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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4-29 21:25:29| 人氣9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長篇連載:之五---卡夫卡的獸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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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卡夫卡的獸與怪物的攻擊

徹夜難眠,置身於這個晚上簡直像墮落了深淵,被無限的黑暗包圍而又無止盡地往下墮。心想睡卻腦又清醒得可怕。爬起床看毛姆與卡夫卡,但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無盡的黑暗,黑暗與黑暗。

時間像停止了發條一樣,連帶這個地球也像突然發脾氣,不肯再圍著太陽轉。
「我總有決定自己方向的權利吧!」地球不忿地對著太陽說。然後脫離了不知幾多億年歷史的軌道,奔向銀河外那未知的宇宙。

於是地球人都瘋了, 「沒有太陽怎麼辦?」「脫離了軌道就只有死路一條!」沒有人能夠往未知的世界探險,因為軌道這種東西對於人類來說是那麼的神聖而不可或缺。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軌道,而軌道的方向往往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

當迷信著的石像突然一天倒下來,在石像下虔誠地膜拜著的人就只有被壓碎的命運而已。
我並沒有瘋,只有耐不住寂寞的心情而已。

我就這樣幻想著地球在宇宙中慢無目的地漂浮,意識便漸漸模糊,終於進入夢鄉了。

夢中我看見卡夫卡的<變形記>中那只人頭蟲身的獸,牠像水中的怪物一樣和我對峙。由於沒有水的阻隔,我清楚地看到牠的臉,是死去的同房。他(或牠)用哀傷的神情看望著我,也不知是不肯或是不能向我走過來。他微微挪動笨拙而龐大的身軀,使夢裡的地面產生震動。

他的表情變得十分痛苦,笨拙的身軀拼命地掙扎,夢裡的世界彷似七級地震般搖撼,幸好這個世界沒有建築物,否則我能否醒過來也成疑問。他終於安靜下來,面上換了和我討論價值觀的那張不屬於他的臉,對我猙獰地露出勝利的笑容,突然徹頭徹尾的變化為一條蟲,往地底裡鑽。

醒來的時候手中還拿著卡夫卡的書,看著時針踏著九字的掛鐘,發了一會兒呆,良久才回過神來,趕緊換衣服準備上班。

沒有老人的巴士始終讓我有點不習慣。今天紅綠燈像和我作對似的,每到達燈位前的幾秒鐘便會變成黃色然後紅色,停車,絲毫不差。「衝過去吧!」心裡這樣呼喚著司機。人就是這樣,平日我最討厭衝紅燈的司機,常常心裡暗罵他們祖宗後代,然而如果現在換了是我坐在司機位置上的話,在紅燈前一定會用力踏油門。每個人都只會站在自己的利益與立場上講說話,沒有所謂絕對的原則這東西存在。

沒有人為我的遲到說半句話,我遲到的唯一效果似乎(只是似乎而已)就不過是紀錄卡的數目字由原來的藍色變成紅色而已。

今天報紙刊登了關於同房之死的追蹤報導:死因證實是頸骨折斷,但相信第一案發現場不是發現屍體的地方。可是找不到被人挪動的痕跡,在醫學與邏輯上他頸椎折斷後又不可能再自己走動。所以死亡登記上的死因是「不明」。該報導的未段還有個小標題「每年死亡原因不明者過千」。

傳媒似乎也發現了泳池溺斃的青年就是屍體的發現者,而且大肆渲染鬼神之說。我不太相信現實世界裡存在著鬼魂,但我可以肯定鬼魂是存在於我們內心的某一個空間。

這些消息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可是我心靈卻被另一宗報導所纏繞:美國一名婦人把自己所有的親生孩子浸在浴缸裡殺死。年紀最小的還是手抱嬰兒。我清楚自己的感覺不是震驚或恐懼,而是另外的一種偏離了正常感覺範圍的感受。

被母親剛賦予生命,而另一刻鐘,生命又被母親奪回了。

下午無人,女工依然在休息,樹葉卻有輕微的搖動。我繼續跳入水中去尋找恐懼的解脫。和昨天一樣,第一次只能感覺到水的流動。

再次鑽下水底的時候,那怪物又出現了,我不能肯定牠和夢裡那卡夫卡的獸的關係,可能關係密切,亦可能完全沒有關係也說不定。牠像守護著門口的狗一樣,發現是我這個不再陌生的人後,便獨自伏在池底,沒有對我產生惡意。然後對面的門隙有一個女性物體走出來在水中飄近我身邊。手中抱著一個大概一周歲的嬰兒,由於和她們的距離很接近,使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臉。

她臉上完全沒有所謂的血色,金黃的頭髮任意在水裡像水草般飄搖,高廷的鼻樑加上綠色的瞳孔,毫無焦點。雖然她在我的身邊徘徊,但完全沒有把視線放在我身上。我努力窺視嬰兒的臉,可是不是我看不見,正確點說是我不可能看見,因為那嬰兒根本沒有臉孔。

我的驚叫聲在水中當然發揮不了作用,可是卻驚動了她們。她們像受驚的小鳥一樣倉忙地回到怪物那邊,怪物作出防衛的姿勢,觸鬚張牙舞爪,然後向我直奔過來。我徹底地亂了陣腳,匆忙地往後退,急得把肺裡的僅餘空氣也釋放出來。

胸口越來越難受,心臟有奪腔而出的衝動。我拼命向上爬,此刻我才知道原來我鑽下去的不是泳池的底部,而是某個海的深層!無論我怎樣努力也上不到水面,而牠卻毫不費力地向我游近。我快要看到牠的臉了!我不要看到牠的臉!因為我清楚只要看到恐懼本身,生命就會完結了……

最後鬧鐘聲救了我。我讓頭部浮在水面,貪婪地吸著空氣,相信我這一生中從未如此的須要空氣。的確,這是我有生之年第二次最接近死亡。

我第一及唯一一次真正在現實中接觸到已經斷了氣的人,就是我父親的父親。爺爺在我約十歲的時候去世,當時我對世界的認識是非常局限與幼稚的,由於和爺爺相處的時間很短,加上初生之犢對死亡的無知與距離感,我聽到消息後第一個想法是「可以回鄉下和兄弟們玩了!」我們鄉下習慣把「堂兄弟」的「堂」字省去。

踏入祖屋的門口,完全沒有異樣的感覺。叔伯和嬤嬤除了面容多了半分疲倦之外,完全就找不到所謂悲傷的神情。那時候第一個和我說話的竟是我年紀最少的弟弟。他肥胖的身形笨拙地跑到我面前,小手捉著我的膝蓋。

「鋒哥哥,阿爺死左!」天真無邪的臉孔,活潑可愛的神情與他那燦爛的笑容都和場合很不合襯。他正用輕鬆及愉快的語調宣佈著死亡的消息,小手甩開我的膝蓋往我的父親那邊走去,同樣快樂地宣佈著死亡的消息。嬤嬤叫我走近爺爺身邊呼喚他回來。我清楚這只是習俗而已,不會帶來什麼實際效果。於是我跨過門檻,走到爺爺身邊。他的臉已經半白,張開口像睡覺一樣,頭以下都被白布蓋著。我看著他那像熟睡的臉,腦內的硬件完全停止了工作。也不知呆了多少時間,腦完全沒有所謂電流的東西通過。在這間祖屋內,我和我爸爸的父親就像兩件沒有生命的傢俱,當然,以生物學角度,這裡的確是存在著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所謂的生物和死物這在各自的兩道門外面互相看著對方,然而誰都沒法走到彼此的世界。

「鋒!」爸爸在我耳邊喊了一聲,我像被停止了的機器被重新上了發條一樣……隆隆隆……我聽見自己腦內齒輪互相磨擦的聲音。

「阿爺,你醒啦!」我緩慢地吐出這句循例的話,感覺好像是對著空氣說的。弟弟突然跑過來捏著爺爺的鼻「哈哈哈!阿爺死左啦!」沒有人阻止,但有人發笑。

當然爺爺沒有醒,所有家族成員陪伴爺爺的棺木上山。那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我們家族有這麼多我不認識的人,死亡竟把我們都聚集起來。弟弟精力無限地穿梭於人群之間,沒有說別的話,就不停地用輕佻的語氣說著「阿爺死左!」。

人們輪流往爺爺那已深陷土地裡的棺木上潑沙,然後忙著燒爆竹,飲燒酒,啃豬肉。爸媽打發我去與兄弟玩耍後,走到一株遠離人群的樹下相談著什麼,父親時而手舞足蹈,時而輕撫母親的肚子,他們時而哭時而笑。當時的我已經明白他們不是相談有關爺爺的事。後來父母離異後,我才從母親的口中得知那年回鄉送爺爺的擋兒,她把那肚子裡那個我的親妹妹打掉。

原來我可以脫離獨子的寂寞,原來那次回鄉我失去兩個親人。

自從那時開始,我久不久便會發同一個夢。我夢見爺爺,我叫他醒來,而他真的睜開眼睛坐起身來摸摸我的頭。弟弟跑過來宣佈爺爺的死亡後,回頭看看我,突然變成我那個從未生存便已死去的親妹妹,面容模糊的她對著我天真地微笑。然後爺爺便拖著她走上山上遊玩,我木訥山下看著他們,沒有上山的意圖,亦沒有上山的通行證。當鬧鐘那很不浪漫的聲音傳入耳中,我便會從新發動齒輪,從夢中醒來。

台長: 發條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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