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遊樂園
我從肺內呼出一口很長的氣,感受著四周平靜的氣氛。還未能夠克服剛才那海中的恐懼。如果沒有鬧鐘或者鬧鐘失靈的話,很可能我會被怪物吞噬而永遠留在海裡。為什麼要冒險?我也不知道,同房的死亡著實和我沒有任何現實的關係,為何我還要執著?我真的想不出所以然來,但我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就像寫上了不可刪除的程式的機械人一樣,生存就只是為了完成程式所給予的任務。
人類天生就對死亡充滿恐懼。其實屍體與枯黃了的樹葉沒有兩樣,都只不過是死物罷了。無論是動物或人類的屍體,人還是害怕去接觸。其實人真正害怕接觸到的是死亡本身。由於害怕死亡所以人相信輪迴,相信鬼魂。只要鬼魂是存在,人死後才有落腳的地方。所以每個人都有見到鬼魂的潛意識,因為看到鬼魂就等於看到自己永生的見證。
我沒有選擇,如果想擺脫那莫名的恐懼就必須繼續往下鑽。於是我確定手錶鬧鐘裝置操作正常之後便深吸一口氣,作最後的探索。
怪物一看見我便向我直衝過來。我咬緊牙關,閉起眼睛準備迎戰,感覺很像閉著眼駕駛一樣。一股空前強大的氣流把我向前推進,這股氣流加強了我的力量也加強了我的信心。我能夠感覺到與怪物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一聲巨響,然後是很多氣泡咕嚕咕嚕往水面上昇的聲音。一切突然停止了,我實際上沒有和什麼相碰撞的感覺,我沒有張開眼,因為我知道事情很快就會發生。
水慢慢地滲透入我的耳和鼻,像有生命般於我體內亂竄,鑰匙已經在匙孔裡面,正在用心地探尋著開關。我的腦感到非常的鈍痛,就像有人拿著電鑽無情地在我的頭上勉強開一洞,然後鑽進去;而同時,亦有人從腦內拿著電鑽,想勉強鑽出去。我感到體內的器官全部都變成了液體,正發出點點涼意。然後「噠」的一聲,門打開了……
我張開眼,看到身體不受自己意志控制地從陌生的床上起來,穿上筆挺的西裝,喝過鮮奶之後便走到巴士站,一邊看著我根本不明所以的財經股市版。我眼前的一切都像電影中的快鏡一樣,以非常不正常的速度發生著。
我從那不屬於自己的身體看見自己在銀行裡打字,點算紙幣,和客人談投資,下班……然後整晚視線裡出現的都是電腦螢幕。就這樣日復一日,速度亦天天加快,我沒有吃不消的感受,反正這些都不是我的生活。我只是耐心地等待著,等待改變一切的那件事情發生。
果然突然一天早上,巴士偏離了原來的路線,我看到自己在和平日不同的站下車(當然這個「自己」並非那真正的我「自己」),走了不太遠的路程,其實應該是頗長的路,但由於快鏡的關係所以很快就到達。
鏡頭變回正常的速度,耳傳來這個他的世界裡首次出現的聲音,也不過是一些普通的雜聲而已,但由於是不習慣的關係讓人感覺有點突兀。眼前的是一個遊樂園,它有一個非常巨大的摩天輪,過山車的軌道穿梭於樂園的天空,碰碰車場的卡車在蓄勢待發。一切都沒有動作,門口售票伯伯的眼神告訴我沒有人會這麼早到遊樂園遊玩的。我忽然領悟,這就是流鼻血的女孩腦中的世界。
我發覺這裡的「自己」有進入遊樂園的衝動,腿已經被提起了,但立即又收回來,轉身離去。突然一切又復原成快速搜畫鏡頭,像一級方程式賽車在停頓休息後突然發動引擎一樣。我很想叫自己停下來,但我做不到;我很想叫自己進入樂園,但我又做不到,因為我根本不是我。當我脫離自我進入別人的身軀,進入群體後,我已經徹底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與權利。
日子以驚人的速度一天復一天地重複著,沒有停下的預兆,亦沒有停下的方法。我發覺自己在他的身體裡不停哭泣,但淚很快就被構成我身體的水所同化。
然後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一天當我起床的時候,鏡頭竟然以正常的速度播放。我依舊穿上西裝上班,日子發展的速度變回正常反而讓我感覺很不習慣。我明明清楚一回兒會發生什麼事,可是我仍然非常的緊張,可能是基於迷團很快就要被解開吧!
樂園的售票員伯伯一邊以奇怪的眼光打量我,一邊把入場票交給我。我(或他)首先挑選了摩天輪,從天空慢慢地審視這個城市,卻由於高樓大廈的而怎樣也看不到完全的天空。窗戶吹來的涼風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然後張開口在過山車上大聲疾呼,希望把失去多年的快樂呼喚回來。在過山車的軌道滑下來的感覺與從流鼻血的女孩的世界滑下來的是一樣的。
最後是碰碰車,我獨個兒駕駛著碰碰車於車場內肆意碰撞。可能是早上沒有人的關係,我似乎沒有受到時間的限制。於是我看見自己越來越瘋狂,瘋狂得仰天大笑,我敢斷言如果我駕駛的是真正汽車的話,身體早已經像被壓扁了的夾心餅乾了。頭不由自主地隨碰碰車的碰撞而激烈搖盪,這是我進入他的身體之後第一次產生驚懼的感覺。
(快停止吧!)
(人類的頭部是不可能承受這樣急速而劇烈的搖動的!)
(快停止吧!)
然而他仍然讓我的頸椎去承受著無情的撞擊。
終於我聽見身體頸椎的部份發出「咖喇」一聲,眼前的景物被迅速染成燦爛的殷紅。
我發出恐怖的微笑。
(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
我步下碰碰車,慢慢地走出車場,血紅色的摩天輪,血紅色的過山車,還有血紅色的天空……
蹣跚地步出遊樂園,他絕對不可以讓別人發現自己死在這個樂園內。在他完美的人生中不可能出現這種荒謬的事情。就算是自我終結的時候也不可能。
於是他勉強走過幾條馬路,在他的屍體被發現的那條街道安詳地躺下去。人生從未嘗試過如此的安靜,一切安靜得像到達這個世界的盡頭。天空的殷血紅越來越深刻,終於變成漆黑一遍。
(完結了!一切都完結了!)
泰戈爾有一篇作品描述一個寡婦死後復活但卻不容於世.為了向親人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活著,於是她跳入河中,用死亡去證明自己的生存。
七 遊樂完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休息室內。同事說幸好我及早被發現,否則他們可要負上重大責任。營主任驚訝於我最近的不正常舉動,決定放我幾天假。我也正好利用假期親自到同房自殺的現場。
一路上所乘坐的巴士與所行走的道路都已經熟識得不可思議。沒錯是原來的路線,原來的地方與原來的空氣味道,可是已經發現不到任何遊樂園的影子!從地圖及附近居民口中都證實了這個地區根本不存在著任何形式的遊樂園……
我在原本應該存在著遊樂園的地方徘徊,看著四周的高樓大廈,回想過去發生的一切,從同房的死亡開始直到虛無的遊樂園,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只能活在自我空間的精神病人一樣。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自言自語所編織的幻象而已。
但我並沒有感到失落,我已經徹底地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事情的形式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空氣只能在水中變成氣泡時才能讓人用肉眼看得見。在水中,我們的門都給打開了,然後進入了互相的世界,所謂的現實已經沒有實際的意義,最重要的是門後這世界。
他的死純粹是沒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而已,不存在被殺和自殺的問題,就不過是回到自己的門後,然後把門關了……
恐懼已經不再來襲,就像被蚊子叮了之後的痕癢一樣,不知不覺間就從某個地方消失了。但我能夠感到有另外一群蚊子正在另一個地方窺視著我,總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再次向我作出無情的偷襲。
除了恐懼之外,流鼻血的女孩,大學時代的同房和老人們亦同時消失了。訊息渠道閉塞著,所有的門都換了新的匙孔,而鑰匙並不在我這邊。他們雖然消失了,可是我知道只不過是暫時性的,他們總有一天會再回來。在我忘掉這一切得時候,在我忘掉門的存在的時候,在我沒入人群的時候……
在車站等候已經沒有老人的巴士,看著上班與上學的人群,忽然對這個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個年頭的城市感到非常的陌生。
看著這個城市,我看到了人群……
看到了太陽……
看到了雲……
也許,看到了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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