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明治三十九年(1906)舊金山金門公園(Golden Gate Park)的景色。金門公園位於舊金山市西北端,明治四年(1871)年建成,是美國最大的公園。明治三十八年(1905)十二月八日,幸德秋水(1871-1911)曾隨友人來此遊賞。幸德滯美期間,忙於開會、演講以及拜會各地社會黨人士和無政府主義者,甚少出遊。即使參觀近處的公園,也僅兩次。據《渡美日記》所記,一次是西雅圖的華盛頓瑞奇公園,另一次則是舊金山的金門公園。對於在異鄉仍不得閒的幸德而言,這兩次的遊園經驗無異是十分珍貴)
【譯前說明】
明治三十八年(1905)是幸德秋水(1871-1911)相當沉寂而失意的一年。該年七月幸德從東京巢鴨監獄出獄後,社會主義運動和非戰論的根據地平民社,因政府打壓、財政困難和同志立場相異等緣故,遂於十月九日宣告解散。志業無望,加上身體不適,使他頓如戰敗的士兵,鬥志全失。為了替運動尋求新的發展方向,也為了養病和遊歷,他決意暫時逃離日本。於是,十一月十四日,幸德拋下老母、妻子,和後輩加藤時也(18?-19?)、幸德幸衛(1890-1933)從橫濱搭船,遠航美國。從十四日動身出發到隔年六月二十八日返回日本國內為止,這八個月的渡美始末,就秘藏在他的《渡美日記》和寫給親友的書信裡。
幸德一生留下了三本日記。按書寫時間,分別是十九、二十歲的《後之記》(《後のかたみ》)、二十九歲的《時至錄》和三十五、六歲的《渡美日記》(《渡米日記》)。《後之記》和《時至錄》是他青年時在大阪、東京兩地留下的記錄,而《渡美日記》則是微近中年的記事。三者之中,《渡美日記》的頁數最薄、記述最略,卻漾滿著時人罕見的「異國情調」。
《渡美日記》的異國情調,非經技巧性十足的摹寫,而從平凡無奇的報導中逸出。譬如日記裡關於文獻言十字架為生殖器象徵之穿鑿附會以及明治三十九年(1906)四月十八日舊金山大地震時,親睹無政府共產制實現之振奮報導,在回國之後形成執筆《基督抹煞論》和轉向「直接行動論」的能量。幸德逾半年的異鄉生活,都在美西各地開會、演講和拜會之中渡過。居留地雖以西雅圖、舊金山及奧克蘭為主(停留舊金山的時間最長),但來往人士遠及日、美、俄籍。如在美日籍報人我孫子久太郎(1865-1936)、鷲津文三(1865-19?)的事業和在美日籍社會主義者岡繁樹(1878-1959)的活動,與美人無神論學者雷德老翁的會見、交談,甚至是俄人傅立茲夫人「普通選舉之無用」和「暗殺統治者」的談話,都提供其無窮的希望和鼓舞。幸德滯美時接觸的人們,在日記裡只是些單獨的人名,但暗中卻生出有機的連結,帶來理想夢土的原型和不竭的思想動能。因此,所謂的異國情調,在幸德筆下,殊少對異國的真正感受,而是有目的性地選取異國能刺激、激發日本國民的奇景。幸德如此手法,在當時旅外日記裡確實稀見。
透過幸德之眼,還可以瞥見明治時期知識人如加藤時次郎(1858-1930)等援助社會主義運動的實情。幸德渡美期間的交友狀況,正是一幅明治社會主義的社群圖像。
《渡美日記》的稿本由幸德友人小泉策太郎(1872-1937)的遺族保存,原先並未發表,而後才經研究者整編而收入《幸德秋水全集‧卷九》(日本圖書中心,1969)和《幸德秋水的日記和書簡(增補決定版)》(未來社,1990)。稿本為長二十一公分、寬十二點五公分的二十七頁橫格筆記本。幸德就在這筆記本由上往下記錄每日所感,並在封面橫題「記事」、「Nov 1905. D, Kotoku, Tokio,」諸字。稿本後頭還附有歸國之後的簡略年譜。編纂《幸德秋水全集》日記部分的塩田庄兵衛(1921-)教授為此稿本定出「渡美日記」的標題。此回中譯,略作三項更動。一,幸德每日的記事以條為單位,隨起隨止,故以◎號別之。二,原文裡以英文標記外國人事物者,一律維持原狀,只於其後附上中譯名。以片假名標記外國人事物者,則直譯為中文,並視情況施加註解。三,為強調「渡美」之意,中譯不收原文所附幸德歸國後的簡略年譜。
【作者簡介】
幸德秋水(1871-1911),明治時期的社會主義者。高知縣人。本名伝次郎。年少即留意社會問題,並受自由民權運動之影響。明治二十年(1887)赴東京,拜入所敬慕的思想家中江兆民(1847-1901)門下。明治二十六年(1893)起,在《自由新聞》、《廣島新聞》和《中央新聞》等報社擔任記者,明治三十一年(1898),成為《万朝報》的記者,參加社會主義研究會。此後,在組成社會民主黨和支援足尾礦毒事件等活動上大為活躍。日俄戰爭前的明治三十六年(1903),在世間的開戰聲浪中,主張非戰論,而退出万朝報社,另和堺利彦(1870-1933)創辦「平民社」,發行機關週刊《平民新聞》,並於隔年發表著名的〈致俄國社會黨書〉。日俄交戰後,接近無政府主義。明治三十九年(1906)自美歸來,始提倡直接行動論。明治四十三年(1910),以大逆事件主謀者的身分被逮捕,隔年遭政府處死。著有《社會主義神髓》、《二十世紀之怪物帝國主義》等書。
《渡美日記》(上)
明治三十八年(一九○五年)
十一月十七日
◎余今與加藤時也君(註一)在伊豫號之二等艙。余姪幸衛(註二)在三等艙。自窗遠望,水天渺渺茫茫。不見島嶼,不見陸地。離開橫濱已第四日矣。
◎十四日午後二時,自橫濱碼頭離去時之光景與感情!嗚呼余永不能忘。甲板上吾儕三人與西澤八重子君(註三)並立。棧橋上黑壓壓人群中,橫濱之同志湧向前,于赤旗下成一群而立,為余送行。汽笛嗚鳴。船身開動。同時響起「幸德君萬歲」、「社會黨萬歲」之聲。一秒船即離棧橋而去。群眾朝船行處追來。著紫羽織(註四)而立者為余妻,其後揚起手帕者為堺夫人(註五),高喊「叔叔唷」之五、六歲少女為木下君(註六)之姪,其他眾多同志諸君、友人諸君之面孔漸不能辨,棧橋前端除黑壓壓人群外,惟有揮動之赤旗鮮明可見。
◎嗚呼!余何故離去日本耶?無他,不得已也。政府之迫害使平民社(註七)倒潰後,余因病、貧未能有所作為。八日之夜,于同志之送別會,木下君有送余如送負傷勇士之感。余非勇士,但確為求戰敗逃兵之隱居處而去。再舉何時矣?前途茫茫。
◎與余遠遊費用之人如下(此中加藤君(註八)有今後滯美期間每月送與五十圓之約):
金貳佰圓 細野次郎君
金貳佰圓 竹內虎治君
金壹佰柒拾餘圓(船資) 加藤時次郎君
金貳佰陸拾圓 幸德駒太郎君(註九)
金壹佰圓 福田和五郎君
金伍拾圓 小島龍太郎君
金參拾圓 大石誠之助君(註十)
◎此中出獄後之生活費既已花費二百圓,又取百圓作妻之生活費,再除去姪幸德幸衛之船資,余手邊所攜者為三百圓即美金一百五十元。
◎十四日傍晚,船過觀音崎(註十一)而至大洋,故感船暈,少食多寐過二日。雖不至嘔吐,但無取筆之氣力以至今日(十七日)。今始書此記事。(十七日午後記)
二十日
◎十七、十八兩日浪平風穩,心情為之愉悅,但十八日夜起浪高船動尤甚,且寒氣劇烈、雨雪齊降。
◎余兩三日來腸又如往昔不適而無食慾。殆不出室。
◎幸衛亦不能吃三等艙船客之飯,余留麵包與之。
二十一日
◎心情略佳,三赴食堂。
◎船中生活乃無衣食競爭之生活。船中社會乃社會主義之社會。人皆和樂也。
◎于西雅圖(註十二)辦報者為何等人物?能見則欲見之。
二十一日
◎今日亦為二十一日。昨日為東半球之二十一日,今日則可謂西半球之二十一日。
◎昨日午後浪高如山,船飄搖似樹木之葉。床上器具皆前後左右滾動。步行之人踉踉蹌蹌。
◎氣候較昨日暖和。依然無食慾,不下床。
二十二日
◎風益強浪愈激。船體搖動程度較昨日為甚。
◎于克魯泡特金(註十三)自傳「彼遁英國、次赴瑞士」之標題下,讀馬克思(註十四)、巴枯寧(註十五)衝突之批評。感慨多矣。
◎幸衛數日前左眼患疾。甚關心。
二十三日
◎船中有一薄冊。題曰「船客萬歲錄」。錄每回航海船客遊戲之記事及詩歌等。中有茅原華山(註十六)之詩。即步其韻記于書中。曰:
萬里長空鶻影單,眼前忽覺大虛寬。
古今意氣同誰說,造化文章任我看。
檣上月明翻白雪,舷頭風急捲蒼瀾。
海洋光景真雄壯,遮莫遊人吟骨寒。
華山原詩曰:
敢嘆秋風撲被單,空明萬里與心寬。
吹將長笛舷頭立,驚起潛鮫月下看。
書劍幾人存意氣,江湖滿地捲波瀾。
文章報國吾儂事,太憫沙場戰骨寒。
◎今朝風平浪靜。食慾生。幸衛因眼疾而受船醫診察。
二十五日
◎夜船客舉辦演藝會。每回航海殆已成例。
二十八日
◎三時泊維多利亞港(註十七)。風景如畫。
二十九日
◎昨夜從維多利亞出發,下午一時抵西雅圖。
◎黃昏上陸。在同船大橋圓三郎君介紹下,和加藤君投宿帝國旅館。
◎西澤女士在法伊芙女士引介下,前往浸禮會婦女之家。
◎服部綾雄君來船上及旅館拜訪。此日上陸者惟一、二等艙船客。
三十日
◎來訪之客多。奇遇舊友大井千之君。在舊金山新世界(註十八)分社村上白洋君(註十九)導覽下,遊華盛頓瑞奇公園,並訪古谷商行老闆政次郎君,蒙其招待晚餐。幸衛未上陸。山崎榮吉氏手邊寄來舊金山平民社之信。
十二月一日
◎來訪之客多。午後幸衛上陸,大為安心。此回八十位下等艙船客中,有眼疾、賣淫、契約移民之嫌者,及于審訊中之男女二十餘人。
◎夜于日本人會會堂演說。聽眾五百名。初破二月以來之沉默,心情稍暢。夜眾多青年學生來。
二日
◎留幸衛于西雅圖以托村上白洋氏。
◎夜與山岡音高君于渡邊醫師宅聚餐。
三日
◎夜十時由西雅圖出發。
五日
◎夜抵舊金山(註二十)。受岡君(註二十一)、約翰生老及其他同志十餘名歡迎。入平民社。
六日
◎夜同志小集于平民社,商議事情。
七日
◎夜受約翰生老人招待,俄國傅立玆夫人母子、無神論者基達氏、岡君夫婦、西澤、加藤、西條諸君列席。
八日
◎伴鷺谷君遊Golden Gate Park(金門公園)。為持續兩三日之感冒所苦。
九日
◎此地社會黨員Eitel(艾特爾)君來訪。
◎夜《日美》(註二十二)、《新世界》兩報記者諸君于帝國旅館招待晚餐。
十日
◎于帝國旅館舉辦志願茶會。與會者五十名。
◎此地社會黨創立者喬治‧威廉君來訪。
◎約定商借傅立玆夫人寓居之一室。
十一日
◎來舊金山經一兩日,忽因感冒而喉嚨發痛、聲音全無。昨夜忍病出席茶會,談話之結果,則今日苦痛殊甚。而訪客不斷,無休養之暇。
十二日
◎喉嚨之痛稍可。遷至Oak st. 537(歐克街537號)Mrs. Fritz(傅立玆女士)之一室。此家背倚Lily Avenue(百合大道)之約翰生老人家,可從後門來往。
十三日
◎終日閉居,療養喉嚨。
◎向傅立玆女士借讀Jean Grave(珍‧葛瑞夫)之Moribund Society & Anarchy(《瀕死社會與無政府》)。
十四日
◎病況大癒。夜,出席Eitel(艾特爾)氏之社會黨小集會。與會者三十名。
十六日
◎夜八時,于沙達街金門會堂舉辦演說會。聽眾四百名。C.H.King演出。唱社會主義之歌。
十七日
◎此日始內就安那‧傅立玆小姐學習。
◎傅立玆夫人大談普通選舉之無用。
◎夜平民社小集會 疲累。連日睡眠不足甚疲勞。
十八日
◎遍訪西方、池田五六、川崎已之太郎、湯川諸氏。
◎河瀨如洞君來訪。同君于Sanmateo(聖馬刁)從事陶器事業之設計。
十九日
◎訪日美、新世界兩報社及勸業社我孫子久太郎君(註二十三)。與我孫子、鷲津(註二十四)兩君同進午餐。夜川崎、湯川君來。約翰生來。
二十日
◎夜,與池田、西方、村井、岡諸兄于下町晚餐。
二十一日
◎被介紹與桑福德(Sanford)夫人。
◎約翰生老人招待晚餐。
二十二日
◎赴拜因街福音會。會米田君。赴哈爾多街社會黨舊金山本部。
◎夜約翰生翁來。
二十三日
◎傅立玆夫人來,大談暗殺統治者之事。
二十四日
◎于約翰生老處沐浴。招待傅立玆夫人晚餐。夜赴奧克蘭(註二十五)迎山內權次郎君。
◎今朝腸不適。應為寒氣之故。
二十五日
◎今日聖誕節。朝請約翰生老享用早餐。
◎訪山內君于東西社。小野瀨君來。
二十六日
◎腸不適。終日居家。湯川君來。山內、市橋諸君來。
◎片山潛君(註二十六)、中澤君相伴而來。意外也。
二十九日
◎此二三日,岡君家庭生出些糾紛。
◎夜片山潛君來。于市場一餐館聚餐。
三十日
◎午後送片山君于碼頭。邂逅大西勝三、町田忠秀兩君。
三十一日
◎岡君家庭糾紛解決。小川金治君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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