豁達呢
心中有許多的問號,卻沒有想找尋的好奇心
也許這不是想要的天空,亦或者逃避
也不是適合自己找尋的方式~

(西藏總是神祕而朦朧,屬於祂的追尋方式,透過書文註記著)
*岡仁波齊峰的轉山儀式
藏民們深信在釋迦牟尼佛誕生的藏曆馬年轉一圈神山得到功德比平時多出十二倍,而平常轉一圈,就能洗清過去的罪惡;轉十圈,能贖盡一世的罪惡,更能免受輪迥之苦;若轉個一百零八圈,即可今生成佛

*唇裡喃喃誦著六字真經,無有間息。
嗡嘛呢叭咪吽,一個步伐,雙掌拍擊出清脆的響聲,然後靜定合十;
第二步伐,朝天高舉的雙手像蓮花般,分別頓落在眉間(意),口(語),和胸前(心);
第三步邁出,她們躬著的上側,如孔雀開屏地向外劃開一道弧線,
收攏到腰際間,她們撐起身體重心,重新再站立起來。
揚起一些卑微的塵埃,與無盡的尊嚴。
(嗡嘛呢叭咪吽─六道輪迥。指天,人,阿修羅,地獄,惡鬼,牲畜。眾生因循善惡,周而復始六道的生死輪轉中。西藏人相信,人若藉此不斷地吟誦,死後就不會誤入地獄和牲畜的邪道。)

(遠流林皎宏主編給寫作、寫書的建議,透過書文註記參考學習)
*儘量多寫、多拍,尤其「有感覺」的時候。
寫日記,就算是流水帳也無妨,因為有一二句文字提醒,將來要追憶就容易些。
拍照時,同一標的,如有可能,請多拍一二張,以便有選擇的餘地

 (在尾聲一篇,記錄單車,透過書文註記)
*修理好後輪齒盤變速器,單車恢復以往凌厲的二十七段變化,你又把單車仔細擦拭一遍,貼出賣車告示。
「不會捨不得嗎?」你問著自己。
「他畢竟陪你辛苦冒險走過那麼多路途,你怎麼捨得呢?」不要再問了,好不好?你反覆地告訴自己,你已無法將他帶走,你已付不出額外的運費,帶他回國。你袛能期盼他遇上一個更懂他的人家,其餘的,就毋須再多想了。
買主出現,一位來自北京駐藏的工程幹部。
一千八百元人民幣成交
你收拾著單車和一切相關物品,
他問你:「要拍照留念嗎?要騎他最後一次嗎?」
你皆說不用。
「你還待幾天吧!我有空會騎車來看你的。」你點著頭,心裡卻希望他別再來找你。
車就這樣賣了。你不禁凝望著他曾待的角落,如今一片空蕩蕩,淚不爭氣掉了,覺得自己窩囊得什麼都留不住啊!
賣車的錢,買了飛往成都的機票,一千四百八十元,2004年12月3日

2006年,某個春末晚間,電子信箱裡捎來一封陌生的信,
「謝謝你的單車。半年前,我失戀了,於是我開始學著騎單車流浪,從成都出發騎到珠峰,花三個多月成功了,現在我回到北京,發一張單車在珠峰的照片,與你分享」
你激動地看著那張照片,果真是「你」的單車,一點都沒變
果敢與毅力,北京仁兄騎得比你更遠更高,彷彿繼續延伸某種遙遠的意志和夢想。

 

 

(圖.文摘錄博客來)
《轉山-邊境流浪者》─ 謝旺霖
十萬名讀者的感動,《轉山》邁向十萬冊,新版祈福上市!
流浪是為了看見這個世界,能不能用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

  想來當初不過是一時介入的決心,翻身剎那便已成行。
  你其實是個脆弱的人,這一路上總害怕陌生寂寞,害怕迷路或遭人劫掠,害怕高山險阻林間野獸,甚至失速墜崖,各種危險困難的想法從未在你的腦海悉數撤離過,可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超過讓你無法往前推進的懼怕,你怕錯過前方的甚麼……

  二○○四年的秋天,他意外獲得一筆十萬元的補助,他決定單騎從雲南麗江古城出發,最後到達西藏拉薩。長途漫漫,路行千里,他會渴、會餓、會累、會病,更深刻體會「每天十個小時卵囊下持續頂著石頭的滋味」。風來了,雨來了,雪也降下了,路途一段比一段更艱難,有一次竟「前輪死死卡在岩縫下,而後輪和雙腿完全懸盪在斷崖之外」……。

  這是人生行旅中最孤獨的壯遊,也是最澎湃的人間相遇。蔣勳說:「許多最動人的片段都是旺霖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走到了大山之間,到了孤獨的極致,與自己的對話變得很純粹,那使旺霖從一個稚拙的青年一下成長了起來,有一種男子的沉穩。」每個人的一生都要找到一次跟自己單獨相處的機會,讀《轉山》,你會感動、會流淚、會照見自己……。

作者簡介:謝旺霖

 一九八○年生於桃園中壢,東吳大學政治、法律雙學士,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現就讀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喜歡寫作,閱讀,電影及音樂。曾獲選二○○四年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文建會「尋找心中的聖山」散文首獎,桃園文藝創作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及出版補助。因為流浪,開始邁出文字創作的生涯。

  個人部落格:www.wretch.cc/blog/wangling819

林懷民

「轉山」是這幾年來最撼動我的本土書寫。因為內容的能量,因為作者的誠實與質樸。

自行車雪季攀行西藏高原兩個月,有時「前輪卡在岩縫下,而後輪和雙腿完全懸盪在斷崖之外」,二十四歲年輕人挑戰自我的壯遊,高潮迭起,謝旺霖寫來卻是一路的自問自答。他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示,讓我們看到他的脆弱,他的眼淚,他的奮起與毅力,使我們跟著他拚搏,為他緊張,為他歡呼。

出發時他說,這趟旅行「可能失敗,但至少我應該在失敗面前看到自己究竟如何就範的。」抵達終點後,「才發覺這一切無非盡是過程。」

──許久沒聽到這樣誠懇,內省的聲音了!

這是謝旺霖的第一本書,開始只是平實的記事寫景,到了最終幾章,成熟的佈局經營,交響樂似地釋放出龐大的感動。

「轉山」宣告一位傑出作家的誕生。                

 ◎劉克襄

每個年代都有流浪,讓年輕人充滿旅行的夢想。每個年代的流浪,裡面都含有大量漂泊的因子。

在漂和泊之間,我們不斷地在尋求一個平衡點。或著,摸索一個人生旅途的著力點。

三四年級的人,年輕時,總試圖在流浪裡,追求著安定,泊中帶漂。七八年級剛好相反,流浪往往趨於空蕩,常率性地,漂中無泊。

作者的旅行便讓我充份感受到這種漂的極致,以及教人震懾的艱苦。好幾年前,讀到其中一篇時就大為驚駭,今日全文閱?,更如同他騎單車上高山的心境,我這付逐漸老去的骨頭,似乎也暫時甦醒過來,隨著這樣年輕狂飆的生命,悄悄地死去活來。
 
序文  我們都有出走的理由了 ∕蔣勳
自序  因為,我懷疑…… ∕謝旺霖

之一  柔軟的時光
之二  瀘沽湖的女兒
之三  梅里雪山前的失足
之四  出發
之五  邊境未竟
之六  話說鹽井
之七  紅塵
之八  東達求援記
之九  幫達奚大哥
之十  與藏獒對峙
之十一  八宿記事
之十二  波密中毒記
之十三  朝聖者
之十四  行路難
之十五  在那借來的空間
之十六  越過最後的山口
之十七  直貢梯寺的天葬
之十八  雪域告別
尾聲
外一章 垂直與水平(新版)

特別收錄 岡仁波齊的轉山路∕劉肇興 攝影 (新版)

我們都有出走的理由了∕蔣勳 推薦序

  二○○四年第一次見到旺霖,是在雲門第一屆的「流浪者計畫」評審會上。

  林懷民得到行政院文化獎,有六十萬獎金,他大概覺得自己生活沒有更多需要,便把獎金捐出來,成立了「流浪者計畫」,加上其他人的贊助,每年可以鼓勵一些青年去亞洲各地旅行、學習、磨練自己,也認識世界。

  申請的人不少,經過初步的篩選,最後大約有二十人左右入圍面試。

  其實篩選的過程是有許多矛盾的,年輕、渴望走出去,渴望流浪,渴望認識世界的心並沒有太大差別,因此,用什麼標準評審?如何選擇真正有狂熱,急迫要走出去的生命?在評選的過程中有許多困擾。

  每一年獎助是有限的,我又希望更多年輕人可以得到幫助走出去,有時候會幻想林懷民再得一個什麼獎,而他個人生活的欲求還是那麼少,或許就可以多一個青年在流浪的門口獲得多一點鼓勵與支持。

  於是,我看到謝旺霖坐在我的面前,個子不高,初看有點靦腆,話不多,說話速度也很慢。

  他其實已經在「流浪」了,大三那年,他自己說:是因為「失戀」了,想走到可以把愛人忘掉的地方。

  我還記得旺霖說話緩慢平靜的速度,因為緩慢,我可以思考他說話的內容。

  要跑到多遠才能忘掉心中忘不掉的人啊!

  這個沉默的青年因此去了雲南,在遙遠的滇藏邊界一個人騎著單車,經歷著他孤獨的肉體與心靈之旅。

  他是在雲南接到家人的通知,臨時中斷了旅程,趕回台北參加流浪者入圍者的面試。

  旺霖說了一些旅程中的遭遇,大概有點像收到這本集子中〈梅里雪山前的失足〉,他連人帶車摔下斷崖,「前輪死死卡在岩縫下,而後輪和雙腿完全懸盪在斷崖之外。」

  懷民、照堂和我,都無言語,一個年輕的生命走出去了,遇到他一定會遇到的各種危險、挫折,我們或許有很多的不忍、心疼,但知道他必須這樣走下去,用自己的力量排除危險,克服挫折。

  「你不害怕嗎?」我問旺霖。
  「害怕得要死!」旺霖仍然平靜地說。

  旺霖得到了入選,繼續他的流浪。我偶然聽到雲門的工作人員傳來片段他的消息,但大部分時間我並不記得有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個人在遙遠偏僻的大山裡騎著單車。一直到我看到出版社轉來的打印稿,包含〈出發〉的十九篇文字,即將出版的《轉山》。我正好要南下上課,把打印稿帶在身邊,沒有想到一開始看就停不下來,一個上午就著南台灣明亮的陽光,幾度熱淚盈眶,讀完了旺霖的遊記。

  旺霖的文字很稚拙,沒有太多文學的修飾,他大概一旦要修飾文字,自己先就不安起來了,就像他在〈八宿記事〉裡打破了一隻民宿的熱水瓶,幾度要藏藏匿匿,最終發現不過只是賠二十元人民幣的事。旺霖的稚拙來自他的單純天真,所有生活的細節如此瑣碎也如此真實,旺霖娓娓道來,用第二人稱的「你」稱呼自己,像是看著另一個「我」,有了反省與觀察的距離。

  我喜歡旺霖寫的〈瀘沽湖的女兒〉,那個里格村新婚的少婦,在眾人徹夜的歌舞裡,摩梭族的篝火似乎從慾望底層勾引起古老原始的調情,旺霖不只一次說到那少婦的名字:「你還不知道她的名,因為那聲音被黃昏的風吹散了──」

  我忽然想起旺霖說要到遙遠的地方,把思念的人忘掉。旺霖寫的那個摩梭族的少婦叫「松娜」,在旺霖的文字中,松娜美極了,一定是在極深情的愛戀中才能把一個女性描寫得那麼美吧!

  旺霖年輕,很多事似乎還無法全弄清楚,或者他也並不想即刻清楚,他的文字就有著又像描述又帶著一點意見的夾議夾敘,但是,他每每對自己的很多意見不多久又有修正,像一個初學畫的人,畫稿塗塗改改,留了很多修改的痕跡,那痕跡稚拙又真實,比太確定太自信的線條更好。

  許多最動人的片段都是旺霖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走到了大山之間,到了孤獨的極致,與自己的對話變得很純粹,那使旺霖從一個稚拙的青年一下成長了起來,有一種男子的沉穩。

  我讀著讀著,忽然夢想著,或許旺霖的書會是一個運動的開始,台灣的青年讀完《轉山》,帶著書,都紛紛出走,走向他們各自孤獨的旅程。

  孤獨的旅程有荒謬幽默的喜劇,像〈幫達奚大哥〉,旺霖假借一個廈門大學姓奚的學生身分,在偏僻的幫達竟然扮演起「人生導師」的角色,一種不經意的偶然,卻可能對另一個人發生一生的影響。

  這本書越看到後面,越可以感覺到兩個月單車的滇藏之旅,旺霖如何逐漸成熟的心境,到他寫下〈直貢梯寺的天葬〉時,文字的精簡,敘事的深沉,細節的冷靜,使人忽然覺得那個原來稚拙的青年竟然從身體中生長出如此厚重深長的生命信仰。

  是的,或許因為「害怕得要死」,才可能走到生命無所畏懼的地方。

  旺霖二○○四年十二月三日,結束他兩個月的單車之旅,他在拉薩把車賣了。那輛單車,騎過一座一座大山,摔下斷崖,在雪地裡掙扎上坡,對旺霖是不能忘記的經驗,他把車子以一千八百元人民幣賣給另一個年輕人。

  我喜歡他書的結尾,兩年後,他收到一封E-mail,那個買車的人告訴旺霖,因為失戀,所以騎了單車,一個人去旅行。

  旺霖沒有眷戀他的單車,單車當然應該是讓另一個人騎去更廣闊的世界。

  因為謝旺霖,我們都有出走的理由了!

  我還是在夢想:台灣的青年,讀完了旺霖的書,紛紛開始了他們的出走與流浪。

二○○七年十一月九日 於曼谷


因為,我懷疑……  謝旺霖 序(2008版序)

大三結束那年,我失戀了。

  也許這一切來的過於突然,以致我一時無法採取適切的態度去回應與面對。奮力突圍的結果,我祇想逃離那熟悉的生活現場,去尋找一個「再也沒有思念的地方」。於是那年夏天,在不顧母親的憂慮和反對下,我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新疆的烏魯木齊。(五年後的某天談及此事,母親才說,那天送我到機場後,她是一路邊開著車邊流著淚回家。)

  從烏魯木齊出發,北赴克拉馬伊魔鬼城,中俄邊境的喀那斯湖,西往伊犛,塔城,穿越天山山脈,轉進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南向新疆第二大城喀什,到帕米爾山結上喀什庫爾干的中巴(中國與巴基斯坦)邊境──洪其拉甫陸路口岸,至葉城止。似乎這樣的旅程還不夠遙遠,我繼續貿然地往西藏的方向行去。

  我搭著一輛載運水泥的卡車,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上,連行了三天三夜。途中,因高原氣候的緣故,我嘔吐,流鼻血,發高燒,加上無法輕易休息(三位司機會輪番拍打我,怕我睡暈而命喪),幾乎半程的時間裡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識。不過,最後仍有驚無險地抵達西藏西北阿里地區的首府──獅泉河。

  在那高寒偏遠的地帶,我頭一次體會,身體的狀態原來是可以主宰心靈的。每天,我都必須為了生存而搏鬥,注意力多數花在抵禦間歇的高燒,頭疼,或為了下一餐下一個住宿地點而憂慮,眼前大好的美景似乎永遠是身心俱疲的襯景。有次夜裡,我恍惚間,竟誤喝車上飲料罐裝的汽油,因此更形加重了高原病情。

  更險的一次是在岡仁波齊峰參與藏族的轉山儀式,我和同行旅伴,遇上冰雹,仍硬撐走至天黑時,她竟體力耗竭失了溫,歇斯底里哭喊著:「我不想死,我要爸爸媽媽,我要回家,救我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無助哭泣的嘶喊響遍了整面漆暗的山谷。幸好不久之後,先行到達營地的隊員,返回尋找我們,才即時解救了這場危機。後來這位旅伴經過換裝,烤火,叫喚,餵食紅糖水的狀況下,漸漸甦醒(否則我將罪責一生)。而我似乎也體會了一場死亡的迫近,瑟抖於帳棚一隅,凍得慘白的雙腳,被一位好心的湖南姑娘捧在她的掌心取暖。

  跋涉了數千公里的路途,我還是找不到那所謂「沒有思念的地方」。但有天午間,獨自散步在拉薩的街道,我突然想起學校即將開學,而我卻尚未辦理註冊事宜。正當想起這件事時,腦中關於校園景物的記憶,竟悉數被抽離了。我不禁張徨地蹲在路旁努力追想,又赫然發覺,不祇是校園,連曾熟悉的城市的顯影,也不知在哪一刻裡,也悄悄地溶解了。

  意外的「失憶」,使我豁然了解,「人原來是可以『忘掉』自己的。」想著想著,隔天一早,我立即背起行囊離開西藏,經青海,甘肅,四川,然後徒步長江三峽的古棧道,結束那場為近三個月的漂流旅程。

  從西藏歸來,彷彿有個隱約莫名的啟示,將自己看得更加真切且明白一些。雖然我仍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但至少確認我不要的是什麼了。我決定完成政治與法律雙修課業後,轉往文學的道路。不管這條路是否可行,我想,我已能,也願,承擔人生重新再來過的風險了。然而,不但周遭的師長和親友質疑,暗地裡我也反覆地質疑自己,這樣一時轉換的信念和決心,到底可以撐持多久呢?

  拿到「無用的」高標成績畢業後,我頓時又陷入一片迷茫悵惘的感覺之中,於是又想自我放逐到一處不受干擾的遠方。一場文學的秘密結社裡(學長的作家女友曾「虧」我們是一群「空言」的傢伙,她說:文學不是光說,而是要不斷用寫作去實踐的),中文系學弟向我提起:「『雲門舞集』正有個什麼計畫,反正給人錢去旅行的啦,聽說申請挺簡單,你那麼喜歡流浪,應該去試試才對。」

  當晚,我上網查明相關規則後,不禁大失所望。雲門「流浪者計畫」所要徵選的是:「三十歲以下從事藝術工作的青年,」我看了一眼,就放棄了。

  接下來幾天,忙著準備行李,我卻仍然惦念著這個「免費出國」的計畫。終於我很阿Q地說服自己去申請。理由是:雖然祇符合三十歲以下規定,且不是什麼文藝青年。但去應徵了,不就認可自己是了嗎。「暗爽」之餘,匆促選出幾篇大學時期寫的詩文,草草填完資料表格,並在「流浪目的與行程安排」一欄,突發奇想地擘畫一場「騎鐵馬到西藏」的「瘋狂」之旅。心裡儘管認定不可能會被選上,但下筆「亂寫」的那一瞬間,卻有一種淋漓高潮的快感。投完稿,我便踏上那沒有任何目的地的中國之行了。

  拜訪沈從文的「鳳凰」,貴州苗族侗族大小寨子,黃果樹大瀑布,走進雲南昆明,大理,劍川。一個半月後,我輾轉到了麗江,「流浪者計畫」初選的消息才遲遲揭曉,我竟然進入初選。本想繼續前進,但猶豫再三,還是中斷旅程,趕回台灣參加面試。又過了半個月,從報載得知自己獲選的消息,當下的無助與不安遠遠超過了欣喜。因為我以為那織夢般隨便說的寫的流浪計畫,都祇是遙遠的囈語,無聊喊著玩的鬧的而已。如今,它卻即將成真,對我而言,這簡直就像「狼來了!」的故事一樣「糟糕」。

  礙於兵役徵調的麻煩,我被迫祇能在二○○四年秋季出發。一個多月的準備期間裡,我所請益過的所有專家們砲口一致反對這項莽撞的規劃,他們大抵的看法是:「找死啊!」「天氣太冷了,你不可能忍受得了西藏酷寒的天氣」「你的經驗不足,準備不夠,無法因應突發的危機。」「你根本沒有長途騎行的經驗,騎單車,可不比登山輕鬆。」(那時我並無真正「練過」每天十個小時卵囊下持續頂著石頭的滋味,不然我可能更審慎考慮放棄也說不定)

  出發前,我編了不少謊言,甚至必須小心隱藏自己內心的焦躁。我不敢告訴母親旅途的實情,儘管不說,我卻知道,不論我做或不做什麼,她都還是會一直擔心著,我祇能設法不去想它。住在另一個家中的父親說:「什麼?想玩想瘋啦,騎單車,你腦袋真的壞啦!」他不知是怎麼轉述給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聽的,竟使得阿公有一天問我:「啊你甘有機會拿金牌轉來?!麥漏氣喔?」

  當一切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我似乎感受到這躁進的舉止,或說機會,也許是人生中一環扣著一環,一波推著一波,逐漸連綴成的□□,而非你突然要它,它就來了。說不定未來將發生什麼事早已冥冥注定,總之,與你過去的所為所思無法脫勾,我在相信與懷疑之間擺盪:最後的結果可能失敗,但至少我應該在失敗面前看見自己究竟是如何就範的。

  兩個月流浪裡,從雲南麗江為始,到虎跳峽,瀘沽湖,折回麗江後,北上中甸,德欽,佛山,進入西藏鹽井,小昌都,芒康,竹卡,左貢,幫達,八宿,然烏,波密,通麥,東久,魯朗,林芝,八一,巴河,八松措聖湖,工布江達,松多,日多,墨竹工卡,達孜,止於聖城拉薩。山是永遠眺望不盡的玉龍,哈巴,白馬,梅里,紅拉,拉烏,覺巴,東達,業拉,安久拉,色季拉,南伽巴瓦,米拉。水是永遠俯瞰不及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雅礱江,雅魯藏布江,拉薩河。還有更多更多不知名的山脈,流水,湖泊及村落,和最美的人情。

  走過那麼多地方,而我卻紀錄那麼少。這段期間裡,生病過,恐懼過,失落過,軟弱過,任何的挫折與不安,孤獨與絕望,幸好都沒有全然阻斷我的行進,追究到底,如果不向前行,種種負面的情緒和現實狀況,也依然會催逼著我的心理與生理,將我撲倒在地。我不過是在一切的試探和比較中,琢磨出一個似乎不得不然的步伐。那麼,那些曾經有過的反覆憂憫,淒寒悵惘,灰心沮喪,似乎現在看來,最終也是凝聚在這趟行腳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我懷疑,這趟旅程根本沒有所謂的「勇敢」在支持自己朝著未知的可能無止無懈地挺進。

  十月六日出發,十二月六日歸來,十二月八日的入伍徵召令,幸而被及時的預官報考給延後了。又三個月後,兵單再來,又遭研究所入學考試擋下。並非刻意,且原本打定主意七月就要入伍從軍的我,最後卻幸運進了文學院的殿堂。說不出為什麼,彷彿每到西藏一次,我的人生就有那麼一點出奇不意的改變。
從內向轉外放,從寡言變多話,有些舉止的變化似乎來自西藏旅途裡,向人討吃討喝討住(或騙吃騙喝騙住)學來的,或者,我根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又或者,我在創造另一個新的可能的自我。最明顯的變化是,過去我長期缺乏的自信,好像長出了一點什麼,彷彿緣於「看重」曾經兩個月裡全心投入孤獨和貧困的生活,於是覺得以後對於文學的道路,自己將可以堅持得更久更長一些了。

  西藏的旅程比想像的遙遠,卻又靠近,它不僅祇是時間和里數的累積,也是纏祟在腦海中的幽靈。兩年多來,我利用課餘和工作之暇,斷斷續續書寫這趟旅程的散文,先是一篇一篇,無法連貫的破碎記憶。後來有段時間裡,我竟開始躲避它,畏懼它,因為時空的距離已然把我拉得太遠,以致書寫過程,總遭遇極大的難題:過去的時間,空間,事件,和我過去的觀點,行動,感想;現下的時間,空間,記憶和意識,知識的層層累積;文本本身蘊含另一項透明的時間,空間,穿梭的敘述與跳躍的節奏。有形無形,在在化成一道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儘管我嘗試用現在重返過去,設想回到過去現場,追逐,逼視,重組歷史,事件,人物,地點,時間等等,但實然的距離已留出一片想像的空間,讓我有意無意錯置或忽略了原本的時空和情事的樣貌,而這種種永遠的落後,再落後,便可能遠離了原本的真實。我該如何忍受自己的書寫「失了真」呢?

  記得有一次,隨著「雲門舞集」南下高雄做義工。滂沱的雨夜裡,約莫十點多,返回旅館途中,竟遇到了林懷民老師,他邀我一同吃晚餐。心目中的大師輕鬆地坐在一旁,我卻拘謹危坐著,感到頸臂僵直得像條鐵鋼。我們談了些許西藏和創作的事,他說最喜歡在大昭寺前觀想那些虔誠的芸芸眾生,話鋒一轉,「在西藏,不能不抽菸啊!」我豎起耳朵認真傾聽,心裡暗想著那可能意指抑制肺活量以適應高原缺氧氣候較為舒活的方式之一。想不到,他又接著說:「哈哈!結果,一個禮拜,肺部難過得受不了,提前回來了。」傻在一邊的我,當時並未問明原因,但那無疑是我得默默追究細心體會的問題。

  飯畢後,老師從褲子口袋裡,拉出一團團皺得發窘的紅色紙團,一張張攤開,我才辨識出那竟是百元鈔票。我那時的確擔心過──老師雖說要請客,可不會帶不夠錢吧。那樣的情景,讓我不禁又受到一次震撼,堂堂的大師,對於必需的生活事物竟毫無留意,或者他已把多數的心力或財富「揮霍」給我們這批「流浪者」的身上了。

  對於寫作,我時常感到焦慮。經過大師「震撼」教育後,我做了些反省,並發現我的焦慮一天比一天巨大。這樣的焦慮也逐漸滲透到不寫作之時,兩相激烈拉扯,終於有一天,我領悟到「不寫」的焦慮竟遠遠超越「寫」的焦慮之後,也祇有去寫了。仔細探求寫與不寫之間的焦慮原由,這或許也就說明我已然期許用自己的寫作去關涉或釐清某種的社會意義與責任,而非朝向個人化的虛無妥協。

  再次落筆,似乎放得更開了一些。我了解,旅途本身不會再次重複,重複的祇是我對它無盡的想像,還有那些曾遭受旅途影響而已然誕生在我生命裡的意義;往下思索,過去的意識與現在的處境不同,我很可能在有意無意間把現在已變化了的我,拿去頂替從前的自己。這也許才更關乎文學的「真實」吧。有時,經歷一段書寫與對話,似乎同樣的對話或感受也會在我的現實生活中次第展開。到底是我在寫一場旅途,還是旅途來銘刻我,甚至揭發我?曾經,在那遙遠的過去的時空裡,發生過的事件輕得宛若一片雪,彷彿我不再竭力去追憶,探索,和叩問,一切都不曾存在過。

  這本書的十八篇文章,幾乎就在這樣的歲月,不斷地自我懷疑,推翻,憂懼,肯定與失落的狀態下,跳跳接接完成的。開始並無先後組織的安排,有的篇章似乎能一氣呵成,像瀘沽湖,行路難,柔軟的時光;但有的篇章如朝聖,天葬,〈紅塵的主題,竟使我反覆思索了一年有餘(現實生活可這樣跳接綴補的嗎?)。直到最後一個月,我才知道自己並非在寫一篇一篇的散文,而是寫一大篇長長長長的文章,這也不是寫西藏的文章,而是寫我心底流浪的文章。寫完這本書最後一個字,審閱最後一次,我不禁懷疑,過去的那場失戀是真的嗎?那場流浪的冒險旅途是真的嗎?這些文字果真夠格付印成冊嗎?我懷疑,始終懷疑這都祇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夢而已。曾以為自己追尋的是某個目的或終點,驀然翻身後,才發覺到這一切無非盡是過程。

  到現在仍有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放棄法律的路途,不怕「餓死」嗎?當然怕啊!但也覺得若是什麼事情都肯苦幹的話,真要餓死也不是容易的事。我知道自己斷然選擇了一條可以不計代價,得失,且需專注以赴的道路。生活種種取捨之間,我才剛跨出了第一步,而這一步卻幸而能有那麼多人的支持與鼓勵才得以促成。

  特別感謝林懷民,蔣勳,張照堂三位老師所給的一個試煉、提升自我的「流浪」機會;還有「雲門舞集」的晴怡,在每篇作品的付梓前,予我最嚴格又最溫柔的把關和評點;善良熱情的芯羽鼎力的精神加持;秀娟姐時常為我保留一票難求的表演藝術座位。也謝謝遠流出版社副總編皎宏,容忍我的拖稿還時常選書送我;小說家李崇建珍貴的友誼替我構築不少寫作的信心。最無以言謝的是,待我如親人的東吳大學英文系馬健君老師,要不是她提供外雙溪的家居,讓我每年暑期得以心無旁騖的埋頭寫作,這本書的完成根本遙遙無期;以及法律系吳博文老師長期的情義灌頂。當然還包括我親愛的家人們。儘管我時常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反覆尋找生活的信念,但我深深明瞭你們對我的愛與關懷,我從未懷疑過。

中途  (2013新版序)

  有一年夏季,在菩提迦耶,忽然有人叫住了我。那是一群自台灣到印度朝聖,十幾人的旅行團。那天,他們請我到下榻的飯店,吹冷氣,喝可樂,吃西餐,還有洗澡。也許是見我渾身狼狽腌髒的模樣罷。當晚臨別前,有兩人分別把我拉到廳堂一角,想塞點美金給我。

  《轉山》出版後,似乎有不少認識或不認識我的人,多還以為我仍在天涯一方流浪,或正在哪座高山深谷裡單騎涉險。但實際上,更多時候,我祇是把自己關在賃居山區的房子裡,默默地進行閱讀及書寫的工作。

  「為甚麼流浪?」我時常被問到這個問題,每一次,我似乎都有不同的回答。或許唯一比較確定的是,流浪並非目的,而通過流浪的過程,來尋覓想望,追求文學本身,那方才是我的目的吧。雖然我並不一定真的懂得甚麼才是文學。

  我只是寫,學習用心去寫。有時甚或就忘記了,曾有那麼一個青年獨自跋涉到西藏山脈的事,還有他的書。

  又忘記的不祇這些。在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裡,每天寫,每天改,又每天按下delete鍵,全部重來,生命彷彿就那麼輕易地被擦掉,毫無一絲痕跡。感覺快崩潰時,找好友告解:我不會寫,也害怕寫了。她告訴我:「你以前不也常常這樣嗎?」常常怎樣?

  「怕的要死,還要走。」她淡定地回答。

  有嗎?我不禁自問。

  那一年印度之旅,延伸到了恆河源頭。我獨自穿著一只垃圾袋,揹著帳棚糧食,進入海拔四千多米的喜馬拉雅山區。天又落起了雨和冰雹。在土石流間上下攀爬時,突然聽見一聲大喊:「不怕。」我抬起頭,左右張望。也許是自言自語的回聲吧。我不確定自己在哪,也看不見原本跟隨的河道,邊摸索,邊找路,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沒有路,但為甚麼──不怕。走著想著喘著,眼前祇是糊成了一片水澤。

  原來,「出不來」也是我的選項之一。

  也許我怕的並非寫作,而是害怕當每個人都在專注奮力地生活時,而我,執妄寫作,或一次次出走,是不是,是不是平平白白地在虛耗人生。

  終於找到了恆河源頭,我以為的終點,才恍然知曉那不過是它的起點。

  如果文學是目的。那追尋投入的各種過程本身,可能說不定亦是我的目的罷。

  從《轉山》出版起,五年多來,我再也沒有讀過它了。因為已走向另一個地方,也因為有意無意的忘記。如今校對之際,總覺得自己彷彿是個讀者,也不免以一種現在的角度重新檢視它。

  我的文字並不好。尤其在這次閱讀中,見到曾經過分用字的雕琢和堆砌,就像一個缺乏自信的孩子任性地穿上華麗的彩衣。幾度想動手剔除,但又想到那畢竟是當時年輕的痕跡,便祇好如實把它們存留下來。

  然而,彷彿前世之事也忽忽拾遺起來了。

  是的,過去的我對寫作也那麼焦慮。過去如此,現在仍是。或許未來也會。惶惑,沮喪,不安,好像就是必然。我應該再無藉口說甚麼苦和累。

  我也看到,聽到了,書裡那麼多的自問自答,各種猶豫和無盡的懷疑。其實,不祇是在那場西藏的行旅中才突然萌發,也不祇是當時書寫中的追憶及思索。那些反覆地叩問,很可能從我十五、六歲的少年時就開始了。其中,甚至隱藏著一份果敢,去探求他人胸懷的企圖。

  《轉山》引發的迴響,我往往有些吃驚。它曾發行簡體,在大陸改編成電影。而令我真正訝異的是,竟有人因為書的緣起,也去轉山,去流浪;有創作者與我分享,也名之為「轉山」的樂曲,錄像作品等等。這些其實與我個己無涉,那無疑都是他們自身的行動給了它力量與光澤,提供我們或有那麼一條不明所以的路,值得去追尋和無限的嚮往。

  新版裡,收錄一篇〈垂直與水平〉,是我二○○八年短暫回訪雲南所寫。那年藏區頻傳不幸的事件,我除了難過之外,不知如何是好,想在藏族神山前為他們祈願,卻被一時虛無悲觀的情緒佔領,遂祇能將自己的願望寄寓在一個最小的舉止裡。

  特別謝謝楊牧老師百忙中執筆作序。老師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恆久欽佩的典範。從少年開始讀老師的詩及散文,持續至今,每當人生感到疑惑和不安時,我總是反覆重閱老師的作品,思考詩人究竟如何從困境裡突圍。老師無疑使我相信,文學不僅可以為一個人,乃至群體,甚至整個社會,指出明天的方向。

  謝謝導演徐克先生,揮墨寫就的「轉山」, 賦予頁首題字,一種嶄新的精神和氣象。

  另外,新增數幀旅美錄像藝術家劉肇興拍攝藏地的照片。肇興與我因書結識。二○一一年春,他回台開設「血誌異浪」個展,我們一見如故,談創作,也談他將入藏拍攝「轉山」的想法,使我更加了解他當時由「血」到「山」的追尋,原來深藏著四歲女兒血癌過世的沉痛轉化。因為感動,也因為尊敬,邀請肇興參與這次新版計畫,希望他的作品能同更多人分享。

  舊作重出,不免汗顏。幾位文藝家為此增色,使這本書找到了一些再版的理由。而對我來說,若有何意義,就是再有機會致上由衷地敬謝。

  謝謝師母夏盈盈,帶領我進入一個文學家庭,予我無限的關愛及溫暖;林懷民與蔣勳老師,引導我見識最多,沒有他們,我不可能還堅定寫作,繼續出走;席慕容老師教我體會,一顆永遠素樸而謙卑的初心;陳義芝老師總設身著想,為許多晚輩,尋找每一方寸可以努力的機會。

  也謝謝晴怡不管身在哪裡,始終對我的作品提供誠摯的建議;遠流出版公司的總編文娟和主編祥琳,長期以來的照護與支持。

  如果我曾有那麼一點點讓人肯定之處,無疑都是向這些師長的學習。倘若我表現的不好,那絕對祇是自己的不才和愚庸而已。

  好友宗龍贈我一句「志在用命」。那個「志」,想必就是用一生去履踐──不求結果的用命往赴罷。

  如果這本書還能增添甚麼意義,我願獻給惶惑的創作者,獻給每位在中途追尋不懈的人。

二○一三年五月 新店安坑


之十四 行路難

行路難如此,燈樓望欲迷。   ~杜甫

你幾乎氣力放盡騎至通麥,已經是晚間八點。在這個小鎮盡頭找到了住宿兼吃飯的地點,飯畢後,你便早早入睡。隔日晨起,操著四川口音的招待所老闆說:「幾天前,有輛貨車在幾里外失控,滾入了谷底,車上三名司機全都摔死了。」他叮嚀你千萬要注意路況,你的背脊上突然竄起一股寒意,但你仍舊硬著頭皮離開了。早晨谷地中的霧氣瀰漫不散,讓你一時在岔路口分不清楚南北方向。

從通麥到排龍的路上,你終於深刻領略到這段素有「黑道」之稱的川藏公路,情形為何──有幾次,你奮力騎上短峭的陡坡時,卻狼狽萬般的摔下車來;偶若遇上那崩塌毀壞的道路,山澗之水突湧漫溢至路面,你則必須忍受那近乎零度的冰水赤腳推車,而另一邊還得隨時留意峭壁上鬆脫的岩塊無預警的襲擊。

約莫近午到達排龍,你久聞排龍的聲名,乃是因為過去屢次在閱讀西藏的歷險書籍中,都會反覆提到它。這裡據記載有條路徑前往西藏唯一一處尚未通行公路的縣城──「墨脫」藏語意為「隱藏的蓮花」;同時也可取徑至世上最為奇特神秘的「雅魯藏布江大拐彎」。正因它們常年封閉難以到達,至今仍保有了西藏最原始傳統的人文和地理況味。或許有一天,這裡將成為你另一個出發點,去尋找那最寂靜深沉的隱藏地帶。

躲在林野小徑的排龍,祇有一間簡陋的商店和幾戶閉門的人家。你徘徊在小商店門口,遲遲不敢入內去補充糧食飲水,因為那門巴若巴族的下毒之說,始終迴盪在你的腦海裡。待店家主人發覺有異,走出門外邀你進屋,你卻像一隻過分警覺的小貓,注意著四周所有動靜,包括主人的服飾,腰際上的配刀,頭上繫缚的紅線緞帶。終於確定那主人不是充滿怪誕傳說的門巴或若巴人,而是康巴藏人,你才稍微鬆弛了戒備,但仍隨時準備著伺機逃跑的心情。

圍著爐火一起取暖,康巴主人為你斟茶。他的老婆與孩子則靜靜地坐在屋角玩耍。在觀察主人的確與你共飲同一壺茶之前,你一直沒有伸手將那盛滿的杯子拿起。喝了幾口茶,氣氛有些熱絡後,你才鼓足勇氣向主人問詢下毒之說的由來。他似乎有點不悅的口吻,指責你那麼輕易就相信這樣的瞎說,沒過多久他又復歸平靜的情緒淡淡地道:「那不過是古老的事兒,現在不會有這種情形了。」你為了向他表示懷疑的歉疚,連續大啖三杯失溫的茶,主人這時反倒調侃你:「要中毒,我們家三個老小不都一起陪你了。」說完當場笑聲連連。

沿著縱谷繼續往前,接下來的路途不斷地往上攀升,累積幾日來的操勞,讓你的手肘膝蓋開始發麻酸疼。你剛順利通行過一處解放軍哨,一台吉普車逆向迎來,你先側身讓路,再跨上車時,竟有人搖下車窗擺手攔你:「等等──,等等──。」你覺得莫名奇妙,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停下來了。

一個陌生的面孔走向你,問:「還記得我嗎?」你並不真的認得這個人,卻接下他伸來的手掌。後來經他的提醒,你才憶起他原來是你在台灣組裝自行車時,那家店老闆的朋友。初識他那天,他說他也正準備去西藏,自行車店的老闆就不斷鼓吹他與你同行,他卻以各種危險的理由善意回絕了。一個多月後,想不到你們會在這遙遠的異國峽谷裡再度相逢,他的出現多少襯托你現在的孤獨與落魄。你們不免俗地寒喧,拍照,留下彼此的聯絡方式,一旁的解放軍哨兵眼神卻詭譎眈眈,你便不敢再多作停留。臨走前,他送你一對保暖手套,爲你們短暫的相遇畫上句點。

東久是事先預設好的休息站,你挺著三天無水洗澡悶臭的身軀,到了這裡依然無法如願梳洗。你祇好多花三塊錢,將晚餐的蛋炒飯加料改成肉炒飯,算是給自己替代的鼓勵和慰藉。

晚間,發電機吃力地發出隆隆的悶氣聲響,吊掛在屋內的燈泡總是忽滅忽亮,山谷裡的落山大風又無情的呼呼吹吼,夾肆著驟起的大雨,襲擊在那甘蔗薄板所搭起的房間,屋頂始終不安地搖晃著,且門縫間還不斷滲進令人哆嗦的寒風。這個夜晚莫名的漫長,你躺在床上默默祈禱許久,才終於失去知覺睡去。

一夜大雨,讓路面滿佈瘡痍,你一邊拖著沉重的步伐,另一邊還得克服泥濘的濕土糾纏車胎,這對你來說可是新的挑戰。你對這條「黑道」抱著複雜的情緒,原因是這慘淡的路況簡直不能稱之為路了;但又因為崩塌與修築的關係,使這百公里的範圍內,遍佈著許多整路的工人,他們每當見你顛簸騎過,都會給予你最大聲的加油和鼓勵,令你消解不少孤獨和寂寞的傷感。
車行到四無人煙的魯朗兵站,那荒涼兵站兩側的水泥柱上,漆著斗大紅色白底的標語:「耐孤獨寂寞,建一流兵站。」你不由自主的會心一笑,懷疑這些長久駐守的解放軍賓客們,果真能被這樣的口號教條深深打動嗎?抖擻著心情,你繼續前行。還不到魯朗鎮,天已開始下起點點清雪,你不急不緩地推著車走著那最後兩公里路。遇見路邊枯黃的草原上,幾隻孱弱的犛牛正低頭啃食著荒草,你逗趣地模仿牠們的聲音,「哞──,哞──」叫著,祇見牠們紛紛揚起緊張的眼神盯著你這位無聊怪客的舉動。

從一千九百米的排龍騎到魯朗,海拔足足拔起一千多公尺。明天,你還要騎越四千七百米的色季拉山。

你沿著這個百米長的小鎮,逡巡往返找尋適合的宿店,細雪忽而轉為雪球狀,打在你的風衣上鼕鼕作響。小鎮街道上的人都紛紛躲避著,你也不得不趕忙躲進一家店裡停歇。

你滿身狼狽對著店員打探飯錢和房價,他說:「二十五元,算是最低房價了。」你故意遲遲不做出決定,想多賺點時間享受室內的溫暖。打開菜單後,各種菜色的價錢都足以令你咋舌,你檢視著自己祇剩五百多元現金的荷包,那未來至少還有十天的路程啊!你想吞著口水把自己乾脆吞飽算了。年輕的店員見你猶豫再三,便不耐地直接挑明:「這樣吧!你那麼可憐啊,點個砂鍋吃吧,加上房價收你三十五元,不好,你就自個兒再想別的辦法。」那哀兵政策似乎見效,雖然祇省了五元,你還是心滿意足。

飯後,店員領著你到那百公尺外一排破舊的房舍,門外一輛拖拉機旁繫著兩隻可恨的藏犬,兇猛不停對你吠叫,幾隻烏鴉停落在門前的屋簷下避雪,不時用一種深邃的眼光掃射著你,不知為甚麼,你望著牠們的眼神就覺得那預示著甚麼黑色的不詳警訊,但你眼線外是白濛濛雪的地與天。進門,你剛躺在床上,隔板外此時又傳來豬隻擠食和酣覺的聲音,原本興許得到便宜的滿足感覺,頓時全消。

天色是一派陰霾,群山連綿高聳的俯視著你孤單的身影。你一悶腦就騎了三個小時,才停靠在山腰一處極佳的風景庭台,遙望魯朗地區的古柏冷杉大片大片浮貼在高拔的山脈上。在那寧靜雄壯的視野裡,你彷彿經歷一場豪華的寂寞。

回神以後,你注意到一位身軀佝僂的老人也正在此歇腳,你與他眼神偶有交會,可兩者似乎都並不打算招呼對方。站在路邊解手時,你輕輕去撫觸那疼痛難耐的下胯,伸起手後卻發現早已沾滿傷口流出的污血。

為了不再碰觸胯下的傷口,你幾乎都是站著騎車,但那樣的姿勢畢竟無法支撐多久,你祇好代以推車的方式繼續行進。山勢蜿蜒復蜿蜒,你勉強過了一道又一道,終於追趕上那先行離去的老人,他步行的速度竟和你騎行加推車的速度不分軒輊,你們兩人彷彿都很在意對方的存在但又裝作忽略。你與他彼此相互超越對方兩個回合,才完全擺脫他如鬼魅般的身影。

情緒因疲憊落寞了下來,你似乎連推車的氣力都將用盡了,甚至還挺不直腰身,最後你祇好把身體的重心前傾壓在車頭把上,能走多遠便算多遠。山勢仍舊不斷翻高,積雪已經覆蓋了整個路面。你努力去想些讓自己振奮精神的話,卻如何也激不起自己的心志,彷彿惶惑地掉入一場虛無,虛無到自己不知爲甚麼目的而走。

心緒在搖擺搖擺,有聲音在呼喚,對抗。你開始懦弱想藉著受傷和雪勢增強的理由,說服自己去攔下過路的汽車,讓車子輕輕鬆鬆載你到下個據點。時間並不等待你遲緩的腳步,你完全無法使自己停住不動,萬一都沒有車來該怎麼辦?你仍處在半騎半推的風雪裡前行。你想至少,至少當體力全然耗盡了,你昏迷跌倒了,或許,或許你就不用再如此鞭策自己脆弱的心。

果真就那麼難得經過兩輛卡車,司機們竟都祇是放慢速度在車窗前,好奇凝視你孤落的身影一會兒便揚長而去。你曾露出渴望的表情盯著他們,可是你始終就伸不起手向他們求援。如果你高舉起手呢?是不是你求援的神色不夠真摯?你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會不會搭載你,如果會的話,這一切是否將變得完全不一樣?你將不會在這裡受苦,或,現在你已經在哪一處溫暖的地方休息了。

你打開腰包裡的相機,放眼向喜瑪拉雅和念青唐古拉山脈交錯之處望去,那高原的脊骨上聽說傲立著一座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伽巴瓦雪峰,西與藏東橫斷山脈對接,藏人視他為最權威的山神,說這位大神手下掌握了十八位兵雹神將,三百六十位隨從;他頭戴白盔,身披白甲,一手持鞭,一手仗劍,曾與密宗大師蓮花生竭力鬥法,阻止蓮花生入藏傳法,但最終仍遭收服,歸入藏傳佛教的護法系統,守護著西藏的北方。

能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些倚靠和慰藉?風在狂飆,視線被大雪縱橫切割,你被凍到幾乎都聽不見風的聲音,更辨識不了五指外的景象。儘管如此,你還是拆開鏡頭護蓋,立起腳架,但相機奈不過天寒,完全罷工。你本想用影像為這樣的苦行和日子做些見證,失去科技的便利後,你便祇能重新索求於原始,勉強睜著眼睛把舉目所見,深深銘刻在腦海裡。

終於有一輛車停了下來,一位藏族司機搖下車窗,問你搭不搭車。你在撐著甚麼?難道風雪還未超過你忍受的強度,難道還要等到黑夜降臨時?

心情糾結許久,你拒絕了。一個超乎自己預期之外的決定。或許是這位司機好心的提問,激起了你一些氣力與堅持,讓你想在這惡劣的環境多磨礪一會。他顯露出擔心的神色說:「放心,不收錢的。」你咬著牙搖搖頭,隱約有些被他說服的心動,但你故意在這司機面前忍痛跳上座椅,對他打個ok的手勢。最後,你看著車在風雪中駛離,多少還是殘餘著些微的懊悔。

約莫那場堅持讓你多撐了二個小時。你感覺自己很傻,傻到幾乎對任何事情總是掙扎又掙扎。難道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麼嗎?你好像分離出兩個自我在相互吶喊,咆哮,一個你說:「你還能夠騎,你還有力氣,你的假裝虛弱無非祇是需要一個依靠,去同情,鼓勵你罷了!」;另一個你說:「繼續騎,繼續走,就這樣持續,到不能支撐的時候,再踏出一步,你就算成功了。」

在離色季拉啞口三公里處,風雪更增強了一些。稀薄的氧氣和寒溫雙重逼迫你的胸口,大概你還能聽見的便是自己近乎窒滅的喘息聲。

頭腦開始暈眩,剩下的路,你祇是死命地推行著,腳步幾乎在雪地裡顯得荏弱而不聽使喚。那每一個堅持的步伐,都象徵著你對於人生的態度,想到這裡,你不禁眼角淌起溫暖的淚水與風雪繼續對抗。

一輛吉普車從你的後方駛出,在前方幾十公尺處停了下來,車尾的警示燈旋即陣陣閃亮,突然倒退過來。

一位漢族的司機一下車就叫你:「雪太大,別推了,搭我們的車走吧!」你滿腔辛酸,覺得自己已經奮力到這裡,不甘心就此放棄。你婉拒了他,並不認為自己有甚麼堅強的餘地,而是他來得太晚。司機急著說:「你不要我載,那綁條繩子,讓我拉你到山口吧!」

你頓時緘默無言,車後座的大眼姑娘淚眼汪汪地望著你:「別騎了,小哥小哥你這樣子,我們看了全都害起了難過。」另一個彪形大漢順勢靠近你想把單車牽走,氣呼呼道:「縱使你騎過山口,下山的路還是雪啊,反而更危險。別頑固了。」你哪裡有甚麼脾氣拒絕,半軟地跪在地上,僅剩哀求的口吻,淚也不爭氣跟著掉了下來:「不遠了,讓我自己來好嗎?求求你們別擔心。」

他們爭不過你,回到車上後,便一段一段往前開,還不時停下來觀察你的狀況。或許你的頭腦已經分不清楚甚麼是安全,甚麼是危險了,你祇存在一個往前的意念。這是你一開始就選擇的旅途──貧窮,流浪。你覺得這一關若守不住了,以後同樣的問題仍會持續重複,你不想因這輛車的介入就此載走你的命運,你不想平平白白就這樣放棄自己選擇的路,過一生。

那腳踩下的彷彿都是夢中的棉花,你對過去成長的諸多不滿,將在此刻一一踩踏,裂成碎片。你最後是怎麼樣到達色季拉山口的,已經無法清晰記得。那車上的三人紛紛蹦出來為你跳腳歡呼,豎起大拇指直稱:「你是中國人的驕傲。」他們一再邀你搭車下山,你不斷地感謝婉拒,直到目送他們開車離去。

眼淚逐漸在睫毛上積聚,這次你決心忍住,不讓它輕易地流下來。山巔處的五色經幡縱橫鼓盪在風口,你的心憮然之間彷彿與群山結合,融為一體。走到自行車袋前,你掏出預備好的五彩祈願紙片「藍色是天空,白色是雲朵,紅為火,綠為水,黃色就是我們踩得土地。」憶起那朝聖者對你說過的話,迎著風雪丟擲出去,伴著雪霧的彩片瞬時飛得很遠很遠。你覺得甚麼都不必說了,也不知該對誰說,祇能懷著虔誠的心,感激大自然敞開它的心胸,讓你平安地又越過一座艱難的山巔。

下一刻,你即將發往繁麗蓊鬱的林芝縣城。

 

台長: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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