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閱讀:我們現代,怎樣當兒子
文╱楊富閔
我正在替父親把風。
我趕緊拉上顯示為「治療中」的帷幕,好讓以下一切事宜不輕易被發現。
這裡是低溫冷凍的加護病房,約莫半鐘頭前,父親從住家後方的媽祖廟求來了一杯水,倒進社區活動中心贈送的隨身杯,令我拿著,他開車,出大內,途經省道官田六甲路段,讓南國藍天陽光通過車窗向我們團團送來;半小時後,抵收費停車場,早已算準了探訪時間到醫院──
這間搭設於鐵路邊、鄰近林鳳營與柳營火車兩站之間的附設醫院,病患多數來自農業縣台南,並以老歲人居多,我們都至少有個親戚正看診於此,常在院間走道認起了人──唉喲,你也來喔?來拿藥啦!啊誰載你啊?我自己坐接駁車啊。生病是公公開開家務事,我心底這一件卻要懇請閱讀的你保密了。
帷幕內,父親緩緩從褲袋變出了一根自備的棉花棒,沾溼,戴上口罩的他眼神專注在阿嬤布滿針頭管線的臉部、手面、輕輕點了一下。我是一邊忙著擔心小心別細菌感染、一邊忙著分散護士的注意力。半顆頭探出了「治療中」的綠色布簾,眼睛掃射護理站、無菌衣更換處、規格化隔間,空靜的加護病房內大家都忙碌著。
2012年春天,阿嬤因急性肺炎再轉發敗血症,送入柳營奇美,很多老人都這樣去的:先輕感冒、轉成肺炎、痰中有菌絲、抽痰、抽痰……洗腎與敗血。醫生宣布阿嬤活不過七天,當晚,父親隨即率領我們一家七口在媽祖廟跪掉半個時辰。
2012年也是台灣的宗教年,從初春到秋末,全台四地都在燒王船、慶祝媽祖誕辰、各路神祇千秋建醮,鏗鏗鏘鏘,臉書上不斷傳來遶境現場照片,我的中國朋友學台灣人跪在地上鑽轎腳,並以此姿勢拍下系列照片,臉書獲得數百個讚。
2012年,我家後面那棟重蓋了十年的朝天宮媽祖廟,終於要開廟門了。
挑燈的籌畫、緊密的流程,村民視之為吾鄉自兩百年前開基以來最重要的盛事,讓許多遷出數十年的外地遊子,也推著坐輪椅的老父老母回村赴會。
位在朝天宮廟後的楊家,其家族發展史即是一部媽祖進香史,我的父親、祖父、伯公甚至家族女性長輩都有一部媽祖經,我也是。
父親擔任要角,可說是2012年開廟門的風雲人物。他能管理宋江隊、理解廟宇文化與在地發展間多重鏈結,更重要是他對故鄉文化傳承極具使命感。
廟會前十天,鄉里內的鬧熱氣息十分濃厚,大家都期待著,而醫生宣布我們得做心理準備,父親日日自夜晚操練宋江陣的現場抽身至奇美。
阿嬤隨時會走,事情一旦發生,父親及我們一家將因守喪關係不得參與廟務,這是小學生也知曉的常識,媽祖都要傷腦筋。
蓋了十年的大廟,十年內多少人未及看它落成即撒手,我也在這十年長成一個台灣文學研究生。十年可以發生多少事情呢?姆婆伯公都不在,姑婆也不在了。一座廟如何定錨一鄉鎮的情感結構,再沒有比住廟後的我們更能述說這份情緒。開廟門大家都期待,若父親因守喪缺席,媽祖香勢必失色,慌亂廟務工作,潰散宋江隊伍,可以說少了父親奔走,進度難以推動,那次廟會不能沒有父親──
大家難為情呢。
大家只能等待。等待的日子,我們做了很多事情:聯繫葬儀社待命、通知阿嬤的外家,姨婆在前往病房上的電梯抱我痛哭一場;我們也跟隨廟會遶境,去北港朝天宮買綠豆口味的大餅、土豆、蒜頭,開心吃了有名的當歸鴨肉羹,大哥還用line上傳了小圖。
等待的幾天,父親與我一到探訪時間,便重新上演這齣搶救阿嬤的戲碼,父親正在為阿嬤做傻事:棉花棒,沾水,全身從頭到腳點一下,彼時阿嬤已輕微變形,本有大象體態的她瘦成四十公斤,全身水腫,氧氣罩、呼吸器、鼻胃管、抽痰機……大姑看到就說不要了、母親好幾次跑錯病床,搞烏龍、說每個阿婆都長得很像呢。
我的把風功夫則越發深厚,有一次突然遇到護士闖入,父親緊急撤了手,我腦筋一轉,立刻向護士解釋,看!阿嬤有反應耶、我指著阿嬤眼角的水漬,說阿嬤很像在哭。
現在想想,說不定彼時阿嬤看到父親為她勞心苦命,冒著被趕出醫院的風險,確實滴下了眼淚。阿嬤與父親關係十分緊張。當我年幼,一次放學在樓上聽聞醉歸的父親同阿嬤怨嘆著,內容模糊,但情緒反應該是長期受到阿嬤的忽略,父親像說了我在外面出事妳會擔心嗎的句子。
在樓上貼著木板牆偷聽的我喘不過氣,沒有心理準備,剛烈的父親原來也是個孩子。
阿嬤因早年喪夫,三十歲開始女人當男人用,嫁在千人大家族,她是如何養大三個孩子?她還要面對妯娌的言語,死了尪、連傷心時間攏無,政府給予的賠償金阿嬤說她一毛沒拿到,唯一具體的喪偶反應是,阿嬤說她什麼都忘了、連最擅長的算術都弄不來。
父親彼時四歲,夾在得以協助家事的大姑以及剛出生的幼子小叔之間,成了他自己口中最不被關愛的孩子。
父親是體育長才,這點遺傳自祖父:田徑、足球、棒壘賽,國中老師都建議他要去念彼時專收體育生的南英工商;說,這囝仔沒好好栽培,會太可惜。實則父親並非怨怪阿嬤無錢財供他練體育,是在同一個時間點,二爺爺抵達了我家客廳,並順勢帶來一嗷嗷待哺的小食客,才三歲不到。
很多年後,我曾偷偷問過阿嬤,妳後悔無?我還用相當現代的說法告訴她──妳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呢?
阿嬤勞碌一輩子,哪裡有時間沉澱悲傷、思考出路?張眼即賺錢、工作、三餐,家務事亂成一團。日日出沒二爺爺的田,增加雙倍農事,為此不被子女理解,然後遭逢鄰里側目,那也是災難的根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阿嬤拿了什麼好處哩!怎會有好處,我小時候天天都在當她的定心丸,陪她去西藥房借錢、去農藥行還錢。
我也想起國中,日日在跟父親吵架、打架,阿嬤總會一個人吃力爬到三樓,來到我的房間,好言相勸要我同父親道歉,甚至連台詞都幫我想好了,什麼爸爸失禮,我卡袂曉想──我聽了搖頭、心想真是荒唐。直至很多年後才驚覺,我與父親關係緊張,阿嬤是覺得她也有責任;才驚覺母愛太少,又未曾享受過父愛的父親,他如何能扮演好父親的角色。
我太難為父親了。
再說明明父親未曾冷落過我。
小學六年級畢業,拿不到縣長獎,他仍是典禮前一小時即到現場,隔著教室窗戶我看他在樹下逢人問路,心頭竟替他感到羞赧。本只是以家長身分出席的他,因是優秀畢業生楊富閔的爸爸,又被請去頒獎,那天他換下平日的工作服,改穿休閒皮鞋西裝褲,現在才明白牛頭班出身的父親,是如何以會念書的我為傲。我得到林榮三文學獎,他四處稟報,說我們家這小尾仔,真了不起。
我念私立的、昂貴的黎明六年,天天都在裝病,中午別人放飯,我請假回家。父親那時剛辦手機,會立刻驅車前來護駕。他接送我十幾年:補習下課、北上南返的火車站、麻豆統聯站、高鐵歸仁站,都有他等候我的身影,這樣盛大的寵愛來自一個自小無父的父親,他才是我最了不起的爸爸。對他來說學習當父親如何困難,我曾在三樓倉庫翻出一整套親子教育的錄音帶,猜想是父親的自修教材。
我念東海四年,他出差路過台中,鐵定過來看我,或順路把我車回台南。好幾年的中秋,我因疏於提前購票,被困在大度山、一人據守在宿舍,我不以為意,父親倒緊張起來,半夜三點自行驅車到校門口,隔著山嵐霧氣的中港路向我揮手,回程在清晨古坑收費站買營養早餐,那日冷氣團剛報到,他怕我受風寒要我躲起來。躲起來?我不解其意,邊走邊傻笑,該躲到哪裡?心頭卻溫燙如安裝一台迷你暖氣機。
我出版《花甲男孩》,他自己手繪表格,拿到公司叫賣,要大家填好名字,還自備零錢袋。《花甲男孩》在他的紡織公司賣出五十本,我覺得很驚人。有一次,父親的客戶告訴他:我讀到你兒子的文章,常寫你的壞話。不久傳到我耳裡,我心底後悔極了,趕緊修掉所有文字。
最近騎摩托車載他去看醫生,他一手搭在我的肩,我發現從前載他搖搖晃晃,現下卻平穩多了。父親失眠長達三十年,近五年因阿嬤的病,他瘦了不少。
2012年春天,媽祖遶境圓滿順利,阿嬤病情穩定,是熬過來了。當晚廟方舉行平安晚宴,全鄉居民都聚集到了廟口吃辦桌。我看到許多離鄉十幾年的親戚、鄰居、老面孔都有回來,問候聲是這邊那邊:從前在我家斜對面賣自助餐的淑枝阿姨就坐隔壁,看到小叔即問:「您母仔最近好沒?我今嘛有時住高雄,有閒才來看伊。」、「攏不知您阿伯仔、阿姆仔攏往生啊,這遍轉來才聽人講起。」廟事即是家事,這是在地人的共識。
席間,我四處張望,遲遲不見父親的身影。他的宋江隊員已就坐,不斷向我問教練人呢?
教練身體不舒服在家裡。
我有點擔心,在康樂隊搖滾聲響中離了廟口,走回只有幾步路遠的家、上樓。
父親兩眼瞪大躺床上,索然看著電視。我說你怎麼不去、大家都在等你。
父親漸漸失去言語能力,父親沉默無法表達心中情緒於萬分之一,只因阿嬤五年前病時,父親就跟著病了。
三十年來的失眠,終在高壓工作環境以及阿嬤照養事宜積累下一夜爆發。
決定辦理退休,太早了,才五十七歲,大家都有充足的理由反對,經濟重擔一下掉在母親身上,我心底也反對,卻是第一個舉手同意。
為了迎接他的退休,找來無數退休專著猛k,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回南部工作,陪他規畫五十七歲後的人生,我沒有勇氣告訴他──你提早退休,我的壓力立刻來了,明明你說讓我毫無掛慮的讀書與升學。
開始思考能做點什麼,他一人在家,中午有吃嗎?父親向來怕麻煩,該不會煮煮泡麵過一餐吧?我不斷快遞各地美食,水餃料理最是方便;我不斷加強心理建設,承認我們家現在有兩個病人。
陪父親四處看身心科,上網了解關於中年男人心理病症,打電話給他的時候要先列點筆記,他的生活如此空乏,對話容易冷場;也開始幫他處理許多文件,初始我常以他的名義代簽,通常是阿嬤申請外籍看護的物事、養護中心費用的交涉、甚至住院表單,病危通知、放棄急救書,無數的表格,最後乾脆由我一人經手負責。父親有個挺別致的名字,叫做戊癸,天干地支內的戊癸,據說是我家後院早前一位漢文老師的美意,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媽祖祈福遶境過後,阿嬤健康奇蹟似好轉,我們開始討論是否拆下阿嬤的維生器材,我們對阿嬤健康有信心,阿嬤能自己學習呼吸、恢復意識、直至醒過來。
何止醒過來,誰相信阿嬤幾天後可以講話、認人(第一個認出我)、快速出院並且精神地在養護中心丟軟球、玩積木呢!
父親不斷說我們媽祖真「興」,我則為了顧及醫師的尊嚴與專業,趕緊讚揚奇美實在高明,彎身鞠躬答謝之心情就像夜市販售的擊鼓兔,心底在開party。
遶境過後,媽祖廟成了新興景點,至今一年過去,香客絡繹不絕。
我常獨自一人來看廟,我並不喜歡傳統廟宇炫富式的建築,但廟前廟後,直至每一尊神偶都有我的記憶:開漳聖王、保生大帝、楊大使公、田都元帥、媽祖婆,我來這裡像拜會老朋友。 (上)
2013年6月23日早上十點,我又在替父親把風。我趕緊拉上顯示為「治療中」的帷幕,好讓以下一切事宜不輕易被發現──
這裡是低溫冷凍加護病房,6月23日早上七點半,父親接到來自養護中心的電話,說明阿嬤在送往醫院途中已然休克,隨後經搶救恢復意識,人已送到急診室。
八點,父親與我抵達柳營,提早到達的養護中心護士箭步向父親說明,急診室醫師也過來解釋將展開的急救步驟,我一人躡手躡腳登入冰冷光亮的診間,老遠看到阿嬤沒蓋棉被平躺床上,我問收拾中的護士,能過去看嗎?沒人阻擋我,我即刻欠身喊她、阿嬤!
發現瞳孔放大,兩眼瞪向天花板,其實我有被嚇到,我知道阿嬤根本已經死了。
九點半,父親與我遂在帷幕內等待救護車人員前來,我們即將陪送阿嬤回到大內的老家,距離阿嬤上次宣布無效剛好一年整。
等待的時候,護士用無痕膠帶在阿嬤胸口別上一台迷你收音機,唱起阿彌陀佛經;等待的時候阿嬤嘴角一直溢出紅色的唾液,我不斷抽取衛生紙細心擦拭,我不敢問護士,這是血嗎?等待的時候父親愣在床頭無助掉眼淚,我告訴自己冷靜,我甚至沒有哭泣,拉了兩把椅子指揮父親陪我挨坐在床沿。
我俯身向阿嬤輕語、攏好啊,咱等一下欲轉來大內。
握緊阿嬤的手,沒有溫度,開始冷了。
我還說,阿嬤、妳看,我爸爸為了妳拚成這樣、他真是了不起!
這才激動哭了起來,我是多久沒公開稱讚父親了呢。
面對中年退休,將長期在家的父親,我所能給他的只剩大量的肯定,逼自己要大量的鎮定。
我將父親摟住,密閉的帷幕內,想起他偷偷摸摸以棉花棒替阿嬤治病,才意識到治療旅程已經結束,才發現父親滿頭大汗、雙手也是冷的。
阿嬤死了。自1961年祖父在曾文溪水中溺斃,五十多年過去,單親媽媽楊林蘭人生旅途正式結束,五十幾年來厝內發生這麼多事,陪坐在救護車上時,我怕阿嬤沒有跟回來,我緊緊握她更加冰冷的手,我說阿嬤妳真正辛苦了!
阿嬤後事圓滿結束,一個晚上,我們再度回到朝天宮,備了祭品來向媽祖叩謝。
等待香過的時間,空靜的挑高的廟殿,光明燈牆,裊裊檀香,給出了舞台。一家八口在廟腹打發時間,做什麼呢?妹妹在神桌下捉迷藏、母親在側邊的接待室看《風水世家》,父親小叔到外面抽菸,我抱著遊戲的心情,拿起了杯筊打算求籤。
心底邊盤算求什麼,邊從籤筒抽出一支編號五十的籤枝。
隨後媽祖婆連許三次聖筊,出奇地順利。
我向來最怕抽籤拖拖拉拉,我們的媽祖阿莎力。
蹲在籤櫃前,從籤櫃拈出了編號第五十支籤。
凝神我讀了籤文,立即發現異狀。
我叫大哥過來看籤,我說非常有問題、遞上去──
大哥細細朗讀著籤詩內容:人說今年勝去年/也須步步要周旋/一家和氣多生福……被我這樣呼攏,他也緊張了起來。
我安撫他說是一支好籤,但你看清楚,籤詩版面這麼豐富,籤詩學問很大哩。
大哥順著我的手勢,重新檢視起了籤詩,可惜他似乎敏銳度不足。
他問是求什麼?我驕傲地答覆──求父親鬱症快好!
第五十支籤的籤序為戊癸籤,是支上上籤,籤曰戊癸上吉。
是的,父親的名字即是戊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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