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通天帖》第三帖是王薈的〈癤腫帖〉。
王薈是王導的第六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他的字是「敬父」,小字「小奴」,他的哥哥王邵叫「大奴」。「小奴」聽起來特別像是父親對么兒子的暱稱。魏晉人小名暱稱喜歡用「奴」,宋開國帝王劉裕叫「寄奴」,大富豪石崇叫「齊奴」,王獻之叫「官奴」,一直到唐代這習慣還保留,高宗李治小名是「雉奴」。
王薈官至鎮軍將軍,晉書有傳,但事蹟不多,他常被認為淡泊名利,「恬虛守靜,不競榮利」。
《世說新語》〈雅量〉一篇有王薈跟哥哥王邵(大奴)在桓溫家,桓溫正下令誅殺收捕庾希一族。王薈覺得心理忐忑不安,走來走去,很想離開。他的哥哥王邵卻坐著不動,一直等到收捕的官員衙役回來報告,事情處理完了,才從容告別離去。《世說》這一段在比較王邵、王薈兄弟器量的優劣,也讚美了王邵比弟弟更能遇事鎮定的氣度。
在連年征戰的時代,政治鬥爭如火如荼,桓溫、庾希的權力傾軋,殘酷無情。做為當時宰相世家王導的兒子,王邵、王薈大概都被訓練到要喜怒不形於色,也把面對任何巨大事件都淡漠無情的反應作為世族子弟「雅量」的測驗吧。
我卻不以為王薈「雅量」不足,也許做為老么,被父母長輩寵愛的「小奴」,王薈更多一點人性的溫暖。他在殘酷政治鬥爭前的惴惴不安或許正是他沒有完全失喪人性本質的透露吧。史書上也有一段記載特別說到王薈的善良慈悲──「時年饑粟,人多餓死,薈以私米作饘粥,濟活甚眾。」饑荒年月,許多人餓死,王薈以私人的米熬粥賑濟,救活了很多人。
也因為史書上這一段故事,使我在看《萬歲通天帖》時特別注意到王薈的〈癤腫帖〉。〈癤腫帖〉不長,只有二十三個字,但是殘破得太厲害,目前可以辨認的只剩下十五字左右。一開始是「薈頓首」,王薈敬上──與王羲之書帖的習慣一樣,是魏晉人寫信通用的敬語。第二行比較完整,「為念吾癤腫」,身上長了癤子,腫了。
第三行是「甚無賴,力不次」,這也是王羲之書信裡常用的辭彙。台北故宮的〈何如帖〉裡就有「中冷無賴」的句子。「無賴」在現代語言裡像是罵人的話,有點「流氓」的意思。東晉人說自己「無賴」是「百無聊賴」,什麼事都不想做。「中冷無賴」更是心中對一切都冷漠,提不起勁,「中冷」是心境荒涼,「無賴」是一切都沒有意思。
晉人書帖絕不是儒家的文以載道,在大戰亂與荒謬的政治屠殺之中,他們很直白地表示對生命失去了信仰的虛無與幻滅。「力不次」也是王羲之書信常用的結尾──因為疲倦、無力感,「不想說了」。用「力不次」結尾,下面仍然是敬語「薈頓首」。
〈癤腫帖〉是我最常拿出來看的一帖。在殘破斑剝的紙上,墨痕如煙,筆勢線條從容自在,沒有太多技巧的賣弄做作,卻在平實裡透露了雍容與優雅。輕重跌宕變化,彷彿呼吸,沒有一點急促。字與字,行與行的間距虛實留白,疏朗順暢,如行雲流水,毫不費力。看來平凡樸素,卻筆筆華麗,字字如珠玉,可見王氏家族子弟最好的教養與品格。
那個在血淋淋政治鬥爭裡惴惴不安的王薈,那個在大饑荒的歲月裡煮粥救活眾人的王薈,身上長了癤腫,透過一張殘紙上的墨痕,一千六百年後,彷彿使我覺得了他的痛,肉體的痛,心靈的痛。
新月帖《萬歲通天帖》裡有王徽之的〈新月帖〉。
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個兒子,它和弟弟王獻之都常在《世說新語》出現。王徽之字子猷,王獻之字子敬。〈雅量〉一章說到一次失火,王徽之急忙走避,連木屐都忘了穿。而王獻之神色恬然,好像沒有事情發生。
《世說》產生在重視人品氣度的時代,也常常平比較人處在危機異變時的反應。這一次火災,也許因為王獻之的「神色恬然」,反襯出了王徽之不夠鎮定的印象,《世說》甚至下了這樣的結論「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世說》同一個人在不同條列下其實有不同面貌,王徽之這一次失火時的慌張,卻在〈賞譽〉一章裡有了另一種面目。王獻之寫信欣賞哥哥,說王徽之「蕭索寡會,遇酒則酣暢忘返,乃自可矜。」王徽之是孤獨不喜歡應酬的,但是一有酒,就喝得酣暢忘了回家。我喜歡獻之用來形容哥哥的四個字「乃自可矜」,「矜」像是自憐,又有點自負,是「獨酌無相親」的潔癖與浩大的落寞。
《世說》裡很多次比較徽之、獻之兄弟,都以獻之為優。但是〈品藻〉一章講到二人看《高士傳》,獻之欣賞「井丹高潔」,徽之覺得「未若長卿慢世」。「長卿」是司馬相如,王徽之稱賞他生命態度的「慢世」,「慢」可以是「傲慢」,也可以是「不在意」,王徽之對「慢世」的讚譽大概也透露了他內在世界的輕慢世俗吧!
徽之獻之兄弟個性不同,感情卻特別好,《世說》〈傷逝〉一段,講到兄弟兩人都病了,徽之先亡,獻之奔喪,在靈堂上撫弄徽之留下的琴,琴弦老調不好,獻之摔了琴,大慟叫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幾個月後獻之也病故。
《世說》〈任誕〉〈簡傲〉兩章裡有好幾則關於王徽之的故事,了解王徽之,這幾段大概是最主要的資料。〈任誕〉一段講到他在雍州刺史郗恢家作客,看到一張珍貴的西域羊毛氈,徽之二話不說,叫人就搬回家了。〈任誕〉自然講的是狂放荒誕不合世俗的行為。王徽之的個性在這一段故事中呼之欲出了。〈任誕〉另一段是大家熟悉的──王徽之借住別人的空屋,遍種竹子,別人提醒他這不是自己家,也住不久,不用那麼麻煩,王徽之指著竹子說了他的名句──何可一日無此君!
關於王徽之,傳誦最廣的故事是〈任誕〉中的「雪夜訪戴」──在山陰,一夜大雪,徽之醒了,開窗,喝酒,屋外一片雪白,吟誦了左思的〈招隱詩〉。忽然想念起在剡縣的戴安道,因此雇了小船,走了一整夜,天亮到了戴安道門前,他卻沒有進去,原船又回山陰了。跟從的人不解,徽之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小時候讀這一段不太能理解,也許王徽之的率性,只是那雪夜行舟的自我完成吧,「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人生的自我完成,看在他人眼中,或許都是荒誕不能理解的行徑。
〈任誕〉另一段故事也可一讀──王徽之船泊沙渚,遇到吹笛聞名的桓子野在岸上。徽之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子野當時也做大官,聽說是王徽之,就在岸邊吹了三支曲子。吹完就走了,我喜歡故事最後一句──「客主不交一言」。兩人除了笛聲,沒有多交談一句話。
也許要用「客主不交一言」的方式重新閱讀徽之的〈新月帖〉。
雨濕熱,復何似?
「二日告,□氏女新月哀,摧不自勝。奈何奈何!
念痛慕,不可任。得疏,知汝故異惡懸心。
雨濕熱,復何似?食不?
吾牽勞並頓,勿復。
數日還,汝比自護。力不具。徽之等書。」
〈新月帖〉很平實安靜沉穩,用筆沒有王獻之〈鴨頭丸帖〉如流雲捲舒的飛揚恣肆,甚至也沒有〈癤腫帖〉顧盼生姿佻達的神俊之美。
感覺上,徽之的〈新月帖〉似乎更遵守父親王羲之的靜穆雍容。〈新月帖〉連文字也像王羲之──「摧不自勝,奈何,奈何」是王羲之帖裡一點也不陌生的句子。某某人家的女兒夭逝死亡,徽之寫信談到自己的心情──「念痛慕,不可任」彷彿不是對一個女子夭亡的悲哀,而是看到了生命本質上的虛幻,沒有什麼可以留住,沒有什麼可以依恃。
「異惡懸心」是那麼重的字句,好像被鬼魅噩夢糾纏,心懸在惶惶的空中,落實不下來。「雨濕熱,復何似?」是我喜歡的句子,好像是春夏之交,南方梅雨溼熱,鬱悶滯塞,無法形容的沮喪難過。
「食不?」只是「吃了嗎?」這樣的詢問,只是生活裡降到最低的存活的詢問。王徽之〈新月帖〉像十九世紀末波特萊爾的散文詩〈巴黎的憂鬱〉,也像屠格涅夫的小散文詩,文字平凡無奇,卻比造作刻意的「詩」更有詩的質素。
「吾牽勞並頓,勿復,數日還。」旅途流浪中困頓勞累,不用回信,幾天就回去了。「汝比自護」大家多保重,照顧好自己。連最後的「力不具」都和王羲之一樣,不想一一多說了。
〈新月帖〉像這個季節窗外一泓秋水,潺潺湲湲流去,聽到的人就記得那安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