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閱讀:《回憶的餘燼》
書名:《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
作者: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
一九四六年出生於蘭徹斯特的書香世家,父母皆為法文老師,也因此奠定了他自幼的文學基礎。從牛津大學現代語文學系畢業後,曾任《牛津大辭典》的編纂員。以《福婁拜的鸚鵡》、《亞瑟與喬治》、《英格蘭、英格蘭》三度入圍布克獎,皆止步決選名單,於二○一一年終於以本書獲獎。
譯者:梁永安
台灣大學哲學碩士,譯有《大仔》、《失意錄》、《往伊斯坦堡的最後列車》等(以上皆為天下文化出版)。
內容介紹:
*2011年曼.布克獎得獎作品
*2011年博客來外文館年度之最
*2011年Costa Books Award決選名單
最好看的曼.布克獎得獎小說,最出乎意料的驚人結局
來自過去的信件,告訴你從未了解的真相。
後來,我才驚覺:
年輕的時候,我們想像自己美妙的未來;
年老的時候,我們編織別人不存在的過去。
一切都很美好。
四十年前,他們頌讚青春,文學,哲學,友誼,愛情;
當然也有一些荒唐,嫉妒,幼稚的衝突與胡鬧。
四十年後,當你的人生走過了平靜無波的大半日子,
當你即將抵達人生的終點,
突然發現某一段記憶並非事實的全貌,
那麼,當時被剝奪和隱瞞的,究竟是多麼不可告人的真相……
高中時代的東尼與三位死黨日日高談闊論著人生應有的樣貌。艾卓安是四人當中最聰明的一位,他早慧的心靈讓他自以為看透人生的本質,因而成為其他三人追隨的對象。
大學畢業前夕,艾卓安與東尼的初戀女友薇若妮卡交往,但就在他們正式交往後沒多久,卻傳來艾卓安自殺的消息,自殺的真正原因無人知曉。
四十年過去,東尼早已與當年的老同學失去連絡,過著平靜的日子。某一天,他接到遺囑執行人的來信,表示初戀女友薇若妮卡的母親不久前過逝,留給他五百英磅及一本艾卓安的日記。
過往的一切突然再度出現在他的腦中,他不得不重新面對過去,審視回憶,卻發覺自己向來以為的記憶不是真的,到底,真相是……?
推薦:《回憶的餘燼》
文/王正方
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的新小說:《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有一個最為與眾不同之處;當你看完最後一頁,肯定要翻到前面,瘋狂的尋找其中好幾段初讀時沒太注意的部分,於是再認真讀了一遍,然後掩卷而嘆:「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接下來你會墮入冥想,天馬行空的去演繹作者沒有寫出來的諸般情節。
功力深厚的老朱利安,精心安排了這個故事,線索的鋪陳綿密而不落痕跡,草灰蛇線前後呼應,巧妙中顯露出此公的功力,但這並不是一部緊張懸宕的偵探小說。
小說的情節離奇誘人,作者心思細密,在結構設計上很獨到。他的筆調生動直率又詼諧,調侃,不避俚俗,不用生冷字眼。行文流暢,忽而憤慨,隨之以自嘲,自問自答的風格令人上癮。一旦翻開書來,便不忍釋手的讀下去。
朱利安˙拔恩斯是一位有深度的作家。他寫小說、講故事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表達他的人生體會,傳遞哲理意念。一開始他就探討「時間」,它的可塑性、對記憶的玩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死亡呢?他膽怯而敏感的摸索著人際關係,友誼、愛情、婚姻……對時代變遷的感慨等等,可謂目不暇給、美不勝收,寓意深遠。書中的警句頗多:
「年輕與年老是有區別的。年輕時我們為自己發明各種不同未來,等到老了我們就為別人編造不同的過去。」
「我的人生增加過嗎?或者它只是一種重複的累積。」
「時間讓我們既有自信又被困擾,自以為成熟了,結果只是安全了一點而已。自以為很負責任,原來是在懦弱的得過且過。所謂的『實際主義』,其實是在逃避和不敢面對現實。時間,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那些最堅實的決定好像會動搖,最有把握的事也變得漂浮不穩了。」
「我知道有客觀的時間和主觀的時間。──主觀時間是『個人時間』,那才是真實的時間,它量度著你和記憶的關係。」
「我對生命知道什麼?我小心的活著,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只讓生命在這兒發生。有過雄心壯志,很快的就妥協了,以致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避免受傷,就叫它生存的本能吧!循規蹈矩,儘量和所有人保持友好,狂喜與極度失落,只是在小說上讀到的字眼。」
Julian認真地在和你交心,這本小說必須再讀、細讀,不妨多讀。
書摘:
我對中學歲月不太有感情,也毫不懷戀。
但中學卻是這個故事的起點,所以,我有需要扼要追述一下當時發生過的幾件小事。時光早把這些小事變成了軼事,把近似的回憶扭曲為確鑿無疑。即便我不敢保證自己的記述符合實況,但起碼可以肯定它們是事實所留給我的印象。這是我能力可及的最大程度。
起初我們是三人幫,待他加入後才成為四人幫。我們原沒料到這緊密的小圈子會再添一員:班上的派系早早分好,當時我們也行將畢業,整天巴望著擺脫學校,進入真實人生。他名叫艾卓安.芬恩,是個高個子,性情靦腆,剛開始時眼睛都不看別人又悶不吭聲。他轉學到我們班上來的頭一或兩天,我們都不太注意他:我們學校既沒有迎新儀式,也不來整新生那套。我們只是把他的存在看在眼裡,等著看他會有什麼表現。
老師們比我們對他更感興趣。他們有需要衡量他的智力和紀律感,評估他以前學到多少東西,以及是不是個「可造之材」。在那個秋季學期的第三天早上有堂歷史課。歷史老師老亨特總穿著一套三件式西裝,為人和藹可親又有點冷漠,控制課堂秩序的方法是保持嚴肅而又不太嚴肅。
他說:「大家應該記得,我交代過大家先預習討論亨利八世的課文。」柯林、亞歷斯和我互瞄一眼,但願這問題不會像釣線上的魚餌一樣,一骨碌落在我們頭上。「好吧,現在誰願意自告奮勇,跟我們講講亨利八世一朝的特徵?」他從我們迴避的眼神中得出結論。「唔,馬歇爾,就你來吧。你會怎樣形容亨利八世一朝?」
我們鬆了口氣,但並不期待會從馬歇爾口中聽到什麼好玩的事兒。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膽小鬼,具有真正無知者那種缺乏創意的特性。他先是把老師的問題細細揣摩一番,唯恐它隱藏著什麼未知的複雜性,然後才敢做出回答。
「它的特徵是不安寧,老師。」
全班一陣蠢動,但硬是壓下爆笑的衝動。亨特自己也差點笑出來。
「可以請你說得再詳細點嗎?」
馬歇爾慢慢點點頭,又思索了更久一會兒,然後決定這次應該放大膽子。「我會說它的特徵是大大的不安寧,老師。」
「芬恩,你有看法嗎?」
這個新生坐在我右邊前一排。先前他對馬歇爾的白癡回答並沒有明顯的反應。
「恐怕沒有,老師。但有句至理名言曾經指出,對於任何歷史事件,甚至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們唯一能有十足把握說出的只有一句話:『怎麼會發生這些事只有天曉得。』」
「是這樣嗎?那恐怕我就得失業了。」等我們笑過一陣之後,老亨特原諒了我們放假時的懶散,告訴我們許多有關那個一夫多妻皇家屠夫的事情。
艾卓安讓自己慢慢融入我們,沒有承認那是刻意為之。
不過他大概也真的並非刻意。他也未曾改變自己來遷就我們。每天晨禱時間,我們都能聽到他認真應答,反觀我和亞歷斯都只是跟著唸,而柯林則採取諷刺策略,裝成狂熱信徒的模樣激烈禱告。我們三個都認定學校的體育活動是法西斯式的詭計,是設計來昇華我們的性衝動,但艾卓安卻參加了擊劍社,又練習跳高。我們三個都假裝是音癡,但艾卓安卻會把豎笛帶來學校。每當柯林譴責家庭制度、我取笑社會體系或亞歷斯從哲學角度否定感官感覺的真實性時,艾卓安都不會表示意見(至少一開始是這樣)。他給人的印象是,他相信某些信念。我們當然也有信念,不同的是我們只願相信我們自己相信的,不接受別人強加給我們的信念。我們認為我們秉持的是一種合乎衛生的懷疑主義。
「父母都是些王八羔子。」柯林有天午餐時抱怨說:「當你還小的時候會覺得他們還可以,然後你會發現他們其實無異於……」
「無異於亨利八世嗎,柯?」艾卓安接口說。我們已經開始習慣他這種諷刺的調調,甚至習慣了他可能是用這種口吻修理我們的事實。每次揶揄我們或想敦促我們認真時,他就會喊我「安東尼」、把亞歷斯喊作「亞歷山大」,把名字無法拉長的「柯林」縮短為「柯」。
「我不會介意我老爸有六個老婆。」
「或是有錢得不得了。」
「或是有霍爾班為他畫像。」
「或是叫教皇滾遠一點。」
「你有什麼特別理由認定你爸媽是王八羔子嗎?」亞歷斯問柯林。
「我叫他們帶我到遊藝市集玩,他們卻說週末時間要留著來整理花園。」
我們都同意爸媽是王八羔子—只有艾卓安例外。他每次都靜靜聆聽我們譴責父母,但極少附和。不過在我們看來,他比大部分人更有理由發牢騷。他媽媽幾年前拋家棄子,把他和妹妹留給他們老爸照顧。那時還沒有「單親家庭」這個詞,有的只是「破碎家庭」,而艾卓安是我們認識的人當中唯一來自這種家庭的。所以照理說他應該有一肚子忿懣,卻不知怎麼搞的不是這麼回事。他自稱愛他媽媽而且尊敬爸爸。我們三個私底下就他的個案討論了一番,得出一個理論:想要得到快樂的家庭生活,重點是要沒有家庭,至少是沒有一個父母同住的家庭。得到這個結論後,我們對艾卓安的妒意就更甚了。
那段日子,我們都想像自己被關在一個臨時的籠子裡,等著被釋放,重回自己的人生。我們都相信,一旦獲得釋放,我們的人生乃至時間本身就會開始加速。但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不管怎樣,我們的人生其實早已開始,已經撈到某些好處或受到某些傷害?另外,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將要前往的只是個更大的籠子,唯一的差別只是它的邊界一開始是看不見的?
那時我們都以菁英自居,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對書本如飢似渴,對性也如飢似渴。所有政治和社會體系在我們眼中都是腐敗的,但我們又拒絕考慮替代方案,樂於在無政府的社會裡過著享樂主義的生活。不過,艾卓安卻一直想說服我們相信,人應該把思想應用在生活上,應該用原則來指導行為。
我們還是三人幫時,亞歷斯是我們中間的哲學家。他讀過我和柯林沒讀過的東西,有時會突如其來迸出一句哲語,例如這句:「凡是語言不逮之處,吾人必須保持沉默。」 聽了這話之後,我和柯林會沉默地思考一下,然後咧嘴一笑,繼續剛才的高談闊論。
但艾卓安的出現卻讓亞歷斯從哲學家的位子掉了下來,至少是讓我們多了個可供選擇的哲學家。每次亞歷斯談到羅素和維根斯坦,艾卓安就會談卡繆與尼采。我先前讀過歐威爾和赫胥黎,柯林讀過波特萊爾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但都有讀沒有懂。
對,我們當然都喜歡賣弄—不然年輕歲月還有什麼好做的?
我們把Weltanschauung(世界觀)和Sturm und Drang(狂飆運動)之類的詞兒掛在嘴邊,把「這是哲學上自明的」當成口頭禪,又向彼此保證,想像力的第一責任是踰越界限。
但我們的父母卻不這麼想,認定他們天真純潔的子女已經暴露在有毒害的影響力之下。所以,柯林的媽媽把我稱作他兒子的「黑暗天使」,我爸發現我在讀《共產主義宣言》時歸咎於亞歷斯,而當亞歷斯的父母逮到他讀美國犯罪小說時則怪到柯林頭上。
我們的父母都擔心我們會被朋友帶壞,變成最可怕的一類人:無可救藥的自瀆者、搔首弄姿的同性戀者或不斷搞大女人肚子的花花公子。他們害怕我們的少年友誼太親密、害怕我們在火車上會遇到毛手毛腳的怪叔叔,害怕我們會被壞女孩勾引。這些焦慮與我們的實際生活實在天差地遠。
有天下午,老亨特就像要接下艾卓安早先提出的挑戰似的,要我們討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並特別討論這個問題:斐迪南大公的遇刺是不是對整場大戰的爆發起了關鍵作用。在當時,我們大多數人都是絕對主義者,認為任何事情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非善即惡,或(在馬歇爾的例子)非「不安寧」即「大大不安寧」。我們喜歡玩可以分出輸贏的遊戲,不喜歡看到和局。所以,對我們某些人來說,那個塞爾維亞刺客(他的名字我許久前便忘得一乾二淨)絕對要為大戰的發生負責,相信只要把他從等式中拿走,第一次世界大戰便絕對不會發生。另一些同學則認為該負百分之百責任的是各種歷史力量,是各種歷史力量讓敵對的歐洲國家無可避免走向衝突:「歐洲是一個等著爆炸的火藥庫」;諸如此類。不過,較為虛無的同學(柯林是其中之一)卻主張一切皆事出偶然,而人們之所以會認為歷史有條有理,只是某些原始的說故事本能(毫無疑問是宗教的殘留物)作怪,是用馬後砲式的聰明硬給歷史事件加上一些意義。
聽了柯林一番想要動搖一切解釋的言論後,老亨特微一點頭,彷彿認定這種謬論只是青春期的自然副產品,等一個人長大後自會擺脫。老師和父母都習慣用讓人火大的態度提醒我們,他們自己同樣年輕過,所以懂得比我們多,可以用權威十足的方式說話。他們堅稱,我們的虛無只是階段性的,而我們必然會長大,從現實人生中學到何謂事實與真理。但在當時,我們卻拒絕承認他們和我們有任何相似之處,認定我們對人生(還有真理、道德和藝術)的了解要遠超過這些妥協的長輩。
「芬恩,你一直沒說話,這個球可是你先拋出來的。所以可以說,你是我們中間的塞爾維亞刺客。」亨特停頓一下,讓這個比喻在我們腦子裡發酵。「你可以讓我們從你的見解中受惠嗎?」
「我不知道,老師。」
「你不知道什麼?」
「既然我不知道,就不可能知道我不知道什麼。這是哲學上自明的。」他說完後沉默了一下,讓我們有時間再次琢磨他這話是意在暗中搞笑,還是出於一個我們其他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嚴肅動機。「事實上,尋找責任歸屬這件事不就是種逃避嗎?我們想歸咎於某個個人,好讓其他所有人都能得到開釋。要不我們就是歸咎於歷史過程,讓個人可以得到開釋。把一切說成事出偶然也有同樣的效果。我相信,任何事情會發生,背後都有一條責任的鍊子,這條鍊子是必然的,但又不會長到讓人可將責任歸咎於每個人。當然,我認為總有些人該負責任的想法,可能只是反映我本人的思考模式,而不是對事實的忠實分析。這就是歷史的核心問題之一,不是嗎,老師?歷史是主觀詮釋還是客觀詮釋?我們是不是先要了解歷史學家本人的歷史,方可明白他擺在我們面前的那部史書?」
教室裡鴉雀無聲。所以,他並不是想搞笑—一點都不是。
老亨特看看手錶,微微一笑。「芬恩,我五年內就要退休了。如果你有興趣接收,到時候我打算把一套參考書送你。」他說這話時同樣毫無搞笑意味。
2.
我最好先解釋一下「交往」一詞在當時的意義,因為這意義已隨著時光流轉而有所改變。最近一位女性友人告訴我,她女兒情緒低落。這女孩念大一第二學期,跟一個男生上過床,而眾所周知的是,那男生還跟另外幾個女孩上過床。他是要試用過她們之後再決定跟誰「交往」。
那女孩感到氣惱,但惱的主要不是評選方式(她有點意識到它的不公平性),而是氣惱自己不是最後的當選者。
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太古時代的倖存者,有幸不用參與一個仍用雕花蕪菁當貨幣的文化。回到「我的年代」(這麼說當然不表示我擁有它),一般所謂的「交往」都是這個意思:如果妳認識了某個女孩,又被她吸引,你會先邀她參加兩、三次群體活動(例如好幾個人一起到小酒館喝酒),然後才會單獨約她外出。然後,經過一連串熾熱程度不同的晚安吻別後,你便多少能說已正式與她進入「交往」階段。也只有獲得這種半公開的承認後,你會得知她的性尺度,而這有時表示,她會把自己的身體保衛得像是禁漁區。
薇若妮卡的作風和當時其他女孩沒有太大差異。她們都毫不介意身體接觸,包括會在公開場合挽著你的手,吻你吻到雙頰泛紅,甚至刻意用胸部擠壓你(前提是兩人之間要隔著大約五層衣服)。
她們完全意識到你褲襠裡發生了什麼變化,但從來不去提它。接下來,你們的關係有頗長一段時間都會維持在這種狀態。有些女孩的尺度比較寬:我聽說過有願意互相手淫的,甚至還有容許你來「全套」的(這時當時的說法)。
只有忍耐過夠多次「半套」的人會知道「全套」一詞有多扣人心弦。然後,當一段男女關係持續發展下去,就會發生更親密的接觸——有些人是出於一時衝動,另一些人則是以承諾和盟誓為基礎。最後的階段則是詩人所謂的「為一只戒指而爭吵」。
後來的世代也許會把這種牛步現象歸因於宗教信仰的影響力或行事審慎的考量。然而,就我的觀察,凡是與我發生過可稱之為「次性行為」的女生或女人(對,我不是只跟薇若妮卡有過這種行為),她們都與自己的身體相處自如,而且只要我不越過某種尺度,她們也會與我的身體相處自如。
順道一提,我並不是要暗示「次性行為」不刺激,甚至不是要暗示它讓人感到挫折(那種顯而易見的「挫折」不在此論)。另外,這些女生已經比她們媽媽一代願意付出更多,而我也比我父親一輩得到更多——至少我是這樣猜想。
而且,得到些許也總強過一無所得。不過,在我與薇若妮卡交往的同一時期,柯林和亞歷斯卻交到了未採取禁漁政策的女友——至少他們這樣暗示。當然他們也可能只是吹牛,因為今時一如往日,人們總是不會在性事上完全說真話。
各位大概會對一個問題感到好奇,所以我就招了吧︰嚴格來說,我不是個處男。在中學畢業到上大學之間那段空檔,我經歷了兩段富教育性的插曲,而它們帶給我的刺激遠大於內疚。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才更讓我覺得古怪:你愈是喜歡一個女孩,而你們愈是匹配,你能上床的機會便愈小。一個可能的解釋是(這是我很後來才想到的解釋)︰我是那種特別會被說「不」的女人吸引的男人。不過,這種倒錯的本能真的可能存在男人身上嗎?
「為什麼不行!」每次當你的手腕被對方扣住,你準會這樣問。
「感覺就是不對。」
這種對話發生在無數次吹氣如爐火的時刻,而與爐火唱和的通常是燒水壺的吱吱聲。 但「感覺」不容反駁,更何況女人是「感覺」的專家,而男人只是這方面的粗疏新手。所以說,真正作梗的是「感覺」,它比教會的教義或媽媽的忠告更有說服力並且更無可反駁。
各位也許會問:但那時候不是六○年代嗎 ?是這樣沒錯,但那只對某些人和這國家的部分地區是如此。
某天朝會上,校長用沉重語氣宣布(他通常把這種語氣留著用來宣布某個學生被開除或校隊在運動比賽中敗北的消息),他要帶給我們一個壞消息:科六班的羅布森週末時離開了人世。臺下一片竊竊私語聲中,校長繼續指出,羅布森猶如在最盛放時被摘下的一朵花,他的死對整個學校都是莫大的損失,而我們所有人都應該象徵性地出席葬禮。校長說明了一切,唯獨沒說明我們想知道的事:羅布森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死,如果是被殺的話,又是被誰所殺。
「『厄洛斯』和『塔那托斯』。」第一節課開始前,艾卓安向我們發表他的看法。「『塔那托斯』又一次戰勝。」
「羅布森不太像那種料子。」亞歷斯告訴他。我和柯林點頭表示同意。我們知道這個,是因為羅布森在我們班上待過兩年:他個性穩定,毫無想像力,對文藝嚴重缺乏興趣,從來不會得罪誰。但他現在卻得罪了我們:透過早死,他變得比我們有名,讓我們很不是滋味。但「盛放花朵」倒是個貼切形容:我們印象中的羅布森軟趴趴得就像植物。
校長沒提到疾病、單車意外或瓦斯爆炸。幾天後,一個謠言(出自數六班的布朗)補充了大人所未能或不願提供的資訊。羅布森是因為搞大了女朋友的肚子而在閣樓上吊自殺,屍體兩天後才被發現。
「我從沒想過他懂得怎樣上吊。」
「別忘了他是念科六班的。」
「但上吊需要懂得打一種特別的滑結。」
「電影裡才是那樣。正式的絞刑才需要。普通的上吊只要打一般的結—會讓人窒息得慢一點就是。」
「你們說他女朋友會是怎樣的人?」
我們歸納出幾種可能:一本正經的處女(如今當然是「前」處女)、風騷的女售貨員、經驗老到的中年女人、帶菌的妓女。我們一直討論這個,直到艾卓安把話題引向別處。
「卡繆說過,自殺是唯一不折不扣的哲學問題。」
「那倫理學、政治學、美學和感官感覺性質的問題就不重要囉!」亞歷斯反駁。
「卡繆的意思是,自殺是唯一不折不扣的哲學問題。它是最基本的,其他哲學問題都是衍生的。」
對羅布森之死做了冗長分析後,我們認定,他的自殺只在數學意義下才可稱作是哲學性的:他因為導致人類人口增加了一員,所以斷定自己有道德責任讓地球人口的數字維持常數。但在其他方面,我們都認定羅布森讓我們(以及讓嚴肅思考)失望。他的行動既不哲學性又自我放縱又沒有藝術成分,換言之,是個錯誤。根據另一個謠言(再一次由布朗散播),羅布森留下的遺言是「對不起,媽媽。」我們只覺得,他錯失了一個可以啟迪別人的大好機會。
其實,我們會如此苛責羅布森,大概只是出於一個核心的、不可動搖的事實:他和我們同樣年紀,條件和我們差不多,卻有辦法把到一個馬子,而且和對方上了床。真是王八羔子!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們?為什麼我們其他人連把妹失敗的經驗都不曾有過!把妹失敗雖然是恥辱,但至少可以增加我們的閱歷,讓我們可以吹噓自己追過馬子(「事實上,她的原話是:『你是個滿臉痘痘的書呆子,魅力就像一雙帆布球鞋。』」)。我們從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得知,愛情總是離不開痛苦,也都樂於嚐嚐痛苦—只要它隱含著或邏輯地涵蘊著愛情的話。
這正是我們害怕的另一件事:害怕到頭來會發現人生不像文學。看看我們父母,他們像是文學裡的料子嗎?當然不像。如果被寫入文學裡,他們頂多能充當路人和旁觀者的角色,充當重頭戲的部分社會背景。什麼是文學的重頭戲?是愛、性、道德、友誼、快樂、苦痛、背叛、通姦、善惡對峙、英雄壞蛋、罪與無辜、野心、權力、正義、革命、戰爭、父子關係、母女關係、個人與社會的對抗、成敗、謀殺、自殺、死亡,上帝。還有倉鴞。當然還有其他種類的文學(如理論性的、自我指涉性的、哭不停的、自傳性的),但它們只相當於不射精的手淫。貨真價實的文學探討的是心理真理、情緒真理和社會真理,是要透過主角的行動與反省來展示這些真理—至少狄克森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而在當時,除了羅布森以外,只有艾卓安的人生與小說裡的人生差堪相似。
「你媽為什麼離開你爸?」
「我不確定。」
「是你媽有了另一個相好?」
「你爸戴了綠帽子嗎?」
「是因為你爸外面有女人?」
「我不知道。他們說我長大以後就會明白。」
「他們老是這樣說。有一次我火大了,就說:你們為何不現在就說清楚、講明白!」但事實上,我沒對我老爸老媽說過這話。因為就我所知,我家裡全無祕密可言—這讓我既慚愧又失望。
「也許你媽有年輕的情人。」
「我怎麼知道。我從來沒去過她那裡,每次都是她來倫敦看我們。」
這真讓人洩氣。換作在小說裡,艾卓安絕不會認命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因為,如果一個角色不按照一種處境的規定行事,這處境又有什麼值得寫的呢?所以,艾卓安本應設法打聽他媽媽的事,又或者存起零用錢去雇個私家偵探。另一個方法是我們四個一起採取行動,去發現真相。但真那麼做的話,我們又會不會更像兒童故事裡的角色而不像文學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