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愛,始於冬季》
作者:西蒙.范.布伊Simon Van Booy 1975年出生於倫敦,在威爾士鄉村和牛津長大,在美國經由英語教授介紹愛上惠特曼、愛默生等美國詩人的作品並開始創作。 目前已出版兩部短篇小說集《因為。愛》(The Secret Lives of People in Love)和《愛,始於冬季》,首部長篇小說《美麗的事物之後發生》《Everything Beautiful Began After》剛剛出版。他擅長書寫孤獨、過往、孤獨人們之間的聯繫。自承是個「無可救藥的閒蕩主義者」,經常在旅途或城市漫步中找到故事人物的靈感。 喜歡讀書、獨自旅行、巴赫的音樂、在機場閒逛、跑步、六十年代的義大利和法國電影、做豐盛的晚餐。對他來說,讀者閱讀他的每一篇故事「都是我們共進的一頓無言的晚餐。」 內容介紹: 他將辛波斯卡的〈一見鍾情〉寫成了小說 若費茲傑羅與莒哈斯有了小孩,長大後便是西蒙.范.布伊 魁北克、紐約、都柏林、羅馬、斯德歌爾摩。 一幅愛情拼圖,來自五座城市的碎片,五個寒冷的城市,五個孤獨的男女。 因為童年時的缺憾和傷痛,他們站在放棄人生的懸崖邊上。 他們都以為世界沒有自己,照樣能運轉。 但是這世界上沒有巧合,命運不放他們走。 有些事情正在發生,有些事情即將發生, 有些則要等到事過境遷,你才知道曾經發生過…… 本書為全世界獎金最高的短篇小說獎法蘭克.奧康納(Frank O’Connor)獎第五屆得獎作品,擊敗同期參賽的石黑一雄。該獎項第二屆得主為村上春樹《盲柳睡女》。 《愛,始於冬季》是一部溫暖的作品,輕易就攻佔讀者的內心。評委會對作者完美運用經典短篇小說的寫作技巧印象深刻。他從第一行開始,就牢牢抓住讀者的注意力,聚焦故事,其文字詩意一如貫穿全書的歌。 —2009年度法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評委會評語 第一個拼圖碎片: 在巴黎出生,長住紐約的年輕大提琴家布魯諾,懷抱著難以抹去的回憶生活,他已經過於習慣孤獨,他想他會與青梅竹馬的幽靈共度一生,直到無意間,有個叫做漢娜的女子不小心撞上他……但正如他父親老是掛在嘴上的,這世界上沒有命運這件事,同時也沒有巧合。如果有一天,你的人生出現了巧合,那就表示你走在正確的軌道上。 第二個拼圖碎片: 住在紐約的小兒科醫生與他的情人。他們相遇,然後後退,他們再相遇。他們的相見宛如遇到童年時的某些玩伴和朋友,每個人都在懷念著自己的童年,即使長大後也還在尋覓始終無緣得見的某個陌生人。 第三個拼圖碎片: 羅馬聖彼得廣場一角的長椅上,年輕的美國外交官馬克斯突然哭了起來。騎著摩托車經過的神父停了下來,聽馬克斯告解,街上一尊失蹤的雕像突然為他打開一扇通往童年的窗戶。在賭城,年幼的他與母親曾經搭上一艘船,遇過一個人…… 第四個拼圖碎片: 在寒冷的都柏林,一個男子跳下懸崖救起溺水的嬰孩,男人在同年迎向自己兒子沃爾特的誕生。多年後,沃爾特愛上來自加拿大的孤女……廣大世界中,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在彼此的生命中不時地交會。 第五個拼圖碎片: 多年獨居的喬治.弗拉克收到一封來自遠方的信,上面有張紅裙小女孩的照片。早已放棄生活的他,老天爺卻突然送他一份禮物:多年前旅途中邂逅而一夜情的女子,默默在另一個城市生下了孩子…… 更多的愛情星星碎片: 音樂對那些想得到答案的人來說是個謎,愛情也一樣。 我會找到適合你的那把鑰匙。 語言就好像是在閱讀某處的地圖,而愛則是在那裡居住並生存下來。 當一個國家整日整日地下雨卻寸草不生,那麼剩下的也只有悲傷了。死去的人在別處生活著——穿著我們記憶中的那件衣服。 如果世上真有婚姻這回事,那它早在儀式舉行之前就已經發生了:在開車去機場的路上;或者是在一個晨曦充盈的灰色臥房裡,某個人注視著自己的愛人;或者是兩個陌生人在雨中一起等候不見蹤跡的公共汽車,他們的手中都提著沉重的購物包。你當下並不知道。可是之後你會明白——就是那個時刻。這些時刻總是無言的。 我們的相遇是無可避免的事。就像河流一般,為了彼此而沿著一條既定路線前行。 兩個人為何能如此熟悉對方,即使還不知道對方的過去?等你到了一定的年齡,彼此的過去已經不再重要,那些曾經的激情就好像潮汐一般,再也無法觸及你的心。這個世上沒有命運這回事,同時也沒有意外。 作者後記:認識西蒙.范.布伊 我的出版商要我向你們說說我生活中的事。我想跟你們介紹我的生活,可每次我動筆寫下關於自己的事時,我就會停下來想: 這事真的發生過嗎? 還是這只是我的想像? 對於我所寫下的自認為是真實的片段,我會反覆再三地讀,並且對自己說:「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西蒙?你那時才三歲。」 所以我將它刪除,然後又回到了美好的空白頁。 因此,我便致力於寫我所知道的的確發生過的事(比如,在渡船上迷路;在牧場上將削鉛筆刀作為磨刀棒用;被欺負),但是我寫著寫著又將自己逼到死角: 當我在回憶(或者寫下)記憶中的某段時,我會突然在一個含糊不清的時刻偏離軌道,然後發現自己其實是在創造故事。我覺得只有在故事的情節裡,才能捕捉對於生活的真實感受,而如果書寫僅是為過去的事件做大事年表,那麼我永遠也無法捕捉到這些感受。 (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正用小湯匙從攪拌碗裡喝湯,一如我所擔心的——小湯匙掉進湯裡。) 所以當凱利(Harper Perennial出版社的出版人)叫我寫「關於作者」的這個部分時,我覺得其實我已經完成了——我充滿誠意地(這滲透在我的每一篇故事中)寫下了我認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這無非只是企圖著和你們取得聯繫。 但是我希望我們不僅僅是如此。 我希望你所閱讀的每一篇故事都是我們共進的一頓無言的晚餐。
最後的話 我認為,如果你想寫小說,那這會成為你所做過的最親密的事情,因為語言比我們活得久。 從現在開始算起一百年後的二0一九年,你無法得見的曾曾曾孫走進學校的時候,會想著你的祕密。 語言讓我們接觸他人,讓他們感受我們心底的恐懼、希望、失望,以及勝利。讓我們得以接觸那些我們永遠不會見到的人。 這是你所能留給你的孩子,或者你的愛人最珍貴的遺產: 你長久以來的感受。 這些故事正是我長久以來的感受。 書摘: 一 我在暗處等待。 我的大提琴已經擺在臺上了。這把琴是一七二三年在西西里的一個半山腰上雕刻的。那片海很寧靜。琴弓一靠近琴身,琴弦就會顫抖,似乎預料了情人的到來。
我的名字是布魯諾‧伯納特。我身前的絨質幕布是梅子色的,重重地垂著。我的生活隱在布幕的另一側。有時我希望生活沒了我依舊照常進行。
魁北克城的舞臺燈光太過明亮。主持人以加拿大口音的法語介紹我出場時,我看到燈光照耀著布幕上卷軸及舞臺支柱旁的塵埃。這把大提琴原本屬於我的祖父,他在二戰中意外身亡。
祖父的廚房座椅同樣也在舞臺上。我坐在上面的時候,只能將身體的重量壓在座椅的三隻腳上。座椅中間的那根藤條裂開了,這把椅子總有一天會徹底垮掉,椅子將會在演出開始的前兩天運到音樂廳,某個瘋狂的樂隊指揮大叫著宣布壞消息:「你的座椅在運輸過程中完全壞了。」 掌聲響起,我站在舞臺上。
這些人都是誰? 總有一天我將不用樂器演奏。我會直直地坐著,一動不動。我會閉上眼睛,想像著這些人們在音樂廳外的生活:女人穿著拖鞋,攪拌著食物,鍋裡冒著熱氣;青少年戴著耳機在自己的房間裡;某戶人家的兒子正尋找他的鑰匙;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在刷牙,她的貓在一邊注視著她;一家人在一起看電視——他們最小的孩子睡著了,他醒來後不會記得做了什麼夢。
我握起琴弓,觀眾突然安靜了。 開始演奏前,我環視了一下觀眾。 有那麼多人,可是沒有一個瞭解我。 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人能認出我,我就能從生活的枝杈上掙脫開,將時間的痕跡從我的衣服上刷淨,開始漫長的旅途,回到我最初消失的地方:一個小男孩斜靠在一扇大門上,等待著他最好的朋友起床。安娜的單車後輪依舊旋轉著。
十年的大提琴演奏職業生涯中,我在世界各地的音樂廳裡召喚出死者。每一次我的琴弓觸及琴弦,安娜的模樣就會浮現。她依舊穿著那天的衣服。我老了二十歲。但她還是個孩子。她是由光組成的,因此若隱若現。她站在離我的大提琴兩公尺開外。她看著我,但認不出我是誰。
今晚的音樂廳裡坐滿了人。我演奏到最後一個樂章時,感覺到她漸漸消逝。也許還剩下一隻手,一個肩,一縷搖曳的頭髮。
可她現在正快速地隱去——與這個活生生的世界脫離。 有些樂隊演奏家無視舞臺上這些飄浮的身形:有的似睡似醒,有的如展開的煙霧般優雅,有的糾纏著愧疚、愛戀、悔恨、僥倖與意外。但我也讀過有些演奏家自始至終都無法移開眼光。有人徹底崩潰然後縱身跳下大橋,有人借酒自我麻痺或在深夜站立於冰冷的河水中。
我將音樂視為語言的最高境界。音樂使我們得以用自己的詞彙和上帝對話,因為音樂超越生活。
我感受到了終極的瞬間。 我握弓的手臂開始緊繃。最後的幾個音符響亮。我平穩地持弓,它就好像河流中的一支船槳,將我們帶到當下的彼岸,然後是明天、後天。即將到來的日子就好像寬闊的田野。
音樂廳外黑夜籠罩。天還下著雨。音樂廳是用玻璃建成的,俯視著一座花園。雨滴敲打著窗戶,隨著風的呼吸一同顫動。夜空繁星點點,它們墜落下來,淹沒了街道、廣場。下雨的時候,最不起眼的水潭也映射著宇宙的形象。
演奏結束後,我起身,舉弓向觀眾致意。我聽到東西落在舞臺上的聲音——鮮花,以及用玻璃膠粘在塑膠包裝紙上的信件。
掌聲如雷。我在口袋裡摸索安娜的連指手套。 在燈光的照耀下,我的汗水滴落下來。每一滴汗水都承載著為其使勁鼓掌的觀眾。我一如既往地想要喝杯甜的東西。我匆忙下臺,手裡還握著琴弓。來到樓梯邊時,我摸到安娜的手套,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的臉龐,清晰可見到教人害怕。清湯掛麵的頭髮,滿臉的雀斑。唯一真實的記憶終於找到了我們——就好像一束信件,署名給過去的自己。
我疾步走向化粧室,找到一條毛巾,喝了橙汁,然後倒在椅子裡。 我靜靜地坐著,闔上眼睛。
又一場音樂會結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演奏幾場,安娜還會出現幾次。她死的時候十二歲。她的父親是個麵包師——從那時起,他每烘焙十二根長棍麵包就在其中一個上面寫字母A。他讓孩子們在他的店裡免費吃蛋糕。他們大叫大嚷,弄得一團亂。
工作人員敲了敲門,他走進我的化粧室,手裡拿著行動電話,示意我接聽。他有著女人所喜歡的結實的肩膀。他的眼睛周圍細紋深刻,但他看起來最多四十歲。我把橙汁遞給他。他小心地拿著,跟自己的身體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將手機貼近耳朵。是珊迪。她問演出怎麼樣。手機有雜音,所以她聽不清楚我說的話。有人給了她一個能在後臺聽演出的電話號碼。珊迪是我的經紀人,愛荷華州出生,是個能幹的生意人。她很瞭解創作的人如何思考——換句話說,她擅長嚴於律人,卻寬以待己。我告訴她說演出很成功。然後我問能否跟她說件事。
「什麼事?」她說。 我很少主動開口。過了三十歲以後,我覺得向別人傾訴毫無意義。但是在青少年時代,我曾瘋狂地愛,整夜地哭(我現在記不得是為了什麼);我跟蹤走在回家路上的女人,為她們寫奏鳴曲,然後深夜將譜子留在她們的門階上;我不脫衣服就跳入池塘;我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對於年輕時的我而言,所有的衝突都是解決之道——是強化版的空虛。
珊迪對於我的瞭解僅限於知道我是法國人,還有就是我每到一處,都記得寄明信片給她的女兒。 我跟珊迪說我在飛往魁北克城的飛機上所做的一個夢。珊迪認為夢中無非是未解決的矛盾,或者就是理想在夢境中得到實現。她說她是依據佛洛依德的理論,說完便緘口不言。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電視機的聲音。她說她的女兒得睡了。我問她女兒做錯了什麼。珊迪大笑。她們一邊看電影一邊織毛線。珊迪是個單身母親,她是在精子銀行人工受孕。我一直想著如果珊迪死了,我會希望她的女兒能來和我一起生活。我可以教她拉大提琴。不過她得常常獨自生活,因為我經常在外。
儘管如此,我會貼滿屋子的「紙條」給她。我們可以給我公寓牆上的那兩幅十八世紀的畫像起名字。他們會注視著我們。我們可以互相注視。 我把電話還給那個工作人員,謝過他。他問是不是有好消息。 我要到第二天下午才會飛去紐約,因此我有整晚的時間可以四處遊蕩。我是今天早上才來到魁北克城。那個計程車司機來自波西尼亞。他的帽子是羊毛製,上面有他最喜歡的足球隊的標誌。
在文化博物館的演出結束約一個半小時後,不少夫婦湧進我的化妝室,邀請我去共進晚餐。這些成對的人在各個城市都是一樣的。在諾托的古老的西西里鎮(我的大提琴就是在那裡做的),他們的服飾上有最精緻的花紋。我的腦海中依稀出現一些陌生人的臉龐,一些人坐在院子裡:院子有大片的樹蔭、他們的嘴唇因為剛喝了葡萄酒所以是濕潤的、他們光著腳穿著拖鞋,腳上沾著塵土、外面飄來馬匹的氣味、孩子在屋裡跑來跑去,肩上的卷髮也跟著一蹦一蹦;笑聲變成了哭鬧——人類的情緒一如以往地多變。
我常常被邀請共進晚餐,或者是和我的理事共度週末——或許你也能帶你的大提琴來?他們問道。年輕的時候,我總是羞於拒絕。在過去的幾年內,我學會了婉拒。珊迪說我難以相處出了名。
我一如慣常地找藉口說我得休息,說我害了重感冒。我還像真的一樣大口呼吸。一個女人笑了起來。她的丈夫摟著她。他打著鮮黃色的領結。他有黑眼圈。
演出開始前,我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我在想是不是該刮鬍子了。上週三是我的生日。三十五年的時光就像一組砝碼般跟隨著我。事實是,時光的流逝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是沉澱下來的東西。對某些人而言,我是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布魯諾‧伯納特。但對於我自己,我是什麼?也許只是一個被這世界迷惑住的小孩子,或者頂多是個將臉蛋緊緊貼著轎車蒙著霧氣的後車窗不肯離開的傢伙。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們全家常常開著棕色的雷諾十六長途旅行,有時甚至連夜都不停歇。現在想起來,我父親當時開車相當隨心所欲。母親則掰開麵包,將弟弟和我的手塞得滿滿的。麵包吃完後,我們也就到了。麵包是我童年時期向前的推動力。
在我認識的人中,我的父親屬於極少數從小到大都不吸菸的人。父親的父親死於戰場。當巴黎充斥著大呼小叫、頤指氣使的納粹分子時,南部的街道則擠滿了民眾——他們將各自的家當或搬入轎車或裝上馬車,就連嬰兒的手推車裡都塞滿了收音機、全家福以及餐具之類的東西。希特勒要毀滅所有街道。
德國空軍的飛行員很容易就從高處將這些街道定了位,因為街道上的人們時刻都在走動。我的祖父當時在耕地,一片炮彈殼飛入了他的腦袋。我的父親當時十歲。
我十歲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張祖父的照片。照片中,祖父提著他那把古老的義大利大提琴。父親叫我將照片收好,他說總有一天,我會珍惜這張照片。我記得自己當時對他說,我現在就很珍惜。然後我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能不能學大提琴。當時,這完全是句無心之言。
幾星期後,聖誕夜到了。聖誕樹下,出現了一把大提琴,製作於十八世紀,價值連城。這是我祖父的琴,琴盒上刻著他名字第一個字母。我的母親在琴盒上繫了條絲帶。我走向這把琴時,我的父親卻起身離開了房間。
父親總是含著淚水聽我練琴。這是我成為大提琴家的祕訣。 聚在化妝室裡的人一個個地離開了。最後,那個繫著鮮黃色領結的男人問我,他和他的妻子能否開車幫我將大提琴送回去。我住在芳堤娜古堡酒店(Chateau Forntenac),他們今晚正好想在酒店的讓‧素夏餐廳吃飯。他的妻子說他們定會萬分小心。我謝過他們,解釋說樂隊指揮已經安排了博物館的幾位工作人員為我的大提琴保駕護航。這對夫婦露出失望的神色,所以我陪他們走到他們停車的地方。他們看上去好像對我有所期待。我想對他們說,信任別人比被別人信任難。
我非常喜歡散步。尤其是在我兩手空空的時候(這樣的機會很難得)。在我回酒店的路上,開始下起雨,起先淅淅瀝瀝,後來越來越大,冰冷的雨點墜下來。走到芳堤娜古堡酒店所在的那條街道時,我停了下來。路面平坦極了。水面上呈現出來的世界,失焦而美麗。
我以前的地理老師曾對我們說:音樂、繪畫、雕塑、書籍,都是一面面的鏡子,人們在這些鏡子中看到不同面象的自己。
大雨從山上傾斜掃落而下。我止步不前。周圍的人疾步而行,不知要趕往何處。車輛緩慢地行駛著,車裡的人不明白我在看什麼。我只是覺得車輛明晃晃的前燈像奇怪的小動物。
等我回紐約後,我要開始背誦但丁最著名的作品的開卷語。我覺得應該是這麼幾句:「行經人生旅程半途,發現自己身處幽暗森林中……」
我想起了霍洛維茨(Horowitz)彈奏的《夢幻曲》(Traumerei),他比其他演奏家多用二十五秒。或許這只是我個人的想像?如果你沒有聽過這首曲子…… 這是一首關於童年的曲子。
我的父母在法國,他們晚上常常穿著我從倫敦給他們寄去的襪子看電視。我愛我的父母,因而也原諒了他們。他們的長椅上方掛著一副鑲了框的美洲獅水墨畫。如果這幅畫掉下來,他們肯定會被砸死。這幅畫是限量的,全世界的其他角落還有一百九十九幅。
他們只有一次機會成為我的父母。他們也是我在這個浩淼宇宙中唯一擁有的父母。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站在魁北克城的雨中想念著他們,他們是否會有所感覺——感覺到我像一隻小動物那樣撒嬌般地齧咬著他們。
我繼續向山上走去。芳堤娜古堡酒店像仁慈的統治者般屹立在高處。從酒店的十八樓俯視,可以看到洛朗山脈(Laurentian Mountains)。蒙特利爾就在西南方五小時車程之處。這座古堡是在美國獨立戰爭結束幾十年後,為生活富裕的搭火車旅行的旅客所建造的。估計對某些生活在魁北克的人來說,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大的建築了。情侶們也會來到此地,在薄暮中散步。你可以看到他們走在大街上,共打一把傘,互相緊緊依偎,偶爾停步親吻,或是凝望漆黑而冰冷的河流,河面上倒映著路燈斑駁的光芒。
我拉琴的時候感覺就像在飛翔,盤旋在觀眾席的上空。除了自己的身體中,我無處不在。如果沒有了音樂,我就會像身陷牢籠的囚犯。
拉琴的時候,我會想到自己的父母。我一停下,掌聲就會爆發出來。人們迫不及待地鼓掌,因為他們為自己感到高興;因為他們得到了一個人的認可,這個人很久以前在一間燭光搖曳的房間裡過世了。
我想給父親打電話,可是我的父母現在應該已經睡了。如果我打電話他們會生氣——不過到了第二天他們又會很開心。父親認為我是個怪人。他在咖啡館裡告訴他的朋友我有多麼的古怪。他就是用這個方式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我的。
努瓦揚(Noyant),這個法國的小村莊是我出生的地方,現在肯定整個村子都睡著了,打給誰都太晚。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小鎮的靜默。街道上空無一人。我的父母都熟睡著。紅色鬧鐘上的螢光被擺在前面的玻璃杯放大。玻璃杯內小小的氣泡在暗夜中往上躥。晚上吃剩的飯菜在冰箱裡。屋外的轎車上蒙著一層冰涼的水汽——應該是一輛嶄新的雷諾,這是我弟弟給他們的聖誕禮物。我記得母親想要穿著她的睡衣開車兜風,這想法逗得我弟樂不可支。我的父親邊洗手邊透過廚房的玻璃看著這輛車。然後他走到外面,站在車子邊上,把手放在車頂,然後走去房子後頭的一方蔬菜地,將被遺忘的馬鈴薯挖出來。母親將弟弟拉進屋子,向他保證說我們早餐後一定開車出去兜風。我的弟弟一直無法理解父親。弟弟是個感情率直的人。這一點相當討女人喜歡。我很想念他。我們在一座農舍裡長大,這座農舍位於我父親所掌管的那座不大的小資莊園內。
這座長型的十八世紀的莊園,在黑暗中等候著它偶爾露面的主人。它的兩個主人常年在巴黎的各處移動,就像機器上的不同的零件。這家人很可愛,一個嚴肅,一個熱情。房子是白色的,很長,有很多窗戶。閣樓裡有一套拿破崙一世時期的制服。有間臥室裡有三、四十本阿嘉莎‧克利斯蒂的平裝書。另一間臥室裡則有一些小鳥的雕刻作品。
明天我就會回到紐約,我在那裡居住了將近十年。週末的時候還有幾場演出。一場在「忘憂樹」(Lotos Club),然後是為中央公園募款的演出,接著去洛杉磯——在好萊塢露天劇場有一場,緊接著是舊金山,還有鳳凰城。
我喜歡紐約,但是也懷念歐洲郊野的寧靜。美國人能說善道。我想我弟弟在這裡不用五分鐘就能找到個妻子。 巴赫創作《大提琴無伴奏組曲》時是分段譜寫的,目的是為了便於教學。其實這六套組曲之間隱藏著一個謎團,現在的演奏家將它們逐一彈奏,卻不曾領悟它們彼此之間的聯繫:每一套組曲都是一幅地圖,每一幅地圖裡都藏著另五幅地圖的方位。這六套組曲就像我經常演奏的莫札特和海頓的曲目一樣受人喜愛,事實上,它們是我最賣座的曲目。巴赫和我弟弟一起幫我買下了布魯克林的那套小公寓。我弟弟購買了幾千張我的CD,放在他公司員工的聖誕禮包中。其實這事我知道。他的員工都非常喜歡他。如果爆發了戰爭,他們會立刻變成他的私人軍團。他的公司經營得不可思議地成功。他無往不勝。他的照片刊登在世界各地的商業雜誌封面上。他單槍匹馬將雷諾打造成全歐洲最流行的小型車,他做這事的動因只有我和他兩人知道。我在紐約也有一輛雷諾。每個人都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樣的車子。他們說這個詞時總是發出「T」的音。雷諾原文Renault,在法語中最後一個字母t不發音。我在皇后區認識一個技工,他來自塞內加爾,從小就接觸雷諾。事實是,我將我的雷諾車停在他的住處,他開著這輛車接送他的六個孩子。我快有兩年沒看到這輛車了。我弟弟不知此事,但就算他知道,也肯定不會有異議。我們兩個的雷諾車都是十六檔,一九七八年出產的。我們如此懷念童年的原因也許在於我們無法依賴彼此。弟弟的女朋友每次看到她們百萬富翁的男友開著一九七八出產的十六檔雷諾來接她們時都大吃一驚。
在魁北克城的演出結束一小時後,我散步經過我的酒店,進入迷宮般的老街。如此曼妙的雨點怎能錯過。然後我看到了聖愛餐廳(Le Saint Amour)。這是一家小法國餐廳,它的食物讓我想起家鄉。我藉口酒精過敏而不點酒,但是侍者依舊在我將刀叉伸向肥鵝肝、菲力牛排、松露扁豆的時候為我送來一小杯酒,讓我聞得它的醇香。其實我並沒對酒精過敏,恰恰相反——我的身體愛極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