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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副刊:范寬〈谿山行旅圖〉 為何不重要?

 
人間副刊:范寬〈谿山行旅圖〉 為何不重要?
文/羅青
數百年來,藝術史家對北宋范寬〈谿山行旅圖〉的探討,多半局限在圖像學與繪畫法的外在因素,對該畫的主題內涵與美學意義,卻從來無人探討。為何范寬這樣的大師,對元、明、清的藏家,忽然失去了魅力?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得重新審視中國藝術史的流變與發展。
 
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作於十世紀左右的北宋范寬〈谿山行旅圖〉,與五代荊浩〈匡廬圖〉、關仝〈關山行旅圖〉,與十一世紀的郭熙〈早春圖〉、李唐〈萬壑松風圖〉是中外公認的中國「巨碑風格山水畫」(monumental landscape painting)代表傑作,品相良好,流傳有緒,不但是中華藝術的瑰寶,也是世界文化中的稀有重要遺產,珍貴無比。
 
然數百年來,藝術史家對此畫的探討,多半局限在圖像學與繪畫法的外在因素,對該畫的主題內涵與美學意義,卻從來無人探討,十分可惜。
如果我們花一點時間,簡略回顧一下此畫的收藏史,將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此一蓋世傑作,在元、明、清三朝,皆未受到足夠的珍視,重要的題跋與收藏印都極少。明代以前,此畫只有北宋收藏家錢勰( 1034-1097)的一方藏印。然後就是明代晚期大書畫鑑賞家董玄宰的一行簡單題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董其昌觀」,寥寥數行,冷淡漠然,不見褒貶,毫無熱情。此後該圖在明末清初時,由江孟明家轉入周祚新家,再經過清代大收藏家梁清標(1620-1691)之手,轉入清宮,然後入編《石渠寶笈》,不料,竟被打入「次等第一」的冷宮,連酷好題跋鈐印的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也對范寬此畫興趣缺缺,全無題識,遂保護此畫逃過一劫,沒有慘遭皇室「塗」手。
 
翻身關鍵人物:徐悲鴻
二十世紀初,1911年辛亥國民革命後,清帝退位,皇家所藏,可由故宮擇要展出,並在《故宮週刊》選刊流布
。〈谿山行旅圖〉要遲至 1932年第133期,才被選刊。1936年,「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在倫敦舉行,規模盛大,但〈谿山行旅圖〉、〈早春圖〉及〈萬壑松風圖〉等北宋巨跡皆未獲選。可見,三十年代藝術史界仍是以「古意」(歷史感)見長的「南畫」天下,北宋那種「外師造化」以寫生(寫實)見長的山水,是不受青睞的。
 
〈谿圖〉由不重要轉為重要,其翻身的關鍵人物,是徐悲鴻。
徐氏在1935年發表〈故宮所藏繪畫之寶〉一文,高調指出:「中國所有之寶,故宮有其二。吾所最傾倒者,則為范中立〈谿山行旅圖〉,大氣磅礡,沉雄高古,誠辟易萬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幀,而一山頭,幾占全幅面積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全幅整寫,無一敗筆。北宋人治藝之精,真令人拜倒。」徐氏留法習西方古典寫實主義,回國後提倡寫生寫實,以西洋藝術美學中的「崇高感」(sublime)為美,最重氣勢撼人的客觀再現,看到范寬「茂密雄強」的風格,當然是激賞萬分,進而努力推薦,大力推廣,遂使北宋繪畫,漸漸重新向上攀登,占領中國藝術史的高峰,至今不過七八十年。
 
不過,這仍然不能解釋,為何到了元朝,南北兩宋所流傳的「荊浩、關仝、李成、范寬」四大家,竟變成了「荊浩、關仝、董源、巨然」?為何李成、范寬這樣的大師,對元、明、清的藏家,忽然失去了魅力?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從藝術「典範論」(paradigm)的模式出發,重新審視中國藝術史的流變與發展。
 
繪畫「典範」的轉變
我們知道,中國藝術史自六朝以來,一千五百年間,發展出「六大典範」,試分別條述如下:一是出現在公元五世紀的「謝赫(479-5 02)典範」:此一典範,以《古畫品錄》為理論基礎,以「六法論」為美學原則及方法,以「明勸誡,著升沉」為目的,全以敘事為主。謝氏的繪畫風格以「點刷精研,意在切似,目想毫髮,皆無遺失」為特色,是一種以目寫形,以形寫形的寫實教化主義。從這樣的觀點出發,顧愷之(344-405)的畫,便被評為六品中的第三品,謝氏評顧畫云:「深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逮意,聲過其實。」
公元六世紀時「顧愷之/姚最典範」成形:在姚最(536-603)《續畫品》的鼓吹之下,代表舊典範的謝赫退位。姚氏的新派藝術理論認為,繪畫「雖質沿古意,而文變今情。」畫家應該「立萬象於胸懷 ……學窮性表,心師造化」,方可以達到「傳千祀於毫翰」的目的,敘事的內容漸趨複雜。在姚氏觀點下,顧愷之成了古今畫聖:「長康之美,擅高往策,嬌然獨步,始終無雙。有若神明,非庸識之所能效;如負日月,豈末學之所能窺?荀衛曹張,方之蔑矣;分庭抗禮,未見其人。」而曾經大力貶顧的謝赫,則被評為:「麗服靚妝,隨時改變;直眉曲髩,與世事新;別體細微,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類笑顰。至於氣韻精靈,未窮生動之致,筆路纖弱,不副壯雅之懷。」從此,以形寫形的繪畫典範,被傳外物之神韻的新典範所取代,在顧愷之名言「傳神寫照」、「遷想妙得」、「以形寫神」、「臨見妙裁」的引領之下,傳外物之神情氣韻,成了繪畫最高的美學原則與方法。
 
公元八世紀時,「張璪/張彥遠(815-907)典範」出現了。以張璪的名言「外師造畫,中得心源」為理論基礎,盛唐的美學原則與繪畫方法,盡在其中。至於繪畫之目的,仍然是「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發於天然,非由述作」,敘事畫仍是繪畫得主流,然抒情繪畫,也漸漸開始發展。在此一典範中,吳道子(680-759)繼顧愷之,成了古今畫聖。張彥遠在書中所推崇的畫家,多半「天挺生知,出人意表」,畫作在內容上逼真傳神,在行式上有自家風格,達到敘事畫的高峰。在這樣的典範中,以主觀綜合意象傳達畫家自我抒情精神的王維(701-761),便要遭到排斥。
 
王維曾把四時花卉,同畫一圖,表達了心花怒放的主觀精神,卻在物理上不合時序結構,因而遭到張彥遠的批評,張氏又說他:「工畫山水,體涉今古。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於樸拙,複務細巧,翻更失真。」把王維個性化的特殊畫法,誤解為太過「樸拙」、「細巧」,不願承認他是一流的畫家。這種自然結構主義式看法,一直延續到後來的《舊唐書、王維傳》:王維「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於造化,而創意經圖,即有所缺,如山水平遠,雲峰石色,絕蹟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 
 
「藝術人為」抒情主張
不過,到了公元十世紀以後,「王維/蘇東坡典範」開始興起。李賀(790-816)在《高軒過》一詩中提出「筆補造化天無功」的美學觀念,大力發揚「藝術人為」至尚的抒情繪畫主張。
到了北宋沈括( 1031-1095),此一主張開始流行。沈氏首先發難,譏諷張彥遠為「俗人」,認為他評:「王維畫物,不問四時,桃杏蓉蓮,同畫一景。」的論點,值得商榷。沈括主張畫家可以藝術「造理」,追求「神超理得」,並舉例說明:「余家所藏摩詰《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他又宣布:「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於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夢溪筆談》卷十七)
 
沈括的理論,獲得蘇軾(1037-1101)更進一步的迴響。蘇氏一再主張「江山如畫」,把「造化」在藝術創造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大大降低。然後他正面主張繪畫應該「得之象外」,不應「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並在論《王維、吳道子畫》一詩中,毫無保留的推崇王維,把吳道子視為「畫工」他寫道:「摩詰本詩伯,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祗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歙衽無間言。」
東坡自己作畫,常以「神超裡得」為歸依。米芾(1051-1107)《畫史》論畫竹:「蘇軾子瞻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餘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就是例子。他以水墨畫竹之後,又以硃墨畫「朱竹」,讓藝術獨立於造化之外,朝自給自足的方向發展,形成新的典範。明王世貞雲:「右丞始能發景外之趣,而猶未盡。」當意指此也。(上)
 
從現在的眼光看來,〈谿山行旅圖〉當然是重要的。該畫乃世界上最早最稀有的大幅有名款又流傳有緒的山水畫巨作,也是中國山水畫脫離敘事轉向抒情的轉捩點之作。徐悲鴻讚該畫為「大氣磅礡,沉雄高古」,則是五代北宋山水畫的時代風格,亦為中國山水畫史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第五大典範,是出現在公元十三世紀的「趙孟頫/黃公望(1254- 1322)典範」,其美學主張,是在「神超理得」的抒情傳統之上,加上趙孟頫的「古意」與黃公望的「隨機應變」、「糊塗其法」為核心,講求繪畫應該首尾呼應,「可改可救」,層次豐厚,味道雋詠。趙氏所謂的「畫要有古意」,是指繪畫在造化之上,要充滿了文化歷史感,畫家應該在「造化」之外,在作品中繼承「人為藝術」的傳統,不斷與古代繪畫大師對話。 
 
對趙/黃來說,米芾是第一個重視歷史感的畫家,也是第一個有意建立畫史的畫家,他在《畫史》一書中,對荊浩、關仝、李成、范寬 ,多有不滿批評。但說到董源、巨然,則推崇備至,他讚董源畫,能夠「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也。峰巒出沒,雲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鬱蒼,枝榦勁挺,咸有生意。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又說「巨然師董源,今世多有本,嵐氣清潤布景得天真多,巨然少年時多作礬頭,老年平淡趣高。」認為巨然畫「清潤秀拔,林路縈回,真佳製也。」米芾自己便有意用董、巨畫法,追求「平淡天真」,開創新畫風。他認為「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者」,為了「無一筆李成、關仝俗氣」,他刻意用「信筆」作三尺小畫,與董、巨對話,讓畫中「多烟雲掩映,樹石不取細意,似便已」,在北宋開創了逸筆山水得先河。

「平淡天真」畫風當道
趙/黃二人,不約而同,也都有意在畫中追求「平淡天真」的境界,並認為在畫中通過「古意」,增加筆墨中的歷史感,為達到「平淡天真」最佳的途徑。
因此畫家經由米芾,直追董、巨,便成了建立此一新式繪畫傳統的方便法門。「平淡天真」一旦成為繪畫美學的新目標,南北兩宋「荊、關、李、范」的舊傳統,在元初就成了「荊、關、董、巨」新傳統。
范寬的畫之所以在元以後,漸漸被忽視,就是因為其畫,雖然能夠「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但卻不見複雜自由的筆墨層次,不見「古意」,缺乏繪畫語言歷史感。
 
「趙/黃典範」所主張的「古意」歷史感,在十六世紀董其昌手中,轉化為「筆墨典範」或是「南宗典範」,成為中國墨彩繪畫的主流。董其昌云:「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因為「山水」與「造化」,雖然奇奇怪怪,變化多樣,匪夷所思,人力難及,但其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文化歷史感。自然界的山山水水,樹石草木,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實在不足為畫家之師。於是編輯《歷代名公畫譜》及各式畫譜,便成了刻不容緩的課題。畫家在師造化之後,必須瞭解背誦歷代大師的繪畫語言,以便引用或轉化,產生深層的對話關係。因此董其昌所謂的「筆墨」,不但包括了墨色濃淡乾溼的人為層次變化,更包括了歷代繪畫大師的各種繪畫語彙,足以讓畫家的作品,產生豐厚無比的文化歷史回響。
 
范寬(990-1020)的〈谿山行旅圖〉,出現於偏重敘事的「張璪/張彥遠典範」與主張抒情的「王維/蘇東坡典範」之間的九世紀末,是一幅標準「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作。全幅山水在構圖上,立體感、雄偉感非常強,充滿了「實感空間」,山石全用雨點皴統一畫出,一望即知是范寬的招牌風格,此乃「中得心源」的最佳範例。
 
重返藝術大師寶座
從現在的眼光看來,〈谿山行旅圖〉當然是重要的。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該畫乃世界上最早最稀有的大幅有名款又流傳有緒的山水畫巨作。原因之二,該畫是中國山水畫脫離敘事轉向抒情的轉捩點之作。
徐悲鴻讚該畫為「大氣磅礡,沉雄高古」,則是五代北宋山水畫的時代風格,亦為中國山水畫史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至於所謂「巨碑派山水」云云,不過是西方藝術史家,在缺乏文史背景研究之下,僅能從圖像學著手,所杜纂出來的教學形容詞,方便說法而已,既非事實,也與中國山水畫的美學精神與歷史發展,毫不相干,可有可無。
 
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說范寬為人「儀狀峭古,進止疏野,性嗜酒好道,嘗往來於雍雒間。天聖(宋仁宗時1023-1031)中猶在;耆舊多識之。」北宋《宣和畫譜》云:「蔡卞嘗題其畫云:關中人謂『性緩』為『寬』,中立可以名著,以俚語行,故世傳『范寬山水』。」又說他:「喜畫山水,始師李成,既悟,乃嘆曰:『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於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諸物者,未若師諸心。』於是捨其舊習,卜居於終南太華處,岩偎林鹿之間,而覽其雲煙慘淡,風月陰霽,難狀之景,然與神遇,一寄於筆端之間,則千巖萬壑,恍然如行山陰道中,雖盛暑中,凜凜然,使人急欲挾纊(穿棉襖)也。故天下皆稱寬,善與山傳神,宜其與關(仝)、李(成)並馳方駕也。」
由此可見,范寬早年師承李成,但卻不願繼續死板模仿「師人」,他要師諸物,師造化,而且更進一步要「師心」,要「神遇」,終於成為「荊、關、李、范」空前絕後的四大師之一。北宋劉道醇《聖朝名畫評》說他:「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可見他「縱目」的主旨在「趣」。劉道醇對「趣」的內容有進一步的描寫:「雖雪夜之際,必徘徊凝覽,以發思慮。學李成筆,雖得精妙,尚出其下,遂對景造意,不取繁飾,寫山真骨,自為一家。故其剛古之勢,不犯前輩,由是與李成並行。宋有天下,為山水者,為中正與成,稱絕。至今,無及之者。」
范寬「好道」,所以他要求的「趣」,在「對景造意」,不只是「善與山傳神」而已。他同時也要把自己的「意」,「造」入山水。單純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對范寬說來,是不夠的,但卻也還未能進入王維的「造理入神」或「神超裡得」的境界。
 
深入解讀畫中之意
我們知道,在唐代因為科舉考試的關係,學子們從小就要練習即席賦詩作文的本領,如何以對偶造句造意,當是詩文初步,也是科舉初步,流行天下。
當時出版了許多這方面得參考書,如初唐有上官儀的《筆花九梁》、元兢的《詩髓腦》,中唐有白居易的《金針詩格》、《文苑詩格》,賈島的《二南密旨》,王昌齡的《詩格》、《詩中密旨》,皎然的《詩式》、《詩義》,到了晚唐五代,更是多不勝數。 范寬要以畫造意,用詩法對偶排列意象,是最簡便的方法。〈谿圖〉尺幅巨大,然景物意象布置簡潔,大開大闔,毫無過去山水畫瑣碎得病弊,當是受了對偶詩法的影響。
 
范寬以前的山水畫,大多是人物畫的背景或陪襯,出現在山水中的人物,多半是達官顯貴、皇親國戚,或為飽學有道之士、佛陀高僧之流。而出現在〈谿圖〉中的人物,則全是小人物,而且以兩組對照式意象呈現。第一組意象是陽關大道、水口亂流、趕驢商人、猛惡密林,大路之間有巨石橫臥擋道。第二組是行腳僧人,深澗危橋,猛惡密林,禪寺浮屠,寺上有瀑布掛泉以供仰望。二組意象,對照工整,畫意頓顯。
 
此畫第一層意義是呼應杜甫名詩《佳人》中的名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由「瀑布掛泉」與「水口亂流」兩個意象對照。
 
第二層意義是顯示,趕驢商人行旅的目的地是城市商場,陽關大道上的橫臥巨石與道旁的亂流水口,都不足以阻擋其前往從事交易賺錢的決心。而行腳僧苦行的目的地是,通過危橋、密林,到達禪寺朝聖,是仰望禪寺上方的瀑布清泉。
二者一清一濁,由「僧人危橋、密林禪寺」與「驢子商隊、密林大石」二組意象並列,一輕一濁,對照鮮明。(中)
 
第三層意義則反映「行旅」文化的深層底蘊。我們知道「行」有往還、巡視的意思。《詩、秦風、無衣》:「與子俱行。」傳:行,往也。《呂氏春秋、行論》:「使者行至齊。」注:行,還也。《周禮、地官、州長》:「師田行役之事。」疏:行,謂巡狩。《呂氏春秋、季夏》:「入山行木。」注:行,察也。《禮記、樂記》:「使之行商容而複其位。」注:猶視也。《孫希旦集解》:「謂行視也。」
「旅」的意思很多:士卒五百人為旅。行酒曰旅,陳列曰旅,行、道、客、賈皆曰旅。但「旅」也有祭山的意思。《尚書禹貢》:「蔡蒙旅平。」傳:祭山曰旅。《周禮天官掌次》:「王大旅上帝」注:「大旅上帝,祭於圜丘,故有故而祭,亦曰旅。」《論語八佾》:「季氏旅於泰山。」集注:「禮,諸侯祭封內山川。」

「行旅」二字,到了唐末五代,內容不出商行、客行之類的世俗活動。擔著經卷的僧人,苦行朝山之「旅」,勉強可以銜接古代「祭山」的精神寄託之舉。由是可知,范寬此作的畫外之意,好像是在並列人生在「精神」與「物質」上的兩大需要,有如山與水之存在,是永恆不變,不可偏廢的。
 
不過,如果我們進一步細查全畫,當可發現范寬還是偏重並暗示了精神的重要,因此他把經卷僧人、危橋密林、禪寺、瀑布,安排在畫面的主要動線上,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崇山峻嶺見證下,成了觀者注視的焦點,反映了他回歸山林的意趣與志向,點明了全畫的主旨所在。
 
范寬「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美學的範疇中,謹守自然結構主義的原則,落款只能在樹葉之間,不顯眼處,以免破壞了自然的結構與次序。縱使他有抒情詩意要表現,也無法像南宋人那樣,公然把詩句題在天空處。然而他已脫離古山水畫人物敘事的習套,轉向抒情意象的詩思的開發,借鑑詩句對偶的法則,讓山水意象的對比更簡潔湊,「刪撥大要,凝想形物」(荊浩語),為以敘事為主的「張璪/張彥遠典範」建立了楷模,為以抒情為主的「王維/蘇東坡典範」,鋪平了道路。(下)

台長: 讀.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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