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左門造訪同村某人,與主人正談得起勁時,忽聞隔牆傳來痛苦呻吟。
左門問主人,主人道:「此人來自西國,他說與同伴失散,懇求借宿一晚。我見他頗有武士風度,並非卑俗人物,便留他住下。不料當晚突發寒熱,病得不能自行起臥。我看他可憐,繼而留宿三四天,可又不知他是何方人士,只怪我太粗心,正愁不知該如何處置。」
左門聽畢,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甚為可憐,你心感不安也是人之常情。在人生地不熟的旅途生病,想必他也很焦急,我這就去看看。」
主人勸阻道:「據說高燒瘟病很危險,我從未讓家人進此人房內。你切勿去看望,以免傷及自己。」
左門笑道:「常言道生死有命,人的生死都是天定的,天命未盡的人不會傳病給別人。我等豈能相信瘟病會傳人之俗說。」
於是推門而進,但見那人果如主人所說,雖非卑俗之輩,卻病情甚重。面黃肌瘦,膚色黝黑,躺在舊被褥上痛苦不堪,見左門進房,忙哀求道:「請給我一口水喝。」
左門挨近床邊安慰道:「你勿擔憂,一定會病癒。」隨即與主人商討,親自選藥開處方,並親自煎藥、熬粥餵服。照顧得無微不至,情同手足。而且不讓他人插手。
武士深感左門真情實意,流淚說道:「我是異鄉遊子,承你如此厚待,即便病死,也定會設法報恩。」左門誠心誠意勸道:「且勿說喪氣話,大凡瘟病都有一定疫期,過了期限,自會病癒。我會每天來照顧你。」
在左門悉心照料下,武士逐漸康復,精神也舒暢許多,不但向主人衷心致謝,更感激左門的恩德。問他職業,他如此道出:「我本出雲國(島根縣)松江人,姓赤穴,名宗右衛門,因略識兵書武學,是以富田(島根縣廣瀨町)城主鹽治掃部介聘我為軍師。前些日子,城主命我為密使,前往近江國(滋賀縣)拜訪佐佐木氏綱府邸,佐佐木留我住宿,不料此時,前任城主尼子經久糾集山中族黨,於文明十七年十二月除夕夜趁機偷襲並奪取城邑,鹽治城主因此而喪生。
出雲國本為佐佐木領地,鹽治城主只是代理守護。
我勸諫氏綱大人,應該協助之前便對尼子經久懷有敵意的三澤、三刀屋等豪族,一齊討伐尼子經久。無奈氏綱是位外強中乾的愚將,不但未聽我話,反倒把我監禁。我想既然如此,便無須久留該地,單身逃至城外,欲前往故鄉出雲國時,途中行至此地一病不起,幸蒙先生照顧,恩重如山,我將以後半生報此恩德。」
「惻隱之心乃為人之本性。」
左門道:「你無須多謝,請暫且在此養生。」其後,宗右衛門在左門的殷勤照料下,果然康復。
這期間,左門不分晝夜前往宗右衛門那兒,促膝暢談,毫不厭煩。如遇知音良友。赤穴也有問必答,論諸子百家學說。赤穴沉穩卻博聞多識,尤擅長兵學理論。兩人志同道合,彼此仰慕對方學識,十分投機,於是結為異性金蘭。
赤穴長左門五歲,是為兄,他向左門說:「我自幼父母早逝,賢弟老母即吾母,可容我登堂拜見她老人家?老人家一定會憐恤我這種幼子心情,受我一拜吧?」
「老母向來擔憂我孤單一人,」左門喜不自禁答:「倘若我稟告你這番真心,老人家必將延年益壽。」
左門遂帶赤穴回家。老母歡喜相迎,說道:「我兒不才,所學也不合時宜,恐怕終生難遂青雲之志,還盼你別嫌棄,視他為弟,多多教導他。」
赤穴在榻榻米上跪拜道:「武士以信義為重,功名富貴均不足掛齒。今日蒙高堂慈愛,又受賢弟敬重,世上更有何求?」赤穴高興得在左門家歡度幾日。
山嶺才見櫻花盛開,不知不覺中又落英繽紛。
高砂海灣吹起涼風時,初夏已近。赤穴向左門及老母道別:「我之所以逃出近江,是為了確認出雲動靜。因此我打算先回故鄉一趟,再度返回此地。之後必定盡心孝養以報恩,眼下請容我小別些日。」
左門問:「兄長幾時歸來?」
赤穴答:「日月如梭,我定在今秋之前歸來。」
「究竟是秋季何日?請兄長確切定個日子。」
赤穴道:「那就定在九月九日重陽佳節那天吧。」
「兄長切莫誤了日期。」左門道:「愚弟將準備一枝菊花與粗酒,待兄歸來。」
兩人依依不捨訴別情,赤穴終於回西國去了。
光陰似箭,枝頭茱萸泛紅,籬下野菊爭艷,轉眼已是九月。
初九這天,左門比平素早起,把屋內打掃得一塵不染,在花瓶插了兩三枝黃白菊花,傾囊置備酒饌。老母對勤快準備的兒子道:「那人故鄉遠在山陰道邊陲出雲國,離此地百里,今日未必能抵達。等他來時再做準備也不遲。」
左門道:「赤穴是重信義的武士,絕不會爽約。待他抵達再慌忙準備,等於我們懷疑他的誠信。倘若他那樣認為,我將無臉見他。」說罷便出門沽酒,回來又在廚房烹鮮魚,準備妥當。
這天天高氣爽,萬里無雲。
旅人絡繹不絕,悠閒地邊談話邊路過。有人說:「今天對商人來說真是個上京的好日子。天氣好,是吉兆,肯定可以賺一大筆。」另有一對同樣遠行裝扮的武士,長者五十出頭,對著二十來歲的武士道:「看,天氣不是變好了?今早若在明石搭第一班船,此刻應該已駛往牛窗港(岡山縣牛窗町)。
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多慮,反而枉費了旅費。」
年輕武士辯解:「我聽上次陪您上京時的隨從說,那時你們從小豆島(香川縣)搭船到室津(兵庫縣御津町),途中興風作浪,好不驚險,不只是我,大家都怕這一帶的海路。您先別氣惱,到了魚橋(兵庫縣高砂市)驛站,您請我吃一碗蕎麥麵吧。」兩人邊說邊遠去。另有一馱夫怒罵:「這匹笨馬,空有兩個大眼珠,到底看著哪裡?」粗暴地抬上駝鞍小跑步催促馬匹前進。
正午已過,左門等待的人仍未出現。
直至日頭西沈,旅人各個加快腳步趕往今晚投宿旅店,左門益發雙眼緊緊盯住街道。他悵然若失,心不在焉。
老母喚左門道:「俗說人心莫測,即便他願意守約,說不定因故而延期。再說菊花也不只今日美,重要的是對方的誠意。只要他有心歸來,就算因故延至時雨月(陰曆十月),你也不要怨他。快進屋就寢,明日再等吧。」
左門也認為老母說得有理,可仍不死心,佯裝依從吩咐,勸老母先回房休息。他再度出門探望,但見中天銀河若隱若現,月光孤寂照著左門。突然某處屋簷下傳來狗吠聲,劃破無言夜晚,繼而傳來高砂海岸浪濤聲,彷彿近在足下。
月亮沒入山頭,四周陰暗下來。
此刻左門已死心,正欲關門,眼角瞄到某物。是個朦朧黑影,似乎是人。那黑影隨風飄蕩,搖搖晃晃走來。左門起疑,定睛一看,來人正是赤穴宗右衛門。
左門驚喜萬分,雀躍道:「小弟今晨起一直在門口等,兄長果然沒失約,小弟很欣慰,快請進屋吧。」
赤穴無言地點頭。左門引赤穴來到南窗前,落座後說道:「老母守候良久,說明日再等,已自行睡去。待我去喚醒老人家。」赤穴默默搖頭制止。左門又道:「兄長夜以繼日地趕來,想必身心交瘁,請先小酌一杯,今晚好好兒休息吧。」說罷,燙酒擺席,勸赤穴吃喝。赤穴仍舉袖掩面,看似不喜聞酒餚氣味。
左門道:「這是小弟親手烹調的濁酒粗食,雖非山珍海味,卻誠心誠意,兄長為何拒絕?」
赤穴依舊默不作聲,之後長長嘆了一口氣,終於開口:「賢弟誠心款待,我怎會拒絕?我無法欺瞞你,只能據實告知,你千萬別嚇倒。其實我已非陽世之人,乃是污穢幽靈,暫且以人形顯現而已。」
「兄長為何說此無稽之談?」左門驚道:「難道我在做夢?不,這絕非夢寐。」
「自從與賢弟分手回歸故鄉出雲國,」赤穴道:「國人多已服從尼子經久權勢之下,沒人再顧前任城主鹽治之恩。我有個堂弟赤穴丹治,住在富田城,我去投奔他,他也跟其他人一樣,為我陳說利弊得失,並引見城主經久。我姑且聽從堂弟勸導,跟隨經久身邊,細察其言行,經久不愧為英勇武將,士卒訓練有素。可他那種做法無法得人心,無心腹家臣。經久這人多疑,連輔佐自己的軍師也不置信。我認為久居無用,便向經久言及與賢弟有菊花之約,請他放我出城。不料經久大怒,命丹治將我軟禁於城內,直至今日。
我想,倘若我失約,不知賢弟會視我為何如人。
我定要赴約,百般尋思,仍無良策可以脫離城內。最終想到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於是當場切腹,今晚乘著陰風迢迢自出雲趕來赴菊花之約。望賢弟諒察愚兄此情此意。」
說罷,赤穴淚如雨下,又道:「我們就此永別,請賢弟悉心服侍老母。」語畢即起身消失蹤影。
左門慌忙挽留,忽然陰風驟起,頭昏眼花,分辨不清赤穴行蹤。他絆到某物跌倒,伏在榻榻米上痛哭失聲。老母驚醒,起身來看,但見房內座上並列酒壺餚饌,左門躺在其中。老母急忙扶起兒子,問其原因。問了幾次,左門只是飲泣不語。
老母道:「倘若你怨恨兄長赤穴違約,萬一他明日抵達,你將以何面目見他?你為何如此莽撞?」
老母又嚴厲斥責兒子愚昧幼稚。
左門總算開口道:「兄長今夜特地前來赴菊花之約。我準備酒餚相迎,他卻再三推辭,最後才言說他因故無法踐約,自盡化為幽魂百里遠道而來,說罷便不知去向。驚擾老母安眠,還請寬恕。」語畢又淚流滿面。
老母道:「常言說,繫獄之人,常做獲釋夢,口渴之人,常做飲水夢。你會看到赤穴兄長身姿,應屬這類吧?你先冷靜下來。」豈知左門搖頭答:「兄長確實來過了。」又伏地放聲大哭。老母不再置疑,當晚母子倆相對慟哭至天明。
翌日,左門跪在老母面前道:「兒自幼專心志學,於國未能盡忠,於家未能盡孝,徒生於天地之間耳。然兄長赤穴宗右衛門為信義盡其一生,小弟應當前往出雲,收斂兄長遺骨以全兄弟之信義。請老母保重身體,兒暫且告別了。」
「你前往出雲是可以,」
老母答:「但務必早回,以免為母掛心。為母年事已高,切莫讓今日的分離成為永別。」
「雖說生命如水泡,」左門道:「早朝紅顏,傍晚難保,不過兒會儘早歸來。」
說罷揮淚而去,他先前往妹婿佐用家,請妹妹代為照顧老母,一路奔向出雲。途中,飢不思食,寒不添衣,夜宿店舍,雖夢中亦哭喚赤穴。行了十日,終於抵達富田城。
左門直接造訪赤穴丹治府邸,報名求見。
丹治迎左門入室,疑惑問道:「除非鴻雁傳書,否則你何以得知宗右衛門的死訊?」
「武士之道不該與富貴盛衰並論。」左門答:「武士向來只重信義。長兄宗右衛門為赴與我訂下的菊花之約,不惜自刎以陰魂之驅迢迢百里前來赴約。我為報答兄長信義之情,也日夜不停趕到此地。
據我平生所學,眼下有一事欲請教閣下,請閣下爽快回答。
古時,魏惠王相國公叔臥病在床,魏惠王親往問病,曰:『公叔有如不可諱,將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原王舉國而聽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座召鞅謝曰:『今者王問可以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今日我以此例比喻閣下跟赤穴兄長,閣下有何感想?」丹治低頭不語。
左門挪膝靠前一步又道:「兄長宗右衛門為報答鹽治舊城主恩義,不肯仕官於尼子,此乃真正義士。然而閣下背棄舊城主投靠尼子,實為無義之人。兄長赤穴為實踐菊花之約,寧可犧牲性命,百里而來赴約,他乃是守信義之極致者。而你卻為取悅尼子,陷害骨肉,讓他慘死獄中,有違盟友信義之道。縱使尼子命人監禁兄長,你也應念及往日骨肉之情,仿傚當年公叔座放走商鞅之舉,豈知你只重高官厚祿,全不顧武士作風,此乃尼子家風也。因此兄長才不願久居此地。如今我也以信義為重,迢迢來到貴國,讓閣下在貴國永留不義污名。」
左門道畢,即拔刀砍向丹治,一刀刺死。待家人得知此事而騷亂不已時,左門已失去蹤影。據說尼子經久聞知此事,有感於左門兄弟信義之篤,命家臣不用追擊左門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