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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03 00:29:54| 人氣10,466|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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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蔣勳:聯合文學,少年台灣

 
專訪蔣勳:少年的蔣勳與少年台灣
這些人當初從大陸這樣移民過來台灣的幾乎都是少年。
他們出去冒險,或者嚮往一個地方,一片新土地,甚至連兩腳都沒有機會踏到這塊土地上,可是他們的屍骨在這裡。
這當中似乎有一種年輕的精神,或說少年的精神在這塊土地上,而這個東西讓我覺得,我不希望台灣太老。
 
(2011年11月24日,八里淡水河岸旁,蔣勳畫室)
走入畫室,便見河流悠悠地躺在窗前,水光粼粼躍動。稍往左看,可以望得見出海口,遠方海口,接連天空無邊的霽色。這樣看著望著,不知不覺就忘了此行的目的。
 
電話鈴聲響起,我睜開模糊的雙眼。那端聲音傳來:「吵醒你了嗎?」「猜一猜我現在在哪?」他的聲音興奮地像個追風少年。我瞥了一下掛鐘,早晨七點半。他說要讓我聽,手機高高舉在空中。澎湃的浪濤兀自深情地拍打在岸上,淘洗岸邊滾滾的卵石。我知道──那是七星潭獨有的聲音。
 
「看見太魯閣的畫嗎?」我轉過身來,才發現稍前匆匆一略壁上的墨畫,原來是太魯閣。我從窗邊移步至畫前,順著山脈纏綿的走勢,想起同登錐麓斷崖那次,在山水的中途,一行人都累癱了,就睡臥在懸壁間輕搖的吊橋上。恍惚中,我忽然醒轉,正聽見他打手機給遠方的朋友:「嘿嘿!猜一猜我現在在哪呢?」
 
畫室裡的一切總要使我分心。
終於讓自己坐定下來,隔桌面對著他。我搔搔頭,尷尬笑了一笑,記起了今天第一個問題。
是什麼原因開始觸發您寫,「少年台灣」系列?
大概從青少年時期,我就喜歡揹著背包在台灣亂跑。沒有計畫,也沒有目的,經常會因為一個地名很特別,就想去。譬如有一次,我在「月眉」,去看了做交趾陶的林洸沂。然後在那個夏天,很熱很熱的晚上,突然看見很藍的天空上那種星月。你會覺得,誒!這地名怎麼會跟這個天氣密切相連。
寫《少年台灣》的時候,有個習慣是揹著背包坐在小火車站等車,就開始做點小筆記。那筆記不是有目的的。可能剛好看見瞎了一隻眼的老人,天長地久坐在那裡不知道要幹嘛,我就開始描述他的動作,描述他跟周邊扶桑花的關係,然後,陽光在他身上慢慢地消失。這本書很多東西是從這樣的筆記整理出來的。我想這些都跟一般可能世俗所說的旅行無關,它比較接近流浪的旅行,會讓你意外碰到一些難忘的事情。
 
可是您也寫了許多的篇章,像「大龍峒」之類,似乎不只是被地名所觸發。
其實有好幾篇是寫朋友的故鄉。後來有一種動機,碰到一個人我就會問:「你在哪裡生長的?」很多人回答,台北、台中或高雄。不過這類大都市往往很抽象,不具體。再問下去,就慢慢找到,像芝山岩、苑裡、燕巢等這些小地方。
像那時正在寫〈少年古坑〉,有一天碰到一個企業的老闆,我們聊了起來,後來她一說到「古坑」,就很興奮開始一直講,那個董事長的職位突然不見了。她說:「哇!我們那個古坑喔,我們每天放學回家就斜揹著一個書包開始跑,那時候剛剛發育,書包袋子摩擦我的胸部,覺得很痛也在跑。然後我就一腳踩進蛇坑,然後發現,哇!全部跳起來都是蛇。」我想如果沒有人問她,大概她不會經常想起這樣的事。
那些小地方往往充滿他們的童年,很深、很具體、很獨特的生命記憶,嗅覺的、觸覺的、身體的那種記憶,我很想幫他們把那些記憶釋放出來,找回來。我覺得找回來以後,他才有故鄉。而「大龍峒」的部分,則是寫我自己的童年。
 
為什麼《少年台灣》每個篇章的命名都冠上「少年」?
我第一本出版的作品《少年中國》(詩集),就用到「少年」。我想,「少年」是我對「青春形式」的某一種迷戀。
喜歡「少年」兩個字,多少是受到父母的影響。我來自外省家庭,父母也許是基於一種鄉愁吧,都喜歡談他們自己源遠流長的家世,像我的母親有滿清正白旗的血統。但我到了巴黎之後才發現,父母的鄉愁其實對我來說都不具體。我有自己的鄉愁。我的鄉愁是大龍峒,從童年開始就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的東西。
台灣有一種話,叫「開台祖」,意思是,你跟這土地的關係是更確定的。我在想,如果父母跟著姐姐移民到加拿大,他們的遺體也埋葬在加拿大,那我會不會是「開台」第一代?
 
所以「少年」,具有訴說自己的童年、鄉愁和土地,包含時間與空間的意義?
在我畫室旁,有一個墓,以前附近是個碼頭。1827年,漢人移民在那裡下船,但船行過程裡有不少人死在船上,倖存者便合力把屍體就地埋葬。那些死者都沒有個人的名字,因此叫「萬善同歸」。這些人當初從大陸移民過來台灣的幾乎都是少年。這些人,他們出去冒險,或者嚮往一個地方,一片新土地,甚至連兩腳都沒有機會踏到這塊土地上,可是他們的屍骨在這裡。
這當中似乎有一種年輕的精神,或說少年的精神在這塊土地上,而這個東西讓我覺得,我不希望台灣太老。
台灣的年輕,也可以包含很多東西。就像我去看馬祖的燈塔,發現守燈塔的,竟然有俄羅斯人、英國人、丹麥人、荷蘭人等。台灣後來在兩蔣時代強調漢族統治,所以可能不容易理解這些事。如果我們有機會,將十六世紀後這些世界船隊,在島嶼上踏過足跡的經驗和生命留下來,很可能讓這個地方變成非常混血的文化。這也是我比較想講的廣義的「少年」。
 
關於「青春形式」與「台灣」的關係,能不能再說明一下?
我覺得台灣的年輕,有時候是很冒進、冒險,甚至魯莽的。你在這本書裡時常可以見到,不知天高地厚,不畏死活去做一些事,充滿頑強、耐苦的生命力。
這樣的生命力,可能也跟殘酷、毀滅,在一起。這些東西構成我對島嶼某一種文化性格的理解。它們是一種美學,不太講合理,它們或許暴烈,非常的情緒化,很容易自我毀滅,然後也不在意毀滅。我覺得這種美學形式的本身,沒有所謂的好壞,就像書裡我寫到的有些人物,第一代在海裡的死亡,第二代繼續還是那樣,表面上是某一種宿命,但我不覺得它是悲劇,它裡面有一種美,就是漂亮,台灣那種生命力的漂亮。這些其實都是一種「青春形式」。
 
剛才提到「大龍峒」,我觀察到您在書裡,時常有一種對庶民文化的關注與欣賞,這跟您成長背景有關嗎?
對,我想有關。當時大龍峒除了少數當地的仕紳家庭,以及移民,我們大概是唯一的外省家庭。我後來升學,小學同學幾乎在畢業後就失學了,開始從各行各業出來,在菜市場賣菜、殺豬、運煤球,變成底層的勞動者,非常的成熟。那時經常走過攤販,他們忽然會割下一塊豬肉,或抓起一顆菜頭拋給我。你還在傻里瓜氣讀高中,少年維特煩惱的時候,他們已經在賺錢養家,辦桌結婚了。那個差距讓我自己覺得好窩囊。
對那些生命的著迷,似乎是我不可擺脫的宿命。可是那些東西在都市一直擴大後,就漸漸減少了。我好像一直都住在都市邊緣,像住大龍峒,當時是台北邊緣,現在住八里,又是台北邊緣。我覺得在都市邊緣,是你去凝視都市很好的角度,所以你不會一下子變成被物質所囿養的寵物,就是覺得還有一種流浪的東西在身上,讓自己自在一點。如果這是作家非分之想的話,我希望島嶼這樣的生命力可以久一點,否則許多的創造力會因此而流失掉。
 
我注意到本書收的文章,可分兩個時段:1999年11月開始到2000年12月,以及2007年1月到2008年12月。這之間相隔了六年,當初的想法,跟六年後再繼續寫,有何不同的轉變嗎?
你不提我大概沒有特別的反想。我想那會不會是我時常在這片島嶼浪蕩、遊走,本來感受到的快樂、喜悅,與很澎湃熱情的那種愛,大概有六年是非常的沮喪。
大約在1999年,有一種興奮,因為很具體感受到這個島嶼將要改變。它可以改變,可以將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天經地義的那種東西拿掉,讓它再有一次可能性出來。我覺得那是我自己的夢想。
到了2006年,重新拿起筆來寫《少年台灣》,是因為知道自己有過不實際的夢想,而我不該把它加在當年遊走在島嶼的快樂上,我回來以島嶼的方式去看它,那種信仰才是比較具體的。就像我在聯合文學出版的另一本作品《島嶼獨白》(1997),不稱它為「台灣」,而稱它為「島嶼」。我覺得自己可以從過去是威權的黨,或有可能也變質的新的黨,從那中間的關連跳脫出來,回到個人身上,所以我又開始揹著背包,到處去走,覺得自己可以更快樂。
 
這本書混融了像小說、散文,和詩的筆法。就形式上來看,非常特別。譬如,您會使用括弧,但括弧有時跟主文有關,有時卻自成一格,甚至有一種斷裂的效果。您就這方面是否特意設想過?
我不太喜歡文體分類,就是歸類成小說、散文,或詩,也不太喜歡書寫者太早被定義為詩人或散文家、小說家。因為我覺得這會使形式上產生一種綑綁。我很喜歡像卡繆、卡夫卡、沈從文。他們寫的很多的札記,其實很難歸類,甚至我覺得好像是散文,可是裡面的人物時常比他們的小說還強,或者說它的詩意性,比詩還要高。我希望抓到這個。
我喜歡不定性文體。因為不定性在書寫時,給自己更高的自由或散漫性。我還不能夠定義到底是自由,還是散漫。像括弧,我忽然不想寫前面,就用括弧把自己跳出來。跳出來時,也許是另外一個人在看這件事,也許是我自己的分裂,或者說是這裡面的某一種斷裂。用這個斷裂,可以造成更像札記的部分,如果是札記,它的角度就可以跳,所以我當時不太在意這是不
是一個完整的文體,就大膽地玩了這個部分。
這次重讀,我覺得未來如果要繼續寫《少年台灣》,可能會更用這種形式。
 
這本書裡面,有沒有您比較喜歡的篇章?
其實不是篇章,我覺得是人物。我後來再讀,突然覺得好懷念這些人物啊。
比如裡面的〈少年豐山〉,大概是我寫的唯一一個,今天電子業裡的上班族。開著Mini Cooper,穿著Armani襯衫,拿Prada手機,身上有古龍水香味,那樣雅痞的人物。他那天載了一個搭便車的,只為了「豐山」這地名就想去流浪的少年背包族。而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了。寫的時候,很憂傷,我覺得好怕自己變成那個樣子。
我忽然發現寫他,大概是寫一個我害怕的遺憾吧。
 
所以這裡面其實也包含一種自我的提示,或說反省,甚至是期待?
我相信這個島嶼是個年輕、富足的島嶼。而且我一直在想:我們在富有裡面到底流失什麼?這個島嶼流失了什麼?有沒有可能就是在今天,忽然心血來潮,特別強調心血來潮,就是不要有什麼計畫,揹起一個背包就走了,不要擔心今天晚上睡哪,也不要擔心下一頓飯在哪裡吃。
如果我們處在一個富足的狀態裡,你在擔憂什麼呢?這些擔憂是不是現在的都會裡誇大出來的,一種對於生命的褻瀆。
而我希望這時的《少年台灣》,可以讓大家重新去行走這個島嶼,就是揹著一個背包就走了,去探索一個新地方,去看看那些完全不同於你生活的人,或者回到記憶裡曾經住過的小小的故鄉、社區。說不定你認識的人還在,與他們交談幾句,我覺得那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可能會是有趣的平衡。
 
您覺得身為一個創作者,該如何拓展他/她的創作之路?
身為一個創作者,如果不能獨自走出去,如果他經驗一個土地裡面的人的生活愈來愈少,這樣的經驗少掉以後,一定是創作的萎縮。因為創作一定是來自這種東西。我不覺得創作必然是從閱讀來的,它應該是從生活出來的。
我一直喜歡的作家,如沈從文、高爾基,都是從生活出來。高爾基的《童年》、《我的母親》、《我的大學》都是他在俄羅斯浪蕩時的紀錄。沈從文寫《從文自傳》、《長河》和吊角樓裡的妓女那種生活,全是在家鄉和當兵時浪蕩的記憶。我覺得這些都是最好的文學。
好的文學,並不是讓人停留在這個文學本身,而是讀完以後把它丟開,去看那一塊土地和那裡面人民的生活。我不知道這樣的文學態度,是不是對的,可是我覺得有一天這些書寫被丟開,然後他們藉著這些書寫去了莿桐,去了金門的水頭,馬祖的芹壁,蘭嶼的野銀,也許是最美好的一件事。
「最美好的一件事。」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他顯然還在等我發問。我翻動眼前的紙頁,看著自己原先列的許多問題,卻覺得無須再問了。
他馬上像個孩子般蹦起來,說:「走!帶你們去看『萬善同歸』。」我觀察到他講述一個多小時,就算到了現在,卻還不想起自己應該要喝一點水。
小小矮矮的墓塚,碑石上刻著「萬善同歸」,香爐裡供著線香,也插著香菸,顯然一直有人祀奉,一旁還有棵老榕樹撐展繁茂的枝葉在照護著,這些曾經無主的孤魂。類似這樣的地方,據說在八里還有好多處,有的已蓋了祠堂,塑了金身,有的只是,一塊紅磚,一張紅紙,寫上了幾個字。
就在「萬善同歸」的面前,我好像多懂得一點點什麼是「少年台灣」的意義了。
他接著又領我們坐渡船,免得我們這群可能只會搭計程車的土包,錯失淡水河上的風景。當渡船漸漸遠離岸邊,坐在最後一排的他,咧嘴靜笑地側過身去,回視著八里。不知他究竟看的是河水,抑或觀音山,又或者是風呢?我突然想起他寫的〈少年八里〉:
這一岸的過客常常是辦完喪事,踩著山腳下新墳地的黃泥,一臉疲倦沮喪,端著供品或神主牌,站在船頭上口中唸著經文或咒語。那一岸的過客多來吃孔雀蛤。看烈火中蛤貝一個一個張開,嗅聞到蛤肉和九層塔的菜葉及大蒜一起爆開辛辣刺激的味道。
寫的是過去,卻彷彿也能應合現在。我看著,他和他看八里的方向,想著想著自顧地傻笑了起來。不定向的風,胡亂分撥著他一頭鬈曲的髮,儘管髮色已經灰白了,那少年的氣象其實未曾稍改。
 
受訪作家簡介:蔣勳
祖籍福建長樂,1947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台後,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台灣大學、淡江大學,任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現任《聯合文學》社長。著有生活論述《孤獨六講》、《生活十講》等;藝術論述《美的沉思》、《徐悲鴻》、《齊白石》、《破解米開朗基羅》、《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等;散文《島嶼獨白》、《歡喜讚歎》、《大度.山》等;詩作《少年中國》、《母親》、《多情應笑我》、《祝福》、《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來日方長》等;小說《欲愛書》、《新編傳說》、《情不自禁》、《因為孤獨的緣故》、《祕密假期》等。
 
本文作者簡介:謝旺霖
1980年生於桃園中壢,東吳大學政治、法律雙學士畢業,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目前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興趣廣泛,喜歡閱讀,電影,音樂,寫詩及散文。2004年得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贊助,因為流浪,才開始邁出文字創作的生涯。曾獲文建會「尋找心中的聖山」散文首獎、桃園文藝創作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轉山:邊境流浪者》。
 
讀蔣勳《少年台灣》:只是一種謙卑
文/阮慶岳】
這是一本難於歸類、界乎小說與散文間的書寫。這樣的「散文體小說」(是王德威在形容蔣勳〈一只頭顱〉文章時的用語)特質,而在《台灣新文學史》裡,陳芳明也以「他即使是寫小說,也還是絕美的散文」來形容蔣勳,彷彿這文體就是蔣勳的小說印記了。
 
其實,蔣勳在寫所謂的「純小說」時,譬如《因為孤獨的緣故》(1993)與《祕密假期》(2006),語言與筆法非常的「小說」,而《少年台灣》這樣的文體交織,應是蔣勳有意的作為與實驗吧!與此風格最為接近的,其實是同樣以遊走台灣鄉鎮為本的《島嶼獨白》(1997),蔣勳當時在序裡這樣形容:「有點像小說,有點像散文,但大部分的時候,我好像是在用寫詩的心情。」這樣的文體,能允許虛構與客觀的情節鋪陳,也能讓私己、抒情與論說介入,加上詩意性格的飄散,具有遊走與恍惚的特質。基本上,挑戰了寫實主義意圖想捕捉「真相」的基調,比較類似印象派的繪畫風格,以光影為人間做編織的手法,因為現實本是永恆的撲朔迷離,可能永遠難以明述,也是有些貼靠向自然主義的「不主張」態度。
 
《少年台灣》的整個書寫,落在兩大段時間裡(1999-2000與2007-2008),後段的格局與企圖明顯放大,分為七則作書寫的〈少年龍峒〉,應是最具完整與有力道的代表作品。浮光掠影裡的所有故事與人物,都背負著不同鄉鎮與族裔的約略鋪陳,但底層所透露著的,更是想去除所有外在符號與印記,讓一切終能都回歸到「人」自身的呼喚,其中有著寬大、憐愛與期待幸福得以飽溢的情感。
 
《少年台灣》文字的風格,在端莊豪闊與陰柔耽美間游移,二者交織互沁。端莊時的韻味,讓人聯想起蔣勳早期的詩集《母親》(1982),在那本書的序裡,蔣勳說:「我讀杜甫,是從心裡生敬,不自覺端正起來」,因此他藉由寫〈母親〉的詩,了解及捕捉杜甫「美在那種面對人生苦難的謙遜之心。」
 
而如日本文學裡陰性書寫的婉約氣息,則令人想到陳映真在〈我的弟弟康雄〉時期的風格,耽美、哀傷與憐惜均具,譬如:「我年少的青春,便夭折於美的自戕,要使永遠無法成人的身體,飄忽在島嶼尾端一片木麻黃與瓊麻之間。……彷彿我在早夭後的身體,始終依附著這未曾死去苟延殘喘的肉身,猶在煉獄的大火中忍受煎熬。」
康雄的身影恍然飄忽再現。
 
蔣勳與陳映真的美學態度與路徑,或者有些部分相近,但兩人的底蘊本質卻很不同。基本上,蔣勳歌詠與期盼著美好世界的即將到臨,而陳映真卻見到陰暗裡盛開放卻注定凋敗的白色百合,一個相信人性的純善,一個對人性本質有著深深懷疑,善與惡的信仰底定,其實才決定各自路途。
 
在蔣勳最早的詩集《少年中國》(1980)裡,陳映真曾經以許南村之名為序〈試論蔣勳的詩〉,鼓勵兼稱讚的說:「詩再度負起透過具體的形式去思維的性質,從而反映了生活,批判了生活,指導了生活。」一直被蔣勳視為導師的陳映真,在這樣有些文必當載道的思路上,必然曾經啟發也影響了蔣勳。
 
然而,在《母親》的同篇自序裡,蔣勳卻類同割席斷袖似的說:「我讀自己第一本詩集《少年中國》,發現有許多淒厲的高音,重讀的時候,格外刺耳。……所以,在這本集子中,大概就可以看到那有時幽寂,有時豪壯,有時激情,又有時頹靡的極大矛盾,也便是我這一時不能自己的心情罷。」
 
這樣或是在大我與小我間的矛盾與擺盪,以及因之對於語言風格與書寫主旨的反覆思考,是拿捏蔣勳作品時的重點,也可以拿來與《少年台灣》對照相看。若以小說脈絡視之,這本書擺脫了《因為孤獨的緣故》裡對現實失望的虛無嘲諷,也與《祕密假期》中劃向自我的內在痛楚相異,是一種回歸到陳映真念茲在茲以生活為本的位置點,用平緩凝看的目光,莊重也冷靜地書寫著地方與人物的誌事,是全然不渲染的白描,一筆一劃地填補大畫布的單純勞動與工作。
也許沒有陳映真期待的革命激情,有的只是一種屬於蔣勳的謙卑,而這或是《少年台灣》在矛盾與擺盪中,意圖想著岸的某種嘗試吧!在《母親》的序裡,蔣勳這樣寫著:「要對生命的狂喜與激憤,對人生的讚頌與卑憫都逐漸沉靜下來,抑壓著使自己連靈魂都要顫抖的痛楚,才知道在人生的面前,一個偉大的詩人,只是一種謙卑,對生命的謙卑。」《少年台灣》的書寫,或就是對生命謙卑的嘗試與努力。
 
作者簡介:阮慶岳
淡江大學建築系學士,美國賓州大學建築碩士,現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副教授。著有文學作品多部,曾獲台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短篇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中央日報短篇小說獎、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等多個獎項,並以《林秀子一家》入圍2009年曼氏亞洲文學獎。
 
蔣勳散文:雨潤無聲的河岸
文/張瑞芬
不知怎的,早些年蔣勳的散文一直令我想到奚淞。
這兩個風神俊逸,年齡相仿的美男子,都曾在年輕時赴法國巴黎學畫,詩心、畫筆、書藝、佛法,把傳統的散文寫出了另一個獨白札記的流派來。不僅如此,他們筆下那種不落言詮的,入世的,刻劃眾生相的專注,又和八○年代本土寫實如王灝、吳錦發不甚相同。當時在台北,蔣勳、奚淞、林懷民這三個同齡人,堪稱最能彰顯浪漫前衛風格的狂飆運動三傑。而今看來,三人之中,蔣勳又無疑是在友朋間文學道路走得最長最遠的一個。
 
在二十一世紀的前十年,蔣勳差不多以《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外加一本論孤獨哲學的《孤獨六講》,一本談中西藝術起源的《美的曙光》,建立了他散文美學大師的地位。2011年《此生──肉身覺醒》,在心肌梗塞入院後,頓悟了肉身的極限,蔣勳從中西文明與宗教的角度看人體美學,把《身體美學》裡的中西異同論和早年小說集《傳說》裡的佛經故事再深化。從《此生——肉身覺醒》封面上看,一身白衣,趺坐巨石上的蔣勳,不見了年少丰采,倒有幾分白眉道長的模樣。照這樣再寫下去,恐怕快要印證當年王德威「太多歡喜讚嘆,起滅劫毀,肉身繁華,難免有劃地自限之虞」的預言了。直到《少年台灣》這本2012年即將出版的新書,在冬夜的燈下,使我欲罷不能的讀了整晚,整個兒呆住了。
 
《少年台灣》這本書,不僅僅是自述年少往事,蔣勳自言取名的原意是因為台灣有一種獨特的,「年輕的精神」。年輕是野性難馴,同時也是一趟又一趟冒險的旅程,從年輕時他就喜歡背著背包一人旅行,一路記下了不少所思所感。這一系列文章1999年寫了一部分發表,中間停筆六年,直到近幾年才續完。明確一點說,它不是一本傳統定義的散文,除了〈少年龍峒〉那七篇是童年自述之外,其他全是他人的故事,說是小說集也不為過。集集、水里、南王、望安、白河、九份……,地名是台灣的小鄉鎮,雜糅了小說筆法與詩意獨白,說著一個個「人與地」的動人故事。蔣勳把文體的自由度放到最大,延續了他行文一貫的隨性任真,直見本心。讀著讀著,我竟感覺蔣勳九○年代中期《人與地》、《島嶼獨白》時筆下的入世熱情彷彿回來了,只是用了更冷靜更穿透的方式來看人間而已。
 
就拿《少年台灣》裡的〈少年豐山〉這篇來說,那個背包裡帶著素描本的少年阿政,只為了一時興起,想看草嶺附近豐山溪底的巨石,於是在交流道攔到一部都會科技男的便車。漫漫長路上,兩個猶如異次元時空的外星人,心靈微妙的相互撞擊著。這偶然的相聚與告別,是不想帶有任何牽掛的。早在1990年散文集《今宵酒醒何處》(又名「路上書」)序言中,蔣勳就說過這段在歐洲流浪兼搭便車的心情,只是當時他的文字還需要藉助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來襯托,現在舊事重寫,並將它小說化,脫去了不必要的裝飾,竟自在從容,成了另一體式。又如《今宵酒醒何處》另一篇〈芭樂樹始末〉與《人與地》中〈分享神的福分〉,二十年前就發想了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大龍峒童年往事?當時看來筆意清淺,無甚可觀,如今蔣勳在《少年台灣》〈少年龍峒〉將它延展開來,作了更細膩的發揮。一個孩童的眼裡看到的大人世界,是那麼無理可喻,華麗與傖俗並存,喜悅與酸楚交織。戲台下的愁慘人生,廟後的破落貧戶,防空洞裡有個瘋子,教室裡永遠是無解的惡補習題。小學同窗輟了學去跳八家將,早早讓他見識到人生粗礪的一面;商店街後巷老太婆面無表情煮著油麵,那一株無望的芭樂樹,永遠水淋淋泛著霉綠的光。
 
從1980年哀哭母親的「少年中國」,到2011年回望成長之地的「少年台灣」,三十年家國,散文蔣勳,走的是一條何其漫長的道路?《少年台灣》裡的〈少年龍峒〉諸篇,很令人想起周志文近年的《同學少年》,一個外省孩子的台灣經驗,荒瘠童年。所不同的是蔣勳的家庭成分畢竟好一些,即使《萍水相逢》的〈南風吹起〉曾描述家中食指浩繁,家用拮据,像葛亮《七聲》裡機關大院的小少爺,他就是打赤腳,也比其他孩子顯得白淨美麗,面容端穩。而那些《少年台灣》鄉鎮荒野裡形形色色的人物圖像,全是草芥般自生自長的莿桐野花(沒有一個是知識分子),這不也正是蔣勳九○代中後期《人與地》和《島嶼獨白》意念的延續?只是這回不再用情慾異色與超現實來包裝了。人物寫得具象一些,意境紛飛如詩,情節具延展性,反而更顯大器。〈少年扇平〉、〈少年鹿港〉、〈少年笨港〉、〈少年東埔〉諸篇裡,殖民者、海盜、紅毛水手、蕃社頭目與布農族小獵人陸續登場,已然影影綽綽有幾分台灣史的味道,而〈少年苑裡〉女尼與鄉下國小校長的對話,〈少年通霄〉裡海濱婦人與遺腹子的衝突,情節收斂不語,海浪拍湧不盡,更添涵泳綿長的餘味。
 
照張曉風的定義來說,三歲來台(母親且是正白旗滿人後裔)的蔣勳,算是外省人「第一代半」(被父母牽著抱著來的小孩),父親由軍職轉任公家機構,成分也不甚「普羅」。但有趣的是,1980年陳映真(許南村)為蔣勳詩集《少年中國》寫的序文〈試論蔣勳的詩〉(注),竟是把他和七○年代寫《吾鄉印象》的吳晟並論嘉許的。遠在法國的蔣勳遙想未曾謀面的中國,和彰化溪州圳寮村吳晟寫腳下的泥土與稻田,竟不約而同站到了虛無(現代派)的對立面。故鄉的定義,曾經是那麼不同,而如今讀者看著蔣勳《少年台灣》裡那大龍峒頑童穿街走巷,蹲在鑼鼓喧天的保安宮前,看不完的庶民演義、酬神歌仔戲,竟彷彿和邱坤良打赤腳在宜蘭後山南方澳漁港看的同一齣一樣。
 
蔣勳的散文歷程,事實上是經過了小說的迴游與詩的轉喻,才終於抵達的終極祕境。大學時期就寫過〈勞伯伯的畜牧事業〉這樣熱血憤激的小說,七○年代留學法國巴黎讀藝術研究所時,在保釣與海外學生運動的浪潮中改寫新詩,徘徊反思著民族情感與文化認同。八○年代,蔣勳回國接編《雄獅美術》,並任教輔大、東海,才有了情致雋永的山水三書(《萍水相逢》、《大度.山》、《今宵酒醒何處》)。《萍水相逢》作為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於1985年,當時蔣勳已經三十八歲,正擔任著東海美術系系主任。這三本書凝練、疏淡、優雅、寫意,就像河水發源地一般清澈見底,代表了他早期散文的基礎風格。然而要到九○年代中後期《人與地》(1995)和《島嶼獨白》(1997),蔣勳散文才進入了飛瀑銀練的激流險灘,而他的人生,也約當同時辭去東海教職,預示了《寫給Ly's M-1999》(1999)、《給青年藝術家的信》(2004)情書系列的到來。
 
《人與地》和《島嶼獨白》這兩本書,是蔣勳散文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人與地》足跡遍及印度、西班牙、烏蘭巴托、台灣、西湖、貴州等地,述說一個個苦行者浪跡天涯的故事。但〈西門町〉、〈七○〉諸篇畢竟悄悄觸及了台灣社會與文化的脈動,頗可視為蔣勳本土意識的發軔。而被袁哲生戲稱為「後天免疫不全流浪症候群」的《島嶼獨白》,主要是形式上完全背離了傳統散文的寫法,夾雜了詩、散文、小說、甚至寓言的元素,藉由一男子伊卡和飄忽不定的黑狗,反覆演練著孤獨與背離世界的美學。身體在島嶼(台灣)流浪,心裡卻渴望「在島嶼上建立一種獨白的革命,拒絕溝通,拒絕妥協與和解」。如自序所稱,這是一本「使人逃亡的書」,也是「寫給孤獨者的書」。蔣勳由此建立了中期散文「獨白」的形式,這也是他文字最為華麗奢靡的時期,一直延伸到《寫給Ly'sM-1999》、《給青年藝術家的信》都是這個範圍。我們試著比較以下兩段文字:
人在小小的島嶼上陸續變成馬了……那些島嶼最後的一批居民,陸續在你的夢中一一變成了彩色繽紛的馬,牠們搖動著如熱帶魚尾鰭的鬃毛,牠們如鳥展翅,牠們曾經如何熱愛自由無拘束的生活,奔跑於島嶼的丘陵、河流四周與浪潮沙灘的海域。牠們在一片翻飛的芒草花中靜靜奔跑著……(《島嶼獨白》〈非馬〉)
 
我的肉體病痛著,感覺到記憶、思維、渴盼一點一點沉澱。身體的高熱產生一種虛幻,彷彿浮游在茫漠的空中,但是,對生存的慾望卻如此驚人的膨脹,膨脹到近於一種原始的細胞分裂的狀態,好像是種籽從果實中爆裂飛撒開來,好像水族的魚蛙鼓動大腹,排擠成千上萬的卵,好像一時孵化的蛹,蠕動推擠著。(《寫給Ly's M-1999》〈憂傷寂寞的一張臉〉)
 
再與1985年的散文集《萍水相逢》〈渡口〉文字對照來看:「我們常常被一點小小的事驚動,誇張著自己的憂傷、苦惱,心裡的痛,然而走到這陽光下,山河蜿蜒,彷彿亙古以來,眾生的苦樂都沉澱成一種清明,無苦無樂的安靜,還是那一個最初的天地罷了」。《島嶼獨白》、《寫給Ly's M-1999》的「獨白」體式,不但文字綿長糾結,比起「山水三書」時期的疏淡雋永,那強烈的痛苦和張力,也藉由華麗或變形的想像,彷彿就要穿膛而出,奔湧而下。
 
《島嶼獨白》裡,神話中被幽囚孤島的伊卡魯斯父子,用蠟製的翅膀來對抗地心引力。那種亟欲尋求出路而不得的痛苦,也表現在約當同時的小說集《因為孤獨的緣故》(1993)與《情不自禁》(2000),充滿了動物屠戮的血腥異色上。情書系列的《寫給Ly's M-1999》與《給青年藝術家的信》,到底該歸入散文還是小說,正如同《邱妙津日記》一樣無解。基本上那是一種散文形式的反動,作著困窮的掙扎,試圖脫去一切束縛,道出心底的靈光。在1997年接受魏可風專訪的〈在孤獨裡獨白〉一文中,蔣勳就是這麼說的:「我不在意形式上是詩、散文還是小說,但是我在意那是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獨白」。
 
2005年以下,經歷了父母相繼辭世的哀傷,《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後,蔣勳陸續推出「美學系列」諸書,包括《手帖——南朝歲月》(2010)、《此生──肉身覺醒》(2011)。結合了慢活趨勢,環保潮流,成為生活美學與心靈療癒系主流散文,獲獎連連。反而長篇小說《祕密假期》(2006)在同志文學愈趨成熟的近年,光芒有些被後起之輩如許正平、徐譽誠或王盛弘掩蓋了。
 
同志書寫,其實恐怕不是蔣勳的強項。從中國情懷到在地台灣,也並不是容易的一步。反璞歸真的終極境地,終究並不是遁隱於虛無世界,於是在停筆六年(2000至2006,好事者自可去臆度莫須有的意識形態)之後,蔣勳還是把《少年台灣》續完了。在八里淡水河岸的畫室裡,回想起青春生命以及過往悸動,台灣這塊土地自有她不羈的生命力。而他的生活和島嶼是這樣不可離分的牽繫著,像纜繩之於渡輪,他與友朋們的原初童年,水淋淋的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光。
 
我始終覺得,《少年台灣》精神上是承繼《人與地》的。那是一點浮世的餘光,不絕的想念,是《人與地》裡花東海岸的〈靜浦婦人〉,俗豔疲憊,茫茫無未來的旅館老闆娘;也是〈大河即事〉裡小鎮醫師和感染梅毒死去的妓女梅紅。少年蔣勳在異國孺慕懷想中國苦難而聖潔的母親,暮晚之年,年屆花甲的他卻憐惜起台灣的庶民圖像,紅塵眾生。或許他從未放棄切實的生活,反倒是在近年的修行中,更接近了圓滿的感謝,歡喜的領悟吧!
 
我也始終難忘的是,蔣勳《給青年藝術家的信》第七封信〈童年的聲音〉裡的一句話:「潤物細無聲」。詩人是在眾多喧嘩裡聽到了「無聲」。漫長寒冷的冬天過去後,會有一種不易察覺的溫暖和濕度在空氣中氤氳著,滋潤著大地上等待甦醒的所有生命,而詩人只是靜靜諦聽著這一切,用全部心裡的期待與渴望聽著。也於是創造了他的藝術顛峰。
 
注:
陳映真曾是蔣勳就讀強恕中學時的英文老師。陳映真〈試論蔣勳的詩〉一文,原收入蔣勳詩集《少年中國》(遠景,1980)及同書改版的《眼前即是如畫的江山》(東潤,1992),亦收入陳映真《孤兒的歷史,歷史的孤兒》(遠景,1984)。
 
作者簡介:張瑞芬
1962年生,台南人,東吳大學中文博士,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近年寫作書評,並致力於台灣當代散文整理與研究,著有《未竟的探訪──瞭望文學新版圖》、《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評論篇》、《狩獵月光──當代文學及散文論評》、《臺灣當代女性散文史論》、《胡蘭成、朱天文與「三三」──臺灣當代文學論集》、《鳶尾盛開──文學評論與作家印象》、《春風夢田──台灣當代文學評論集》等。
 

台長: 讀.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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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03 17:2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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