緯緯三歲。
一向與媽媽形影不離的緯緯,在媽媽到醫院生美眉時,突然與媽媽分開三天,與阿嬤前來醫院探視時,眼神憂傷。
出院回家,媽媽重回身邊,他謹慎地把自己的小拖鞋排在我的大拖鞋內,大、小、小、大,放在床邊地板,無聲地說著,他需要媽媽的照顧。
一個入睡前的夜晚,緯緯突然問我:「為什麼妳要去醫院?留小熊的毯子在阿公、阿嬤床上,我和他們一起睡?」
我說:「因為馬麻要到醫院生美眉啊!沒辦法照顧你,所以請阿公、阿嬤幫忙照顧你啊!」
他從床上坐起,語帶哽咽地說:「可是,我這樣會想妳耶~」
想念媽媽的緯緯,在媽媽照顧美眉期間,常跟著爸爸。有一個夜晚,還是嬰兒的美眉哭泣,需要馬麻安撫,黑暗的房間裡,原本坐在馬麻身邊的緯緯,轉頭傷心地說:「把拔勒?」把拔加班還未回家,媽媽的臂彎卻不再專屬於他。
緣緣滿月前,好友從遠方前來探視。
細心為晉升哥哥的緯緯準備「當哥哥」的禮物,並在離去前合拍了照片。
原本以為「與媽媽一國」的緯緯,也會坐在媽媽、妹妹及其他阿姨、小弟弟身旁,一起合照,卻帶著玩性的眼,拿起把拔從日本出差為他買的玩具汽車遙控器,學著身旁的大人,對眼前微笑的人,「喀嚓!」按下快門。
也在媽媽的心裡,「喀嚓!」留下永恆的畫面。
美眉長大的日子裡,對美眉好奇的哥哥,拿著薄薄的餅乾擺在嬰兒模樣的美眉身旁,因為只喝奶的美眉還不能吃,於是充滿熱忱地,幫美眉把餅乾一片片吃掉。
腳跨在自己的小床邊欄,從高處,笑意盎然望著躺在床上的美眉,還只會移動眼神、輕微轉著頭的美眉,與他相視而笑。葛格忍不住跨到美眉的頭上方,對美眉說:「好可愛!」美眉也把眼睛認真地往上瞧,看看燦爛笑容的那雙眼睛,屬於誰。
一次,緯緯要去幼稚園上課前,美眉哭了。葛格熱心拿起巧虎英文歌播放機,笑咪咪地放著「A、B、C、D......」的小星星歌謠給美眉聽,哭泣停了,轉而好奇張望。
緯緯好開心,說:「美眉聽了這個就不哭了!」
*
時光荏苒,緯緯轉眼成為了一個六歲入學的小一生,緣緣也經歷了學坐、學爬、學走路、學說話、學吃飯、學如廁種種階段,成為一個喜歡唱歌、每兩秒變換一個照相POSE的可愛女孩。
她還不會說話的某一天,我為一些事感傷著,眼睛瀰漫水霧。
她伸出軟軟的掌心,輕撫我的臉,
眼神透著溫暖,誠摯而關懷地望著我。
每隔一段時間,輕垂的手又輕輕捧著我的臉,
直到我驚覺,眼前這個小女娃正在用她的方式安慰我,
一陣暖流湧上,綻放著微笑,
她才放心,眼神透露笑意。
會說話之後的某一天,我為某事憂傷,還安撫不了自已的心,而她已處在調皮的階段。情緒滿溢時的語氣驚哭了她,我自己也掉下眼淚。
還在哭的她,發現媽媽哭了,竟然停下哭泣,溫柔友善地抽了衛生紙給我,忘記自己的傷心,含情脈脈望著我,說:「馬麻,我保護妳!」
原來我是被愛著的,內心深處湧起暖流。
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孩子是天使,來教大人,愛的模樣。
三歲的緣緣,最近喜歡拿著長方形的液態沙漏玩耍。
哥哥的橘色水珠,會順著轉輪顆顆走樓梯,她的比較單純,卻能湧起像海浪拂上沙灘時的細碎泡沫,那是她最喜歡的綠色。
「馬麻,拍照囉!」她把液態沙漏橫拿,笑容雀躍地準備幫我「拍照」。
「YA!」雖然在看著書,或書寫文字,聽到她喊我的時候,要笑容滿面地比YA配合一下。
儘管那是一個透明、有著懸浮色彩的液態沙漏,她煞有其事地學大人以手機拍照時,伸出食指按下快門鍵:「好,拍好囉!」
笑容載滿春天蔓生的生機。
*
今晚,陪小孩看《魔法照相機》,一個會使用魔法的攝影師,遇到即將被貓咪吃掉的老鼠,按下快門,照片裡,貓咪的身體被相機的輪廓遮住,化身為載著老鼠逃命的車子,在後頭追著的貓咪累得直伸舌頭;獅子正打算大快朵頤抓到的兔子,魔法攝影師趕緊「喀嚓!」一聲,獅子被拋在遠遠的草地邊緣,疑惑地頭冒問號,而原來的位置,一隻狗狗快樂地與兔子玩耍。
晚一點,留在家裡,沒有與我及Leo外出的緯緯,在我回來之後,怯生生地滿臉可憐地說:「馬麻,我剛剛在新聞裡看到一個可怕的怪物,牠在沙灘上,有魚的尾巴,但上半身卻是骷髏!」
知道他害怕,我安慰他:「馬麻小時候也很害怕大白鯊,牠張著大嘴巴,尖尖的牙齒看起來好可怕!你知道嗎?我很害怕牠從馬桶衝出來!」
停頓一下,「大白鯊有可能從馬桶衝出來嗎?」我問。他搖搖頭說:「不可能!」
「對啊!我害怕的大白鯊是假的。我們害怕的,其實是自己想像的畫面。我們住在都市,怪物離我們很遙遠,就像會吃動物的獅子住在非洲,會咬人的鱷魚住在沼澤,很多人會保護我們,而且怪物有可能是假的啊!會不會是看起來很像骷髏呢?」
他搖搖頭,害怕而堅定地說:「那是牠爬上沙灘,被研究發現的。」
知道他沒有午睡,容易因為疲累而睡前有一些情緒,我跟他說:「你今天沒有睡午覺,累了對不對?跟感冒生病一樣,害怕或傷心的時候,是心『生病』了,多休息會幫助我們早一點好起來。睡ㄧ覺醒來,你的害怕會少很多哦!」
聞言躺在床上的緯緯,還是很擔憂,他說:「馬麻,為什麼我的心裡會住著惡魔?」
緣緣拿著綠色的液態沙漏靠近,笑盈盈地說:「我幫葛格拍照,怪物就會變成貓咪、兔子。」
「哦!好棒,那妳幫葛格拍照!」轉頭對躺在一旁的緯緯說:「緯緯,美眉幫你拍照,怪物會變成貓咪、兔子耶!你要不要試試看?」
緯緯憂鬱地說:「但牠還是在我心裡。」
我說:「牠還是在你心裡哦?」
緣緣接話:「幫葛格拍照,怪物會變小馬!」
我說:「哦~怪物變小馬耶!緯緯你要不要讓美眉幫你拍照?」
「可是怪物還是在我心裡啊!」
「你要想像啊!想像怪物從骷髏,變成小馬,變成貓咪,變成兔子,變成想像的樣子。」
想起自小很容易受到驚嚇的緯緯,一歲半隨家族旅遊至吳哥窟,半夜大哭怎麼哄都停不下來,Leo靈機一動,要我把緯緯白天隨身以迴紋針別著的護身符拿來,裝著迷你楞嚴咒的護身符才放進口袋,立刻停止不哭,安穩下來,漸漸入睡。
兩歲多,一次莫名其妙昏沈沈,既沒發燒也沒咳嗽等生病跡象,但就是病厭厭,吃不下飯,只想睡覺。
我坐在離他一公尺外,突然聽到躺著的他,手往上揮舞,說:「欸!不要碰我!」
我回答:「我沒有碰你啊!我離你有一公尺遠耶!」
三歲,從喪家經過,依照從小到大受到驚嚇的經驗判斷,他又陷入「需要收驚」的狀態,收驚的師父交代著:書空化符的額頭要一天後才能清洗,也盡量不要碰到。
晚上,他說他的額頭好熱好熱,我問他:「你是不是被什麼嚇到?」他哭喪著臉說:「對!被一個人~~!」尾音融入哭聲。
我知道他的害怕程度很深,想起之前經營水晶店的姑姑曾經送緯緯、緣緣手珠,其中一串是黑曜岩,我為他戴上,說:「這會保護你。」
雖然小時候仍在學爬的階段,還是新手媽媽的我,不曉得小孩學爬時放地上會比床上安全,有一次,在彈簧床的平滑面上,緯緯裹在他心愛的毛毯裡捲繞著,當我發現的時候,他的腰部已經離開床墊,往下墜去,轉眼間,頭就要直直撞向地板,驚慌間,想起小時候媽媽在盤子掉落在地上的時候,都會即時喊一聲:「阿彌陀佛!」我也脫口而出,就在那一瞬間,離奇的事發生了!
他懸空停住,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捧著他,緩住落勢。
毛毯是滑的,床墊是滑的,依照科學的角度,沒有任何可以讓他緩下來的東西支撐他。
我驚訝地望著,空愣著腦袋前去抱起他。
心裡想著:會不會是巧合?
下一次,當緯緯又再一次不小心即將從床上摔落時,我沒念,緯緯掉到地上去了。
有一次,全家出門到一個山谷,年邁而行動不便的老阿嬤留在階梯上頭休息。抱著還只會講疊字的緯緯步下階梯時,他笑容滿面地指著天空,說:「佛佛!」
我循著他的手指往上望,白雲層層,捲成一團團。
心想,也許是提醒我要在內心默念佛號,於是一路念著。
路程中遇到美麗的風景,小橋底下的溪水清澈,寧靜的山間涓涓戲水歌唱。
抱著緯緯爬上階梯的回程,在上頭等待的老阿嬤笑盈盈地對映入眼簾的家人說,剛剛聽經過的導遊介紹,這裡是以前的窮困人家沒有錢辦後事,將過世親人以草蓆包著放水流的地方。
當看到家人拍攝的照片裡,一眼即見山谷的大石隱藏著淡淡白白的臉型輪廓,心裡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慶幸著自己聆聽緯緯指著天空的「佛佛」,全程以看不見的祝福保護著他。
兩歲多,一次帶他去一家中醫診所看診,還懷著緣緣行動不便的我,在家人前來知會車子到了,我轉身放書,才兩、三秒,櫃檯小姐驚慌地跟我說:「小孩跑出去了!」
我轉頭看,自動門外已沒有緯緯的身影,顧不得懷孕的笨重,我快步跑出去,邊跑,邊在心裡想著從小到大幫助家人許多次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句句蓋過迅速的心跳,祈求緯緯跑出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平安無事。
走出自動門,還是沒有緯緯的身影,身為母親的我,已經驚慌地不顧旁人眼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出聲,往右一看,約莫五公尺外,一輛車子停著,緯緯倒在地上側臥著。
馬路對岸的家人,聞聲趕來,我也正好趕到。將他抱起,中醫診所的醫師也熱心前來,檢查著他的骨骼有沒有受傷。
就近前往新竹國泰醫院掛急診,幸好X光檢查後,一切正常,沒有皮肉傷。
仔細檢視中,當天穿著的白色褲子,壓過一細條輪胎的痕跡,鄰近的皮膚泛紅,如果再多壓個0.5公分,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是小孩跑出馬路碰到車子,但開車的司機很有道義地到醫院陪著。他說,他也有小孩,能夠體會小孩受傷的驚恐。
原本是外地人的他,即將轉進緯緯撞上的雙向馬路時,他心想:「人生地不熟,開慢一點好了!」所以他只有開時速20。
我聽了,感激地說:「謝謝你只有開20!」
而換算時間,當全身黑色、神色黯沉的他突然湧起一個心念「人生地不熟,開慢一點好了!」時,正是不顧一切脫口將佛號念出的時候。
我相當感謝,感謝佛菩薩,感謝冥冥中幫忙的一切,感謝平安。
這份隨著時間累積的信任,摸不到、看不著的慈悲,怎會是六歲小孩能夠理解的呢?
為他戴上黑曜岩,他說:「馬麻,這真的會保護我嗎?」
「會!它會保護你。」
安心的他沉沉睡去。
*
有一次,緯緯累積好幾件事還沒完成,當我提醒了再提醒,他仍沉浸在自己的玩耍世界,正抬起頭來跟我說:「馬麻,我跟你說......」時,我連珠炮似的把他要做的事再提醒,很快速地把所有要做的理由、為什麼遲遲不做的原因、不做這些事會有什麼後果,為什麼要讓馬麻一說再說.....種種煙硝炸開,看他神情落寞,想起他要跟我說話。
「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麼呢?」我問。
「我只想跟妳說,」他略帶受傷、無辜又真誠地說,「馬麻我愛妳。」
雖然感傷著,一會兒後又開心玩耍。
小孩成長歲月裡種種牽掛、繫念,儘管為調皮行徑生氣,望著他們很快淡忘的雨過天青,內心湧起柔情。
曾經有兩個溫柔對待小孩的媽媽跟我說:「妳以為是妳在陪伴小孩,其實是小孩在陪伴妳。」
以為對小孩付出愛,其實,小孩正以天真、誠摯的情,教導我什麼是愛。
記憶的照相機,隨著他們的成長停格。
日記本裡,記錄著緯緯近四歲時的一段往事:
「以往不會自己背書包的緯緯,這陣子開始會背書包了,早上打理好他的更衣、盥洗、如廁、喝泡ㄋㄟㄋㄟ後,能讓他自己背書包下樓,我留在房裡照顧妹妹。
於是,今天早上,我送他離開房門口,一如往常叮嚀他今天上學要乖乖的,他點點頭說好。
我說:『抱一下!』
他靦腆地被我抱一下,之後笑得好燦爛,從房門口走到迴廊之際,頻頻回頭,對我微笑。
笑容裡洋溢著滿足與眷戀,時光剎那凝止,停留在母子的相視而笑裡。』」
那日的回眸,柔焦般的微笑,停泊在母親的心湖裡,搖曳、盪漾,張張相處的畫面記憶,「喀嚓!」「喀嚓!」融入湖面倒影。
「馬麻,我回來了。」接軌至每日放學回家,奔到房間找我時,靦腆、期待的笑容,如春日綠芽間的啁啾,夏日暖燦燦的豔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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