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鼻血的女孩
那天我正在打瞌睡,忽然被一陣人語吵醒,原來是一個因為勉強潛入水底而把鼻血也給擠出來的少女。我把她扶進休息室,一直沒有給予安慰的說話,因為她實在太冷靜了。由始至終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捏著自己筆直的鼻樑,就像流鼻血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份似的, 「不要害怕!我的鼻就是這樣子,一會兒就好了,很快過去。」她沒有張開口,但我確實無疑地聽到她這樣說。而且聲線完美得令人心動,和她天真而標緻的樣貌很合襯。我呆呆地看著她,縱使她把自己的鼻樑捏得緊緊,可是鮮血仍像充斥在破裂了的水喉管一樣,不停地滲透出來,與她雪白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我確實有點害怕了。當血到達嘴唇的時候,她咧嘴而笑, 「沒事的。」她真正微微張開口說話了,雖然她的笑容夾雜著牙逢裡那和唾液混合了的鮮血,卻依然美麗。活像一個即將受刑的人給予家人最後安慰的苦笑。
我把手伸出來幫她一把,當我的手與她的鼻樑接觸之際,突然四周變得漆黑一片,鮮血像衝破了水壩的鴻潮,不停地從她的體內湧出來。正要把我們淹沒之際,倏地刮起了強風。血變成漩渦,而我們就在漩渦的中心,我一邊被迫旋轉一邊看著她那無奈的瞳孔,然後被吸進瞳孔裡面,進入了她的體內。旋轉力越來越強,我終於支持不住暈倒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緩緩地張開眼睛,一片一片重拾人類應有的意識,緊貼著地面的背部有點涼意,於是我用力支撐自己的身體站起來。原來我被一望無際的水所包圍。水沒有顏色,當然也沒有反映出天空的色調,一切看上去都是暗灰色的。我嗅嗅水的味道,分不出是腦漿還是血液,反正是一股強烈的腥氣。
我準是進入了某人的腦海沒錯。一陣機械移動運作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並漸次強大而頻密。隨著聲浪越大,剛蓋過小腿的水面開始震動。首先浮上水面的是一個緩緩地旋轉的機械,它巨大得直頂著天空的雲。然後雲端開始出現一條軌道,列車連接著軌道高速行駛,穿過雲霧,像龍一般於雲間穿插。一輛像小型汽車的物體,在差一公分碰到我之前停下來,然後又和其他剛出現的同類互相碰撞,像一群亂了陣腳的老鼠。我置身其中被這些彷彿各自擁有生命的機械所包圍。
天空飛舞的列車,地上亂癙的汽車般的物體,還有那巨大而沉重的旋轉機器……在這個只有它們和我的空間內,那鈍重而沒有節奏的隆隆聲直壓著我的心臟,使我像剛跑畢十公里般喘息著。我嘗試在濕漉漉的地上提起雙腳,往前走一步,怎料這步像踏進了深淵一樣,整個身體往前傾倒,似乎坐上了什麼東西急速旋轉並向下滑。這種旋轉不是剛才進入這個世界的旋風所做成的,而是由我坐著的這條往下滑的旋轉軌道做成的。那種無意義而急速的下墮帶來不快的感覺,使我胃裏的東西在敲我嘴巴的門。我甚至想用力阻止自己離開這不知道是否屬於自己的世界並爬回上面的空間。當我快進入無意識狀態之前,猛然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究竟什麼回事?空空的休息室內,流鼻血的女孩不見了,冷氣吹拂著我手上的毛髮。我打了一個冷顫,然後看看自己的身體和四周,掛鐘告訴我只不過是過了兩分鐘的時間。回想剛才發生的事,像夢一樣的記憶,我甚至認為由始至終都只不過是做夢而已。根本沒有什麼流鼻血的女孩,更沒有出現過旋轉的空間。然而當我直衝進廁所釋放那些被我的胃囚禁了一個早上的腿蛋治與即溶咖啡的時候,便發覺一切都是確確實實地存在過,只不過是發生在另一個空間的關係,所以感覺很不真實。
那流鼻血的女孩往那裡去了?只有午膳才會集合營裏的所有人,無論是營友或是員工都會在這個大堂裏共進午餐。我的眼光掃視了很久也發現不到女孩的蹤影,她擁有一張很容易被人認出的漂亮臉孔,可是此刻她已經被沒入人海裡頭,我想起天上的雲,人的個人與集體生存形式很多時候和雲是一致的。
看著這些新進營的年青人,突然感到內心隱隱出現那壓倒性的痛。原來是我不再年青的緣故。我已經不再是學生,可是又未能感到自己真正的長大,總覺得生活很矛盾,沒有完全對現實低頭,又未能做到任何所謂追求夢想的事情,就像在兩道門的中間,然而兩邊我也沒有鑰匙。這就是所謂的庸俗吧!我想。
為了打聽女孩的消息,我嘗試加入同事間的談話。多虧我的同房有意無意間教導我的經濟知識,所以當他們談股市走勢與什麼賺錢大計的時候,我總能夠適當地搭上一兩句腔。
我又想到了我那個「死了」還是「走了」的同房,他不知在那一張桌子與其他營友一邊吃飯一邊對著我打招呼。我隱約看到他的笑臉,然後他又消失了。
三年級的時候,他常常和我談價值觀的問題,他認為我老是想著當作家的夢是不切實際的,他舉例只須要留意股市走勢,拆息問題或認識幾個有助自己事業發展的貴人便可以得到幾十倍於這些所謂名作家所賺到的錢。他已經為自己鋪設好他所認為的康莊大道,怎樣找到工資低但可以學到認用知識的工作,然後怎樣把儲蓄到的錢分散投資,何時他可以賺到第一個一百萬,一千萬。所以他書架上的都是工具書,認識的盡是擁有他所沒有的技能的朋友,當然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可以找到什麼他所沒有的。每當他談起這些話題的時候,臉上都會無意間流露一張奇怪的臉譜,在他臉上浮動,若隱若現就像水面上一張被微風吹拂著的臉一樣。我說不準對這張臉的感覺是恐懼還是不屑,但是可以肯定這不是屬於他的臉,可是他卻一天天和這張臉合而為一了。
他在剛進大學的時候可以說是完全的另一個人,當時他像極一個活潑的小孩,一整天除了上課,整天跑過沒完。由於宿舍背靠一座小山丘,更聽說山上存在著墳地,於是他有幾次邀我和幾個朋友陪同上山探險,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但總覺樂趣無窮。在房間無聊時,他又不知那兒來的勁頭,把床單往頸上一披,在走廊來回高速跑動,想使床單像斗篷般飛昇。吃飯的時候他會叫女孩子把手放在桌底,說要給她觸摸有趣的東西,結果女孩正奇怪是什麼東西時,才發覺是他沒有穿鞋的腳掌。
他還有一個小孩的習慣,就是到遊樂園去玩耍。碰巧學校附近有個小型的遊樂園。有時候我陪伴他,看著近六尺的他和小朋友一起從滑梯上滑下來,確實非常滑稽。幾個朋友一起到海洋公園遊玩,他總會是最興奮的一個。雖然我唸的是文科,和他的商科不同,卻出奇的合得來。然後有一天,我發覺他徹底的改變了,或許改變的過程是緩慢的,但我卻在突然之間才察覺到,他再沒有那份童真,空餘時間便看工具書或收聽財經電台。從前的生活或是從前的他彷彿和現在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關係。徹底的改變或許不是最恰當的說法,因為有時候(真的是極少的時候),他身旁仍然可以窺見他從前的影子,對於從前的他已經變成影子,我不知道是應該替他高興還是可悲。
畢業後他真的找到了有很多機會給他學習,而且工資很不錯的銀行主任工作。聽說幾年間一直工作順利,沒有人估計到突然一天他會以離奇的死法離開這個城市。我的朋友啊!你為什麼來訪呢?我沒有你缺乏的才能,可是你死後,就只能夠找我……
同事們對該女孩子也沒有什麼印象,但最少證實了的確是有一個曾經流鼻血的女孩。證實了剛才發生的是無疑的事實後,增加了我找尋女孩的決心。因為只要她是真實存在著的話,我便一定可以找到他!然而下班後,我被強而有力的睡意所征服,急不及待趕回家,一睡著就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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