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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22 23:49:35| 人氣19,75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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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蔣勳: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美學系列:上河圖
─張擇端的電影分鏡
 
蔣勳/文
〈上河圖〉是一個城市繁華的記憶,像普魯斯特用一整部《追憶似水年華》來書寫他的時代,像曹雪芹用一整部的《紅樓夢》書寫江寧的夢中繁華……

關於張擇端
張擇端僅只留下一卷〈清明上河圖〉,已被公認為北宋徽宗宣和年間最偉大的畫家。
徽宗是重視藝術的皇帝,在國家主管文化最高的機構──翰林院設圖畫科,拔擢優秀的畫師,給予等同學者士大夫的崇高地位。
 
張擇端就是當時翰林院的畫院承旨,應該是特別揀選、直接受徽宗指導進行創作的重要畫師。事實上,〈清明上河圖〉這樣費時費力的鉅作,沒有皇室官方的籌畫支持,很難以個人之力完成。
 
北宋首都汴京,累積了一百多年沒有大戰爭的穩定富裕,人民安居樂業,百業興榮,創造了當時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文明。一條漕運繁忙的汴河,穿過街市繁華的中心,從南方來的大船,載著貨物,一艘一艘停靠河岸。一長列駱駝隊伍,絡繹穿過汴京城門,背上馱滿輸送向北方的物品。十二世紀前後,汴京正是南北東西貨物貿易輸送的樞紐,也才供養出一個如此繁華的城市。
 
徽宗看著這眼前如夢的繁華,他想留住什麼吧,跟畫院畫師商量,以汴京城市為主題,創作一卷〈上河圖〉。像今日籌畫拍攝一部城市紀錄片一樣吧,張擇端接下了這任務,他是這部偉大城市紀錄片的監製、編劇和導演。
 
有趣的是,徽宗朝官方最重要的國家美術目錄──《宣和畫譜》裡沒有張擇端的名字。僅僅只從史料文獻去研究美術史的學者,可能會完全忽略張擇端這個名字。幸好有一卷〈清明上河圖〉留存下來。作品存在,比一切文字史料更雄辯,也更真實。
 
張擇端,這麼重要的畫家,為什麼沒有記載在《宣和畫譜》中?有人認為當時負責編修國家美術目錄的人可能是蔡京。蔡京被認為是誤國的姦佞小人,逞一己之私,貪賄圖利,張擇端恃才傲物,不肯奉承蔡京,因此被官修的《宣和畫譜》除名。
 
這個說法是否屬實,很難考證。
我懷疑蔡京說法的真實性,因為張擇端如果是畫院承旨,徽宗不會對他不認識,對這樣一位重要的藝術家,沒有列名國家文獻目錄的《宣和畫譜》,皇帝應該不至於不聞不問,蔡京即使擅權,或許還不敢這樣一手遮天吧。
另一種說法比較平實,認為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創作年代在徽宗宣和末年,《宣和畫譜》在宣和2年(1120)已經蒐集編錄完畢,沒有來得及列入張擇端的名字。
 
宣和年號只到1125年,靖康兩年,到1127年北宋就亡國了,汴京落入遼的版圖。〈上河圖〉最可能的創作完成時間是在《宣和畫譜》編完的1120年至北宋滅亡的1127年的七年之間嗎?
 
繪畫的「文本」
許多學者對這張畫有極其不同的看法,眾說紛紜,因為沒有足夠可信的文字資料可供憑證。也許是另一種幸運吧,因為沒有太多文獻資料,反倒可以擺脫迷信文字史料的障礙,直接就作品本身來討論。
 
近代文學的論述上有人呼籲「回到文本」。《紅樓夢》是偉大的文學,「紅學」的考證卻往往越來越偏離「文本」。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卻無一字涉及小說本身,畢竟使人懷疑論述的意義。
 
〈上河圖〉自1950年代被確定為北宋張擇端名作,能夠看到原作的人不多。遲至二十一世紀初,這張畫在上海、北京、香港,三次露面,引起一般大眾廣大的注意。上海博物館五十周年館慶,展出這張畫。清晨五點鐘就有人在門外排隊,常常一排四、五個小時,都不一定看得到畫。人潮隊伍一到畫前面,就停住不動,任憑管理員如何催促,都難移動。
 
我在隊伍中聽到日本來的觀眾,向催促的人抱歉地說:「我從日本來,要慢慢看。」
我第一次去,是館長直接帶我進入展覽室,第二次自己堅持排隊,擠在手中提著豆漿拿著油條的人群中,特別覺得〈上河圖〉是一張以「庶民百姓」為主角的城市圖畫,原來更應該與「庶民百姓」一起看這張畫。張擇端地下有知,應該慶幸他的作品跟他關心的「庶民百姓」如此靠近,如此息息相關。
 
張擇端的〈上河圖〉不屬於皇室貴族,不屬於士紳文人,不屬於只關心論述研究的學者,張擇端〈上河圖〉的真正繪畫「文本」就是「庶民百姓」。
 
目前傳世的〈清明上河圖〉多達四十幾種不同版本,都來自北宋張擇端這一卷祖本,然而卻也沒有一件能真實抓住張擇端原作「庶民百姓」的創作核心主題。
 
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以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為藍本,利用現代科技,製作了一百二十公尺長、六公尺高的動畫版〈上河圖〉,成千上萬的「庶民」有了一次可以更貼近張擇端〈上河圖〉的經驗。
原作只有二十四公分高,許多場景小到肉眼都難觀察,現代科技的放大,幫助現代觀眾看到一千年前畫師線條的精細準確。
 
古代的工筆的「界畫」在宋代文人美學興起後遭受貶抑。「界畫」等同於「工匠畫」。而文人美學最看不起的就是以技巧炫耀的工匠,「界畫」一格,也因此淪為「匠氣」,萬劫不復。一直到清代初期,西洋以科學透視創作的繪畫,還被當時的文人批評為「雖工亦匠,不入畫品」(見鄒一桂《小山畫譜》)。
 
張擇端〈上河圖〉的被重視,可能重新使美術史思考起「界畫」的成就。
「界畫」是以工整線條處理建築物,如房屋、宮殿,如船艦、車輦、橋梁。
現存〈上河圖〉卷尾第一個題跋是北宋亡後金人張著的題記,題記裡說到:「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遊學於京師。後習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於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也。」張著的題記是目前討論張擇端生平的重要依據,題記的年代是金世宗大定丙午,西元1186年,北宋亡國,失去汴京,已經六十二年。
 
張擇端,一個讀書人,在京城遊學,可能科舉失敗,愛上了繪畫,學習工筆的「界畫」,特別嗜好處理船隻、車輛、橋梁,城市街道景觀。他不同於當時已成主流的文人畫家,不斷歌頌山水。相當於李唐創作《萬壑松風》(1124)的同時,他日日在京城街頭,看庶民百姓的生活,「庶民百姓」也就是他創作的真正「文本」。
 
電影分鏡
我生活在台北,如果我要畫一張表現完整城市繁榮的畫作,要從哪裡畫起?
當初張擇端接到要畫〈上河圖〉的工作,他走在汴京城,舟車來往,商鋪林立,人群雜沓,民居櫛比鱗次,他或許也想過一樣的問題:要從哪裡畫起?
 
展開畫卷,開始的一段,不像城市。疏林荒野,一條沿溪曲徑,自遠而近。路徑上一隊驢子,緩緩走來。最前頭有趕驢的人,像是垂髫的年輕男子,左手拿著鞭子,似乎阻止驢隊繼續向前,右手拉著韁繩,引導驢隊向右轉。右轉以後,是一條跨在溪流上木樁搭建的小板橋,橋端停泊著一艘小舟。
 
五匹驢子,驢背上都馱著一簍一簍的木炭。驢隊最後面跟著一個婦人,手裡還抱著孩子。隊伍緩緩穿過樹林,轉過木板橋,從荒野城郊要走進繁華城市了。這是〈上河圖〉最前端一段,長度大約只有30公分左右,卻是張擇端精心安排的序曲,是整部〈上河圖〉電影的第一個分鏡。
 
張擇端沒有用單一的直線進行,他讓驢隊走了一個之字形的彎路,迂迴的溪流曲徑,正是「城」與「鄉」的分界。傳統城市邊緣與鄉村的分界常是溪流,溪流上的橋梁或船渡也就成為溝通聯絡「城」與「鄉」的標誌。
 
張擇端要書寫城市繁華,然而他先從城市的近郊寫起。如果在今天,他或許會選擇台北入城的交流道作第一個分鏡。每個清晨,交流道有多少貨車運送南部農村的蔬菜魚肉進入台北,供養一個浩大城市居民的消費。
 
這一隊驢子,背上馱的竹簍裡,裝滿木炭。木炭是北方城市入冬前大量需要屯集的燃料,以備城市眾多居民在漫長寒冬取暖。這一段細節的發現,推翻了較早〈上河圖〉前加「清明」二字與「清明節」的關聯。
清明節是在春夏之交,氣溫轉暖,城市不會需要屯集木炭。
如果驢隊確實是在運送木炭,季節應當是在由秋入冬。天氣轉涼,木葉盡脫,秋林蕭瑟,很切合我們目前看到的畫面「文本」。
 
如果「清明」二字,說的不是「清明節」,畫卷上為何又會有這兩個字?
也許要怪罪第一個在卷末題跋的張著,他在題跋最後,註明「大定丙午清明後一日,燕山張著跋」幾個字,他的「清明後一日」好像理所當然成為後人解讀「清明」二字的註腳。
 
有人認為「清明」指的是汴京城的「清明坊」,等於今天台北的西門町或信義計畫區,是當初北宋首都商業最繁盛發達的社區。也有人認為「清明」二字既不是季節,也不是地名,而是徽宗為天下清明太平無事下的一個評語。
 
中國的長卷美學不同於歐洲傳統的空間定點透視,也不同於西方自希臘以來時間的有限性。長卷繪畫裡的時間與空間都指向無限,一個城市,沿著河流,緩緩發展,城市上游的艋舺是「城市」,中游的大稻埕也是「城市」,一直到下游的大龍峒、關渡,當然也還是「城市」。
 
一個城市,經歷著春夏秋冬,三月滿滿的杜鵑是台北,十月台灣欒樹的紛黃赭紅也還是台北。五百多公分長的〈上河圖〉,是張擇端居住過、生活過、愛過,或者也憂傷過的城市。〈上河圖〉是一個城市繁華的記憶,像普魯斯特用一整部《追憶似水年華》來書寫他的時代,像曹雪芹用一整部的《紅樓夢》書寫江寧的夢中繁華。繁華若夢,書寫者、閱讀者,都有了不同的心事。
 
汴京繁華很快過去,戰亂硝煙,更覺得繁華真如夢幻,金代的張公藥也在汴京失陷之後一甲子看到這張畫,寫下了他的喟嘆:
通衢車馬正喧闐,祇是宣和第幾年。
當日翰林呈畫本,昇平風物正堪傳。
張擇端是在戰爭的毀滅裡留下了一整個城市的繁華記憶。
 
 
閱讀蔣勳:城市美學「上河圖」
清明上河圖的動畫在上海世博展出,引起很大的反響。
這件傑出的繪畫多年前在上海博物館展出,我兩次在現場,民眾從清晨五點開始排隊,許多日本韓國的團體有備而來,帶著顯微的眼鏡,細細瀏覽畫中密密麻麻街市景象,一站半小時,一動不動,任由後面民眾催促,還是像面壁參禪一般,不肯錯過細節。後面催急了,我聽到一個人回頭歉意地說:「我從日本來,要慢慢看。」
 
山水畫主人是文人,「上河圖」的主人是庶民百姓,城市居住者有了自己的美學。
從學生時代就看各種不同版本的「上河圖」,仇英的版本、清院本,都熱鬧精密,但除了技術上的工夫,沒有太多美學上的感動。
 
在上博看到張擇端的「上河圖」,真正體會到「嘆為觀止」的震撼。畫論上常說張擇端「兼工帶寫」。 「工」是工筆,以精細為能事,勾描界線,如工匠計較尺寸,也稱「界畫」。北宋「文人畫」萌芽,文人畫線條不能像工匠的呆板模式化,排斥「匠氣」,強調寫書法的自由線條。
 
張擇端的「兼工帶寫」正是北宋畫院工匠精密描繪與文人書寫美學的結合。「上河圖」不偏廢「工匠」描繪的「工」,也吸收「文人」瀟灑抒情的「寫」,「兼工帶寫」,說明了「上河圖」融匯兩大繪畫傳統的成就,足以代表十二世紀世界繪畫藝術的最高顛峰。
 
「上河圖」描寫北宋首都汴京的城市繁華,從城市近郊駝炭入城的驢隊開始,有官家踏青轎子從郊外回城市,也有城裡一家人出外。開始一段就點出城市特質,如同把視野先放在城市邊緣的交流道,進城,出城,構成繁忙交通,暗示城市主題即將出場。
 
傳統城市多與水有關,交通運輸、灌溉、居民生活都離不開水。沿河兩岸也常是城市最繁榮的地帶。如同淡水河與台北的關係,萬華、大稻埕、大龍峒,都是沿河發展的商業集散地。
 
「上河圖」也以汴京的「上河」為前段主題,江南物資北上的漕運支持了都市的經濟生活,靠岸的商船正在卸貨,縴夫拉船停泊,貨物由腳夫苦力搬運下船,船夫卸下梶杆,船尾尾舵,艙板上鉚釘,一切細節逼真入畫。
 
一般人嘆服張擇端對城市巨細靡遺的描繪能力,然而張擇端「上河圖」最驚人的應該是他組織細節的能力。 「上河圖」是一部電影,張擇端是偉大的導演,他描繪汴京,如同費里尼描繪「羅馬」,如同小津安二郎描繪「東京物語」,如同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他們都為自己生活於斯的城市做了最動人的紀錄與思考。
 
城門口人來人往,一個官家隊伍正出城,騎馬經過的官人,忽然回身,看了城門口一名討飯乞丐一眼。張擇端安排了這場戲,這是好導演才會有的深沉心事。沒有心事,城市如何繁華,也只是荒涼。
 
「上河圖」動起來了,使一個沉埋了近千年的城市重新活了過來。畫卷結尾一個初來城市的外鄉人,揹著行囊,像是問路投宿,背對畫面,張擇端彷彿在城市美學最撲朔迷離的結尾打上了「劇終」二字。 (作者為聯合文學社長)
 
關於畫家:張擇端
1085年-1145年,字正道北宋著名畫家,東武(今山東省諸城市)人。擅長界畫,尤其擅長舟車、市橋、人物、山水等,都獨具風格。現存的作品只有《清明上河圖》。
 
生平
早年在開封學畫,曾在北宋宋徽宗時供職翰林圖畫院,專事繪畫,因為丟失官位家居,以賣畫為生。宣和年間翰林待詔,擅長「界畫」,尤善畫舟車、市街、城廓、橋架皆獨具風格。
 
他的代表作有《清明上河圖》、《煙雨風雪圖》和《西湖爭標圖》等。最著名的作品是《清明上河圖》,畫中主要分開兩部份,一部份是農村,另一部是市集。畫中有814人,牲畜60多匹,船隻28艘,房屋樓宇30多棟,車20輛,轎8頂,樹木170多棵,往來衣著不同,神情各異,栩栩如生,其間還穿插各種活動,注重情節,構圖疏密有致,富有節奏感和韻律的變化,筆墨章法都很巧妙,頗見功底。據說歷時十年完成,最早由北宋宮廷收藏,靖康之變後流入民間,歷經輾轉,後為南宋賈似道所得,元朝時期再度進宮,至正年間又被調包,流落民間,後來落到宰相嚴嵩嚴世蕃父子手上,嚴嵩倒臺,圖被沒收,第三次納入宮廷。經明代皇室收藏,後來太監馮保偷出,在畫上加了題,之後真本又不知去向,二百年後,由清朝湖廣總督畢沅收藏,畢沅死後,《清明上河圖》第四次進宮,深藏紫禁城內。1911年,曾被溥儀帶至東北1945年,被收入東北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是中國古代繪畫作品中的極品,存北京故宮
 
《清明上河圖》描繪的是北宋首都汴京以及汴河兩岸的繁華景象、自然風光。圖中的人物相當多,大約有五百多人,還有許多的船隻以及房屋、樹木等等,是一幅相當寫實的作品。本圖可分成三個部份,第一個部份在點題:枝頭正在發綠,點出現在是春天,而來來往往的人中,有人像是剛掃完幕回來,點出清明時節;第二個部份在描繪北宋京城的繁榮景象;第三部份則是市區街道的描繪。雖然整幅圖描繪的事物眾多,但每個人的衣物、姿態甚至神態都各不相同,十分寫實。內容上也真實反映出當代的生活型態,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台長: 讀.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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