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 清明上河圖 》補白
蔣勳/文
《 清明上河圖 》補白──孟元老《東京夢華錄》
《東京夢華錄》是一本文字書,《清明上河圖》則是一個圖像繪本。北宋汴京的城市繁華,同時有這兩件「圖」、「文」,相互參照,就非常完整……
通衢大街
汴水轉向北,兩岸熱鬧結束,張擇端讓船一艘一艘遠去,像電影的「淡出」(fade out),再緩緩將鏡頭移向商業通衢大街。
通衢大街,第一個十字路口,街角都是酒樓餐廳。
四個餐廳,等級不同。西北角和東北角的兩家,是簡陋平價的吃食店,靠南邊的兩家則是深宅大院連棟豪華的大酒樓。
東北角落那間,兩面臨街,搭出露天棚子,長桌長凳,幾名散客坐著聊天。西北角落一家,屋內掛著像是菜單的招貼(可惜看不清楚內容)。餐館門口停著一乘小轎,似乎有女眷要下轎。也有幾名男子,剛吃飽,正要牽馬離去。
一輛大牛車,緩緩而行。車頂有高大遮篷,車輪極大,兩頭黃牛拖拉。牛車前後三名僕役,後面還有騎在馬上、頭戴笠帽、管家模樣的男子。
《東京夢華錄》裡介紹了好幾種車子的形式,有「太平車」、「獨輪車」、「平頭車」。「平頭車」用牛拖拉,大酒樓用來運送水酒。「平頭車」上面加設棕皮編的車廂蓋,前後加木構欄門,垂上簾幕,就是眷屬貴婦乘坐的「宅眷」私家車。十字路口牛車上有棕皮廂蓋,前後有門與圍欄,正是孟元老說的「宅眷車」。車輛來往,好像都與這幾家餐館酒樓有關。
吃的回憶
孟元老在北宋亡國後逃往南方,寫了《東京夢華錄》,許多故都繁華景象的回憶──包括城門、河渠、街道、橋梁、市集、酒樓,鉅細靡遺,可以一段一段跟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的圖像相互印證。《東京夢華錄》是一本文字書,《清明上河圖》則是一個圖像繪本。北宋汴京的城市繁華,同時有這兩件「圖」、「文」,相互參照,就非常完整。
手裡拿著《清明上河圖》把玩,覺得比閱讀文字的《東京夢華錄》要更真實、更具體,因為圖像比文字更具備視覺上的感染力。
但是,圖畫還是有圖畫的限制。例如,《上河圖》只有二十四公分高,城牆、屋宇、酒樓都已經如此細微,酒樓裡的客人精細如螞蟻,正如古書裡說「寸人豆馬」。連人客都如此小,人客身邊桌面上的食物,一盤一盤,一碗一碗,裡面誘人的菜肴,許多人拿著放大鏡一一檢視,還是看不出食物內容。
這就是繪畫的限制吧,張擇端這樣一位才華驚人的創作者,以現代電影分鏡方式展現城市諸多面貌,但是,他還是沒有辦法用極細微的特寫鏡頭,聚焦桌子上的一盤菜。
幸好文字的《東京夢華錄》作了圖像缺席的補白。
讀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孟元老對所有吃過的食物的記憶。
書中「飲食果子」這一段,恰好可以是《上河圖》嗅覺味覺空白的彌補吧──
凡店內賣下酒廚子,謂之「茶、飯、量酒博士」。至店中小兒子,皆通謂之「大伯」。更有街坊婦人,腰繫青花布手巾,綰危髻,為酒客換湯斟酒,俗謂之「焌糟」。
這些酒樓餐廳,從主廚到沏茶、調酒的師傅,甚至跑堂小廝,都頗有身分,動用到「博士」、「大伯」這些名稱,很有米其林三星「主廚」(chef)的架式。重視飲食的文明,使飲食行業受到特別的尊重。
街坊婦人「腰繫青花布手巾,綰危髻」,這些不是餐廳專業女侍,卻刻意打扮梳妝了,來酒樓服務,似乎不只是為客人「換湯斟酒」,也暗示著在酒樓「兼差」陪酒的特種營業吧。
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來,筵前歌唱,臨時以些小錢物贈之而去,謂之「劄客」,亦謂之「打酒坐」。
酒樓為了營業,利用女子美色,吸引人潮,或者「援交」女子,不請自來,在酒樓做起自己的生意,酒樓也不禁止。
當然也有堅持本業正派經營的餐廳,《夢華錄》指出:「唯州橋炭張家、乳酪張家,不放前項人(妓女)入店,亦不賣下酒,唯以好淹藏菜蔬,賣一色好酒。」堅持靠精緻菜肴、好酒的特色,建立餐廳品牌。
「淹藏」是《夢華錄》原文,使我想到日本京都老街上傳統小店的各色「醃漬」蔬菜,僅僅想一想就口角生津,亡國後,孟元老味覺上的記憶日夜在他身上魂牽夢縈。
孟元老純憑回憶,在《夢華錄》中寫下的一份驚人的菜單──
所謂茶飯者,乃百味羹、頭羹、新法鵪子羹、三脆羹、二色腰子、蝦蕈、雞蕈、渾砲等羹、旋索粉、玉碁子、群仙羹、假河魨、白渫虀、貨鱖魚、假元魚、決明兜子、決明湯虀、肉醋托胎襯腸、沙魚兩熟、紫蘇魚、假蛤蜊、白肉、夾面子茸割肉、胡餅、湯骨頭、乳炊羊、羊、鬧廳羊、角腰子、鵝鴨排蒸、荔枝腰子、還元腰子、燒臆子、入爐細項蓮花鴨簽、酒炙肚胘、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羊、羊頭簽、鵝鴨簽、雞簽、盤兔、炒兔、蔥潑兔、假野狐、金絲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鵪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煠蟹、洗手蟹之類,逐時旋行索喚,不許一味有闕。
這樣一份菜單,光是「羹」類,就如此多種。這些菜,顧客隨時點喚,隨時索取,不能有一味菜缺少。這樣的餐食內容,這樣的服務檔次,比之今天任何大城市的高級餐廳也毫不遜色了。
餐廳除了自己的廚房供應菜肴之外,為了滿足部分顧客特別需求,隨時「呼索變造下酒」,也要能夠「即時供應」,餐廳因此也提供了可以「外帶、托賣」的更詳盡的菜單──
又有外來托賣炙雞、燠鴨、羊腳子、點羊頭、脆筋巴子、薑蝦、酒蟹、獐巴、鹿脯、從食蒸作、海鮮、時菓、旋切萵苣生菜、西京笋。
「外帶」、「托賣」是分類的,精細到有專門提供「辣菜」的外賣,由小男孩手托白瓷缸,一桌一桌叫賣,供嗜吃辣的客人點選。──「又有小兒子,著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挾白瓷缸子,賣辣菜。」
分類裡有專門外賣下酒的「乾果」,內容種類之多,令人咋舌──
又有托小盤賣乾果子。乃旋炒銀杏、栗子、河北鵝梨、梨條、梨乾、梨肉、膠棗、棗圈、梨圈、桃圈、核桃、肉牙棗、海紅、嘉慶子、林檎旋、烏李、李子旋、櫻桃煎、西京雪梨、夫梨、甘棠梨、鳳梨、鎮府濁梨、河陰石榴、河陽查子、查條、沙苑榅桲、回馬孛萄、西川乳糖、獅子糖、霜蜂兒、橄欖、溫柑、綿棖金橘、龍眼、荔枝、召白藕、甘蔗、漉梨、林檎乾、枝頭乾、芭蕉乾、人面子、巴覽子、榛子、榧子、蝦具之類。諸般蜜煎香藥、果子罐子、黨梅、柿膏兒、香藥、小元兒、小茶、鵬沙元之類。
光是「梨子類」就多達十種,品味之精,今日紐約、倫敦的高級餐廳也要遜色。下酒乾果裡有南方來的「荔枝」,也有大西北來的「回馬孛萄」(葡萄),可以想像一千年前一個城市貿易上多樣的繁榮。
「外賣」的肉類豬羊魚雞鴨兔,一應俱全──
更外賣軟羊諸色包子,豬羊荷包,燒肉乾脯,玉板鮓,鮓片醬之類。其餘小酒店,亦賣下酒,如煎魚、鴨子、炒雞兔、煎燠肉、梅汁、血羹、粉羹之類。每分不過十五錢。
北宋亡國之後,孟元老最忘不掉的故鄉汴京的記憶,彷彿全在這一份長長的菜單之中了。他的失落、悵恨、遺憾,不只是「國破家亡」這麼政治意識上的抽象辭彙,而是身體上揮之不去的嗅覺、味覺,是身體上再也找不回來的真實感官上的記憶吧。
會仙酒樓
《上河圖》畫裡的豪華酒樓讓我想起《東京夢華錄》裡談到的一家「會仙酒樓」,也許可以跟畫面上的酒樓對讀──
新門裡,「會仙樓正店」,常有百十分廳、館動使。各各足備,不尚少闕一件。大抵都人風俗奢侈,度量稍寬。凡酒店中不問何人,止兩人對坐飲酒,亦須用注碗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隻,即銀近百兩矣。雖一人獨飲,盌遂亦用銀盂之類。其果子、菜蔬,無非精潔。若別要下酒,即使人外買軟羊、龜背、大小骨、諸色包子、玉板鮓、生削巴子、瓜薑之類。
這間「會仙樓正店」,有上百間包廂廳館。一個包廂裡,即使只有兩個人對坐喝酒,酒壺、酒杯,碗、盤、盞、碟,也一應俱全。這些杯盤盞碗,或是銀器,或是瓷器,精緻講究,餐具比菜肴貴得多。
《夢華錄》細數了下酒外食「軟羊」、「龜背」、「大小骨」等等名稱,孟元老的「菜譜」其實是一個繁華都市的味覺歷史。「諸酒店必有廳院,廊廡掩映,排列小閤子,吊窗花竹,各垂簾幙,命妓歌笑,各得穩便。」這些餐廳酒樓還都有私密空間,可以「各垂簾幕,命妓歌笑」,使人想起台北早年的「黑美人」、「江山樓」一類酒家,而這樣的習俗,很像從唐代就傳到日本的藝妓文化,今日也還一樣盛行不輟。
正店與腳店
《上河圖》中的餐廳酒樓有「正店」、「腳店」之分。《夢華錄》作者特別說明了「正店」與「腳店」的差別。
「會仙樓」的「正店」位置在「新門」,但是它可能還有幾家「腳店」分散在城內各地。
「正店」有點像「旗艦店」或「本店」,「腳店」則是連鎖「分店」。《夢華錄》記錄了當時汴京七十二間著名的「正店」如「李七家正店」、「張八家園宅正店」、「州北八仙樓」、「乳酪張家」、「州西宜城樓」、「宋門外仁和店」等等。
著名酒樓裡,《夢華錄》特別提出的是「白礬樓」──「白礬樓,後改為豐樂樓。宣和間,更修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初開數日,每先到者賞金旗。」
三層樓高,有五棟大樓,用明暗的飛橋相連通,有點像今天台北東區大百貨旗艦店的規模了。剛開張幾天,為了招徠顧客,還有賞金旗的促銷活動。這些酒樓,晚間甚至還雇請數百辣妹站台──「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閤子,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這一部分,或許張擇端覺得「燈燭熒煌」繪畫不好表現,或許「濃妝妓女數百」在畫裡也有點偏離了主題,《上河圖》似乎有意迴避了這樣的畫面。
修車店與算命攤
通衢大街有許多大車輛,十字街口就有修車店。兩名男子在店門口工作,其中一名正手執鐵鎚,修理車輪。車輪橫放地上,男子似乎用鐵鎚敲打木製車輪外圈包的鐵皮。地面上散置各式各樣修車工具,斧、鑿、鋸子,細密到使人嘆為觀止。
修車店的斜對面有一路邊攤,一長髯男子端坐,像是江湖術士在賣藥,也像在說書,或者,賣藥兼說書,旁邊圍了一圈人,連過路的小販經過,也轉頭好奇觀看。張擇端非常擅用人物呼應的方法,建構城市居民的生活關係。牛車與修車店,說書人與小販,都在通衢大街上相會,他們既陌生又熟悉,有緣分擦肩而過,卻也可能從此無緣再見面。張擇端畫出了北宋汴京一百五十萬人口的熱鬧繁華,也畫出了他們的孤獨與荒涼。
通衢大街,有酒樓,有官衙。官衙的牆很高,牆頭上裝置鐵杈,顯示很強的防衛性。衙門中庭拴著馬,門口閒坐四五名衙役。也許在等主管差使,也許是長途外省來京,等待公文批示,閒極無聊,有的靠牆打瞌睡,有的趴在地上睡著了。
官衙門前一株大柳樹,樹蔭下有一算命攤子。簡陋的竹編蓆棚,掛著「神算」、「看命」等招貼。算命先生頭戴方巾,正在給一人算命,旁邊有三四人圍觀。一人抱膝,呆坐柳樹根旁,或許占卜到不吉的籤卦,有點垂頭落寞神情。張擇端《上河圖》裡處處充滿了人的故事,一張以城市為主題的繪畫,畫中每一個人都彷彿被畫家關心到了,他們或者是仕紳高官,或者是衙役僕從,他們或者喜悅,或者憂傷,或者意氣風發,或者垂頭喪氣,都交織在一起,是這一百五十萬人口的汴京城共同而不可分割的「繁華」吧。
過了官衙,就是護城河。河上有橋通向皇城。橋上人來人往,出城進城,匆匆擦肩而過。有官員騎馬走過,在城門口看見殘障乞丐伸手乞討。他們匆匆一瞥,也從此各自天涯。張擇端的《上河圖》越到後段越像北宋民間流行起來的話本演義,皇城腳下,多少榮辱禍福,多少吉凶休咎,每一天都在上演。
這張長卷完成不到十年,北宋亡國,汴京城被金人攻陷,城裡一百五十萬人頓時都成戰爭難民,這件藝術傑作,繁華裡隱約都是哭聲,張擇端要為歷史留下繁華與哭聲的共同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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