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完美的死亡
在上班途中的巴士上閱讀到這編新聞時,我沒有絲毫詫異與驚奇。感覺像閱讀到一位患上不治之症的朋友的死亡報告一樣,對於患了絕症的人,死亡是自然而理所當然的事。
雖然據我所知他根本沒有染過什麼重病,但當我看到他死亡的消息時,還是像看到「地球是圓的」或「恐龍已經滅種」的報導一樣。可是這個我認為理所當然的消息卻像死者的亡魂一樣纏繞著我,鬼魅魍魎進入了我內心深處。難得把這件事擱在一旁,他又不知道從那裡探出頭來看看我。
我不知道用不正常來形容我所乘坐的這班巴士是否有點不公平,因為它只是與其他巴士有一點不同罷了。這個不同之處就是每次停站它也要花比其他巴士多兩倍的時間。原因是每個站都會有幾位行動不便的老人家在等候這班上山的巴士。我實在想像不到這班花甲老人在上班時間乘坐這班巴士的原因。那些老人登上巴士之後,冷氣便會比平常冷幾倍。然後旁若無人地放聲高談闊論。每站新的老人上車便會迅速加入論壇。於是聲浪越來越大,而且我根本一點也聽不懂他們那些不知來自那裡的方言。於是只好調高MD的聲音,去逃避這些比咖啡因更刺激神經的梵音。梵音彷彿化為微粒成為巴士內空氣的一部份。
離開早晨的「梵音」下車,看著那載著老人的巴士背影漸隱沒於上山的路上,山頂有雲,有太陽,或許有天國。
警方也沒有把握到我同房的真正死因,但可以肯定是他殺的。因為驗屍結果發現他頸椎以很不自然向後拗的角度折斷。初步認為意外的機會很大,因為頸椎實在折斷得太完美,完美得沒有任何碎骨,就連微絲血管破裂所做成的瘀血也完美得像斜陽的落霞,呈現在頸部中間久未飄走,只是漸漸退色,直至退到骨髓深處。用正常人的力量大概不可能做得到這種效果,如果真的是人力所為的話,應該是當他安靜地坐著的時候,一只來自橫岡級相撲選手的巨掌,用盡全力往額角一推。「咖咯」一聲, 頭部與眼睛都不須要轉動,就看到背後的景物了。
可是說他因意外而死的可能亦出現幾個技術性問題:首先是案發現場附近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大大小小的意外記錄,而他亦完全沒有任何表面傷痕。其次,法醫判斷他在頸椎折斷的同時,生命就結束了,可是屍體沒有被搬運過的痕跡。
我嘗試轉運頸項,有點怪怪的感覺,身後有剛入營的人在打籃球。太陽遮不能把早上的太陽完全蓋住,腳面被曬得刺痛,每天這個時間腳面都會像被無數只螞蟻同一時間咬嚼著,加上蚊子的痕癢卻沒有抵消的效果。我拿起水喉假裝清洗池面,一邊把清涼的水往腳上送。水越來越冷,開始完全替代了腳上的熾熱,突然水結成冰從我的腳緩緩慢延至大腿,使我不能拔足。雖然我沒有想過逃,但我確實感覺到可怕,是像屍虫正一口一口吸吮著心臟的那種真正的可怕!它與我掌摑自己的那種痛同樣具壓倒性的威力。
冰增加了向上慢延的速度,我看見自己的身體開始與冰同化,可怕的感覺竟然變成涼快的舒暢,好像人生得到了解脫一樣,快要飛昇天國。當冰來到我的胸部時,它無端地停止了,我能夠感到它們在思考,而這種思考正在促使它們變化。我知道它們是在思考是否值得把我同化。它們終於有所決定,冰變化成無數真實的屍虫,向我的臉蜂擁進攻,我按捺不住而閉上眼睛放聲嘶叫。再次張開眼的時候,一切突如其來的消失了!正如它們突如其來的出現一樣。我手中仍然拿著水喉,而冰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無蹤了。泳客對我投以奇怪的眼光,同事走過來預備接替我。
我在休息室的桌上坐下,睡著的同事把雙腳放在桌上與我只有咫尺之間,傳來淡淡然帶點懶洋洋的臭氣。
把筆記翻開那朵玫瑰凋謝的一頁,中間的一個「死」宛如廣闊平原上一座孤獨的小山丘。這個字看起來好像脫離了這個紙上的世界,被賦予了生命。也不知道從那裡吸收了養份,正一天比一天長大。一個字竟然有長大的可能,實在讓我不能接受,但它又確實是比之前大了一點,還是這張紙自動變小了?
我原本打算用筆記把事情的脈絡整理出來,但每當我看著這個字的時候,腦袋的神經管道都會被閉塞起來。不但不能想到有關他死亡的任何線索,就連所謂簡單的思考亦做不到。這刻我想這本筆記會不會並非為了幫助我接近真相而整理的?反而它的功能是要我逃避真相。所以當我在筆記上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真相就開始遠離我了,而恐懼就向我靠近。可以想像在某個地方的某一道門被「砰」的一聲關閉了。於是出面的人不能進入,裏面的人,也不能出來了。
風像鼓勵我繼續思考下去似的吹彿著。樹枝輕微的搖動彷彿對我說「好」。於是我把筆記放進抽屜,因為我那種內心深處的恐懼應該不是我主動思考就可以消除的。當這種恐懼第一天在我的腦海浮現的時候,就注定不是憑自己的力量可以克服。原因可能是他並非要我找尋他死亡的真相,而是要把他死亡的真相向我傾訴。我很可能只不過是他的傾訴者而已。
他要向我說話而我卻不停地自己說話,於是我一句話也聽不進耳。情況就像一邊聽著耳筒收音機,一邊看演唱會一樣,於是我決定把耳筒放下。
如是者日子又恢復原來的規矩與氣氛,這幾天他也沒有出現,我以為一切可以就這樣過去。他死了,而我卻繼續自己的生活,可是直到那一天,直到那流血的女孩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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