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閱讀:媽,讓我帶妳回澳門
文╱張錯
撐傘站在郵政總局遙望議事亭廣場,大雨滂沱,遊人如鯽,黑白石塊鋪砌場地起伏如波浪,人群在雨水翻滾,喧嚷熱鬧,我心冰冷,目光迷濛,遠處一幢翻新黛綠大樓矗立,格局呆板,有點人老珠黃,強抹鉛華味道,樓頂空盪豎立「新中央」三個招牌大字,那是老中央陰魂不散,澳門最大最老的一家「中央酒店」,與另一家「國際大酒店」齊名,曾幾何時,兩家酒店先後歇業,成為歷史陳跡。
中央不同國際,中央是往昔市中心賭博場地,呼盧喝雉,市井之徒乘興而來,怏怏而歸,樂此不倦。成年的我,每次在澳門,喜歡赴中央酒店,不是賭博,而是理髮。這酒店理髮廳有一批老師傅,全套理髮包括用剃刀替顧客刮鬍子。那是一種傳統手藝,先把客人直坐的椅子轉為臥姿,猝不及防,一張熱烘毛巾驀然蓋上臉來,讓人透不過氣,但又好舒服。遇上師傅興起,也會合掌在額頭卜卜敲響,讓人神清氣爽。一會毛巾拿走,剛透過氣來,另一柄大毛筆般的軟白毛掃蘸滿溫熱肥皂泡沫,畫筆一般上下左右擦動,塗滿客人臉腮,如果張眼望去,一定像個聖誕老人。
跟著好戲連台,師傅把摺疊剃刀取出,在一塊長皮革上下翻覆刮動,窸窸有聲,刀刃鋒芒盡利,然後刀及履及,一手以指帶引,另一手以刀相隨,鬍鬚如敗草,刀過鬚落,乾淨俐落,有時一刀過去,鷹隼掠空,一去不回頭;有時快刀斬亂麻,刀法短密,去而迴旋,瞬息萬變,寸草不留。老師傅像武林高手,庖丁解牛,以神領志,以刀隨心,無一絲猶豫,無一刻遲疑。轉眼剃畢收刀,又一遍熱巾蓋臉。
待把臥姿轉為坐姿,師傅雙手已抹上面霜,薄荷清涼微帶杏味,遍抹臉頰,自白袍伸手出來摩挲面頰,一遍光滑,無任何鬚渣。
媽媽,我哭泣著自澳門「假日酒店」夢中醒來,想起從前的日子,妳的青春、我的童年,媽媽,一切如此鮮明,屹立不倒如大三巴牌坊。媽媽,只是一切都成過往,不再回頭,且讓餘生的我藉記憶攜妳回澳門。
今天端午,竟然天晴,未見龍舟水。和小雅先去孝思墓園,難得此女生長異國而具孝思,找到祖父墓園,上香獻花,循規蹈矩,也是祖宗積德,延續後代追宗念祖。我到此,媽媽,亦即妳到此了,我稟告父親,妳亦往生,今生塵緣乾淨,因果循環,來世迷茫,自有果報。說到此處,無語哽咽。無論如何慧根深厚,父母之情總是難捨。朔風凜冽,父親不愧精明商人,當初孝思墓園初建,即獨購五穴,欲與親友共鄰,然人算不如天算,親友紛紛移民異國,兒孫雖眾,孝思匱乏,亦非始料所及。媽,以前每謁墓園,總立影留念,攜回讓妳仔細端詳,如今妳亦棄養,自後無人傾訴,心中一片虛無,不知何去何從。
南灣填海一直填到西灣半邊橙,龍舟競渡,把西灣併作南灣,人頭攢動,一片繁榮。父親當初以為澳門仍是避世桃源,又怎想到海隅一角,竟也成熙攘旅遊勝地,陸客泉湧,揮金如土?他深謀遠慮,在風順堂街舊居附近的高樓街又買了一層樓宇,準備子孫們閤家回澳掃墓歇息之用,怎知兄弟鬩牆,孫兒中文大字不識一個,又如何前來慎終追遠?他更不會想到,當初把這層樓宇放在最疼愛最信任、外表最敦厚老實的一個兒子名下,不到數年竟私自把樓房賣了。
媽,龍舟競渡後,我帶領小雅從西灣走回南灣,好漫長一段海堤回憶啊!媽,還記得從前每一個夏夜黃昏嗎?雖然不止一次在文中追述過,然回憶每次都不一樣,情濃如酒,不勝陶醉。青麻石堤依舊,堤下填海已無海水,真是滄海桑田。以前小孩身短,堤石及腰,如今昂藏七尺,堤石舉足踩及。一排老榕樹過去,榕鬚美髯,根虯相纏,渾忘歲月。街巷依舊,人面全非。我問,「要去看父親的舊居嗎?」女兒頷首。我們從西灣向南灣走,邊走邊說,告訴她每個夏夜飯後,祖母總會帶著爸爸從風順堂出來,轉落卑弟巷,循西灣走,那些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啊,不再復返,那些華茲華斯「再也追喚不回青草光輝歲月」的花樣年華,又怎能不哀傷悲愁?沿西灣直上卑第巷,這條狹長小巷,與另一條擺華巷平衡,蘊含無數回憶故事。右邊曾是回歸前的澳門總督府,門口戌守著兩個剛果或莫三鼻給衛兵,猩紅高圓帽子,黃卡其制服,黑臉油亮,拿著步槍頗為威武,每次走過都會多瞅幾眼,他們也不友善,多瞄一刻,也會遭到斥責,但聽不懂他們罵什麼,因不懂葡語。
卑弟巷口左邊,曾經是「澳門公寓」。那是一座可供長短期住宿的旅店,面臨海灣,高尚雅致。當年台大醫學院畢業的大哥,娶了來自印尼的同班同學,婚禮在澳門舉行,新房就設在「澳門公寓」,闔家喜氣洋洋。大嫂孤身來台升學,澳門並無親友,媽媽就像女兒出嫁一樣,仔細打點,從婚紗到錦繡裙裾,從旗袍到龍鳳金鐲。媽,讓我帶妳回澳門,讓我與妳一一重溫舊夢,點滴心頭。那個如妳一般重情義的兒子,有恩報恩,有怨盡泯。許多過眼雲煙恩怨,也就一了百了了。
從卑弟巷直上風順堂,青麻石路早不見了,令人驚訝的是,榕樹頭仍是榕樹頭,那棵大榕樹已過百多年,冷眼靜看歲月,生如夢影,留也無痕,去亦無蹤。
媽,我帶小雅進入風順大教堂,這座當年為葡萄牙船舶水手主保聖人聖羅倫斯的聖堂,每逢船舶駛過,鐘鳴不絕。那是葡屬殖民地澳門的盛況,從龍嵩街到風順堂街,警察總局、味雅齋菜館、孟買絲綢店、黃興記士多、舊稱鮑斯高後稱慈幼小學,一連串地點地名,在心中像起伏的音符,譜成一首首懷舊小曲,媽,現在才知道什麼叫歲月無憂,那是我們的澳門,不,我們過往的澳門。
翌日微雨,撐傘從新口岸沿葡京走向加思欄,啊!加思欄花園的雞蛋花開滿一樹,當年許多夏天清晨,雞蛋花落滿一地,那些少年初戀時光,青澀微帶甜蜜,容顏如花凋,瞬間即逝。今日之花已非昨日,今日的我亦非昔日的我。時光寡情,不動聲色,一切不可挽留,輕輕把一切推入遺忘。唯有回憶能抵抗,一切依然存在。沒有記憶,一切均將湮滅。
媽媽,我好高興循著百老匯戲院舊址方向轉入國華戲院。出乎意料,國華戲院仍在,雖然老舊不堪,但記憶猶新。媽媽,那是協和小學舉行畢業典禮的地方啊,妳還記得嗎?說來好羞愧,雖然每科都名列前茅,中文作文每次老師均全班宣讀,毛筆書法比賽亞軍,評審有句「足見骨力甚雄」,其他都記不清了,但數學卻要補考才能畢業。
媽媽,還記得為了畢業典禮,我纏住妳去買新鞋子嗎?每次買鞋子,妳都會買大一號,在鞋子裡面塞滿棉花,據云小孩腳長太快,鞋子一下子又不合穿了。雖是新鞋,卻讓人穿得不痛快。這次在鞋店鬧彆扭的卻是要買一雙縛鞋帶的靴子,那雙靴子看起來好帥氣,然而妳說一點也不斯文,哪有人穿靴子上台領畢業證書的?這樣爭吵好久,終於拗不過我,買了兩雙鞋子。「斯文」的一雙,畢業典禮穿,另一雙靴子平日穿。我也遵命如儀。靴子成了出外拍照留影的標誌,多年後瘂弦在《聯副》做「小時候」專題,我附了一張和父母幼妹在南灣石堤照片,內裡的我,身穿牛仔褲配油亮靴子,好不愜意。
國華戲院斜對面就是浸信會教堂,也是一幢老建築,曾在那兒上過一、兩次主日學。父親好友朱朝欽醫生是浸信會執事,非常虔誠慈祥,母親是佛教徒,因此只邀我去主日學。年少糊裡糊塗一知半解,上了兩次,用蠟筆填色在一些宗教畫上就下課了。朱醫生就是當年父親墓穴旁欲想共鄰的好友,兩家交情匪淺,每次父親回澳,總會相約朱醫生等一眾好友在紅寶石餐廳飲下午茶,紅寶石歇業,又移師到新開張的新麗華酒店,曾幾何時,新麗華也老了。
想妳一定記得這些世叔伯,除了鏡湖醫院任職的馬正榮醫師,還有授我私塾教育、從《孟子》背誦到《左傳》的何仲恭老師,以及諄諄引導我在初中閱讀「牛虻」和「鋼鐵是怎樣鍊成的」的「阿叔」張賢長。如果沒有當年他們熱心栽培,也就沒有今天的我。我們以叔嬸稱住在風順堂家三樓同宗的張賢長夫婦,可見兩家交往殷切。媽,妳應記得賢長叔曾救妳一命,那年我尚小,妳因炎症不適,在家中昏厥數次,當時醫學知識貧乏,父親長年在外,家中無人,只有僕婦阿二給妳用菜油推摩,哭呼「借壽」給妳,一個無知忠僕,能如此「捨身」借壽,真是難得。危殆中妳亦已在交代遺言,幸好賢長叔下班回來,一看不妙,立即當機立斷,把妳抱起落樓坐車直往鏡湖醫院急救,方才保住一命。媽,如果當日妳有三長兩短,我的狀況苦不堪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留住了妳,也留住了我,才有晚年母子倆相依為命。
媽媽,自妳走後,我真的成為波特萊爾筆下城市漫遊的flaneur ,按照內心地圖在澳門漫遊,如何前進、迂迴、閃避、停止。懂得單身購物、逛街、購物、飲食,懂得在公車或餐廳找到單身座位,懂得悄悄打量周圍同時又迴避目光,懂得把自己放在不顯著的位置而感覺更安全。這天中午來到一家自稱台灣鼎泰豐的館子(一定是冒牌)吃牛肉麵和小籠包,餐廳雜亂無章,服務生卻饒富內地風格,沒有國內憨厚,卻有香港涼薄。端出小籠包時,沒有薑絲,待再追問,竟然答謂廚房太忙,師傅沒空,不切薑絲,如此服務也可成為鼎泰豐,並且生意鼎盛,匪夷所思。
從不知道澳門有這麼多葡國餐館,今午去了澳門陸軍俱樂部餐廳,那原是葡國統治者的專利,在加思欄兵營,從前走近這兒一步都會遭受葡人叱罵,如今不但升堂入室,更在俱樂部與葡人及土生葡人共進午餐,燭光搖影,硬木地板,白色餐布,黑色侍者制服,葡國火腿、歐洲沙拉、豬蹄肉、青豆湯,上湯蜆肉、小排骨、甜布甸、乳酪餅,一切如夢如幻。
媽媽,這次我帶一群美國大學生來澳門遊學,轉眼兩周,離開時還有別宴在主教大堂石階旁一幢非常雅致葡式樓宇叫「樓梯」(Escada)的葡餐廳,十二人喝了三瓶「碼頭老鼠」(Mateus Rose),酒色酡紅,醺然欲醉,這是年輕時在澳門學會喝的一種普通葡國紅酒,今日舊地重遊,新瓶舊酒,酒依舊,人全非,又如何能不浮一大白?酒入愁腸,配著學生們的歡笑聲,極不和諧。今天有我喜歡的炸肉捲 (croquette),葡式牛排、咖哩蔬菜、也叫了非洲雞。
在另一家「公雞」先生(Domgalo)的葡餐廳吃到葡國雞,久違的正宗味道,眼淚都流下來了,別人還以為懷舊,其實不然。媽,記得小學六年級,妳已赴港工作,卻常抽空回來看我。那天中午把我從學校接出來,去吃葡國餐,叫了椰汁葡國雞和馬介休,吃時高興,吃到一半想起媽媽又要走了,就鬧彆扭,妳心痛如絞,又捨不得我,再帶去書店,我不要買書,要買一個皮足球,價格不菲,我拗著要,妳看回港輪船快起航了,拗不過我,忍痛買了給我,我又大哭,不要回校,多番唇舌,才送我回校門,妳再趕去碼頭。
媽,故鄉已是他鄉,在澳門像一個異鄉人,明天就離開了,一切好像無動於衷,一切又是那麼緊扣心弦。從台北上大學開始,每次出門,妳都替我打點行李,每次都細心把行李箱重新整理,殷殷告誡收拾行李,在於把衣服分別摺疊齊整,不能胡塞亂放,尤其要趁機把衣服捲放,爭取空間,至今依舊記得遵行。一直到在外做事回家探望妳的某一年,別離前夕,妳告知手弱已不能替我重新整拾行李,我才知道妳老了。明天我會看到黃濁海水,登上快船,等到黃濁海水轉為碧綠海洋,那又是另一個我倆熟悉的美麗城市。心情軟弱無力,媽,還待下次吧。下次讓我們用記憶去復活母子一起生活過的另一些城市,不要遺忘,拒絕把過往變成廢墟。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