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稱不上是年度的晚宴,大概是今年第二或第三次和父親見面吧?我總是記不牢,亦弄不清楚為何又是日本餐廳。我早到了十五分鐘,在沙田市中心那像迷宮一樣的廣場瞎逛,想找一個可以把我腳步留下的櫥窗。漫無目的,終於在咖啡店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才發覺五分鐘並非欣賞一杯咖啡的最佳時間,於是緩緩地走到約定的餐廳門口。
媽媽很快便到達,父親緊隨其後,他老了胖了,但還是感覺消瘦,所以不能說是胖了,只能說長肉了。我朝他背後的什麼點一下頭便逕自走進餐廳。
「最近工作過得去吧?你妻兒都回鄉下去,準悶慌了吧?」還是媽媽先打開話題,她在我父親面前總是表現得活潑開朗,諾諾大方。當然她在家中並不是這樣子,這個我清楚,父親亦知道。
「沒有!」他把近千度近視眼鏡拿下,食指在眉心之間柔柔地打轉,順時針,逆時針,然後合起眼對自己微笑。媽媽以為他疲倦,但我知道他是害頭痛。他頭痛有兩種表現,其一是發脾氣,其二便是這樣柔柔地按摩眉心,這個我清楚,可是媽媽不知道。
我沒有慰問,繼續看我的餐牌。和他們吃飯,我從來都是佔了餐牌自打主意,決不問他們意見。想來大概是遲來的撒嬌吧!活了二十多年才向父母撒嬌,感覺有點麻,可他們認為我還是那樣不懂大體和內向。我不得不承認大部份人都以為自己最了解的,是身邊最親近的人,而事實上大部份人最不了解的卻是最親近的人,問題就在於自以為了解。
「她們回鄉下去,我還樂得清靜。」父親帶笑地補充,在座的三個人都不知道他是否說笑,包括他自己。
除我以外,在座的兩位就這樣展開了內容不大充實的談話,都是工作呀,健康呀......媽媽發問了許多關於身體健康的問題。她以前不會這樣發問的,儘管以前......很多年以前,爸爸還是醫生,他們還是夫婦,可能當年他們還年輕,現在不只時代,連身體都不受他們控制了。而在座的另一位即繼續對著餐牌發呆,偶爾父親談到新聞時事,便由我答上兩句。
媽媽從不看新聞,對她來說,每天為我準備晚飯和執著我的壞習慣(例如邊看電視邊吃飯)才是她的重要事情。我邊看電視邊吃飯是因為我怕沒話說,我沉默並不代表我不想和她溝通,沉默只是我的性格。她常錯覺我不關心她,,我亦因為她的錯覺而埋怨她不了解我。畢竟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還短,和媽媽住的六年中其中三年住在大學宿舍,大半年在學堂受訓。所以我認為這種疏離是可以諒解的。
我按餐牌點了刺身拼盤和壽司拼盤,外加一支溫清酒。點這三樣菜不用花心思更不用花太多的時候去觀看餐
牌。
父親並不知道我已經受訓完畢駐守沙頭角,雖然半年前的晚宴中我已經提過。就這樣我們才能有話題,雖然話題總是一樣。然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不知道是吃到活蝦刺身還是三文魚壽司的時候,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件最近發生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
黎誠是我父親的朋友,就住在同一池塘的另一條巷,娶了一個全鎮知名的中醫的大女兒,而中醫的次子其後成為副鎮長。且說黎誠的妻子,未過門時待奶奶有如生母,可明門正娶過後,便露出刁蠻本性,變得非常刻薄,令黎誠母親飽受委屈。終於一天黎誠母親走到池塘,一步一步走向池中心……目擊者說她沒有爭扎,盛傳遺書表示是其媳婦害她自殺的。
媽媽聽後眉頭微微抽動,然後沒有太大的反應。刺身有點冰,害我背部麻痺一秒鐘。
「這女人也未免太狠心了!」媽媽不像發表意見,更像自言自語。說罷面呈思考狀。我知道這不是裝出來的,這件事的確觸碰她內心的某地方。
「這件事可以從多方面觀察。」父親引證了人會隨年齡增長而變得冷靜這句說話。
「對!首先我們不知道他們一家人互相之間的關係與性格,亦不知道所謂遺書內容的真偽,所以不能斷言她自殺與媳婦有直接關係。」我罕有地發表意見
「正確!凡事都有很多方面,一個人如此自殺,不是單一事件可以做成,不能說媳婦責任最大。」如果父親和我十年前就有這種默契,可能在座的歷史都要改寫。
「黎誠妻作為媳婦,奶奶自殺就是她不孝。哪裡的老人家沒有怪脾氣?她嫁過門就應待奶奶如親母,無論如何她責任最大!」媽媽的口氣有點不正常的重。這點我有同感,空穴來風,她一定是有問題才讓人蜚短流長,可責任最大的未必是她,在座三位似乎都忽略了黎誠作為兒子的責任。
「對!對!這種事很難說得清,一家人只要懂得忍讓,自然可以和睦相處。我家的老婆也經常吵鬧,可我還能怎樣?還不是忍?」可惜他遲了十年才明白。回首我們這一家的過去,一切似乎來得非常自然,結婚,產子,不和,離異;然後負責善後的繼續照顧兒子,不用善後的再組織新的家庭。自然得像水向東流,天要下雨。
之後我們誰都沒有再提及這話題。大概是剛才和父親的默契使我和他往後的說話多了,但總離不開政治與體育。媽媽每每在我們的說話多的時候,高調地把食物放在我碗中,然後勉強把話題轉移到食物上。我不知道這舉動的實際意圖,可總有打斷我和父親對話的效果。
我腦內盤算黎誠母親自殺的幾個原因。可能性一:黎誠妻子的確是一個非常殘酷而自私的人,她甚至會把奶奶趕回鄉去,偶爾回來的兩三天,初時只表示不滿,其後更把奶奶的衣物放在門口,讓她露宿。可能性二:黎誠妻子的弟弟既為副鎮長,其家人或許會捲入政治鬥爭,於是被人散播謠言中傷黎誠的家庭。媳婦本來不壞,可流言聽多了,難免令其母內心鬱悶而抵不住長期壓力。可能性三:純粹厭世,與人無尤。
「你這個兒子總是愁眉苦臉,像永得不到開心似的。」是父親說的話,媽媽以沉默表示回應。他們總分不出我思考與不開心的樣子。
席間父親去了洗手間,媽媽便開腔:「唉!說到那話題我便擔心你婆婆,你的那個舅母,她的媳婦呀!算了算了!還是開心地吃頓飯吧!」我知道她要說的又是我舅母對我婆婆不好的事。老實說,我亦有些擔心,畢竟婆婆太老而且距我們太遠了,經常回大陸探她根本不可能,幸好還有外公陪她。
「還有還有,我叫你托她辦的事情完滿沒有?」我突然想起前幾天媽媽托我那在銀行工作的女友問一些贖樓契的程序。
我以錯愕的表情代替說「沒有」。媽媽只是輕藐地一笑,慢慢地道:「那些事我自己辦好了,我知道她忙,我們家的事還是不要別人操心好。」於是我打了通電話給她,本沒有吵嘴的意圖,可是情侶的嘴碰上,要不接吻,就是吵架。
吵架內容可歸納為兩部份:第一部份是我責怪她沒有把我的事放在心,結果她道歉,沒有誠意地。第二部份是她責怪我沒有體諒她工作忙,結果我道歉,沒有誠意地。
在媽媽面前我嘴裡吵得兇,語氣的確有點過份,我以為是為了向媽媽呈強,但我知道其實與席間提及黎誠和舅母的事情有很大關係。是什麼讓我失控?是我害怕什麼?還是我預見什麼?捉摸自己的感情就像玩那種投幣抓毛公仔的遊戲機。
「你就是改不了衝動!女人間的相處不是用話可以說清楚,我和她的關係日後如何靠你去維持?」我承認我沒有把問題解決,只是胡亂發了一通脾氣。今晚的確有些事牽扯我的腦筋。
父親如廁回來,在我用臉孔表示催促後結了帳,我們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家。
晚上夢見父母抱著我未來的兒子在逗趣,然後看見兒子在公園玩旋轉木馬,未來的妻子肚皮又隆起,她笑著說要來個女兒啊!天下雨,帶點咖啡味道......夢中唯獨沒有我。
強烈的嘔吐感使我半夜醒來,大概是那日本餐廳的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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