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 ,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 :『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1、《世說新語》裡記載了許多精彩的人,說他們精彩倒不全然都是正面的,而在於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性情面貌。他們或者機智聰明、或者荒謬可笑,或者擇善固執、或者也不可理喻。總之,在這個時代裡,每個人都活出了自己的特色。而這種對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的關注,則是時代風格所致。
2、魏晉南北朝是一個亂世,與前此的漢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漢代是第一個真正的帝國,在文化上它留下了五經,在政治上它制訂了一整套有效的規範。我們可以說,漢代關心的是如何把理想付諸實現,它要確立一個「典範」,它要長治、也要久安。漢代深具儒家性格,而儒家永遠是入世的,它對明天有所嚮往,因此在今日必有計畫。因此,儒家也強調一種「群體的文化」,人與人之間有一共同的理想,所謂成功指的便是在文明這條路上,如何實現自己、也完成他人。
3、相形之下,魏晉南北朝是「個人自覺」的時代。因為政治上的朝不保夕,連帶明日的計畫也無法落實。生命從一個共同的趨向中游離出來,它不需犧牲小我以完成大我,它考慮的也不再是明天,而只能是當下。時代動盪的風格產生了殊異的生命型態,在群體文化中必須時時顧慮他人的自我,此時可以盡情地裸露。因此,魏晉南北朝是眾聲喧嘩的,每個人都在說著自己的話;然而,魏晉南北朝也是寂寞孤單的,因為始終沒有人認真在聆聽。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共同的目標,找不到溝通的平台,每個人都只是在喃喃自語。這是個極其矛盾的時代,因此才能出現這麼多精彩的人。穩定的儒家文化擔心這種「精彩」,因為它無法預測,因為它破壞和諧。漢代講究一種大器,它的美建立在禮的規範上;而魏晉南北朝則一再把臉逼近我們面前,要我們認出它不是別人、只是他自己。
4、《世說新語》全書三卷三十六類,其中有一類名曰「任誕」,最能彰顯這樣的時代特色。「任」是隨意,「誕」有虛浮、怪異之意,個人有浮誇甚而荒謬之處,儘管任其展露、毋須範限。這是群體文化所不允許的放肆行為,世說新語卻記載了五十四條精彩的言論、故事;除此之外,「簡傲」、「汰侈」、「忿狷」、「惑溺」、「假譎」、「排調」、「仇隙」等等其他類門,都大量地關注到那些長久以來從不被正面肯定的人性特質。這是《世說新語》的精彩之處,它讓我們發現原來人有這麼多不同的面向,值得一一品鑒。
5、〈任誕篇〉裡最常被引用的就是「王子猷夜訪戴安道」,這一則筆記具有讓人迷惑的特質:王子猷在某個大雪紛飛的夜裡醒來,四望皎然、因起徬徨,忽然想起隱居的朋友戴安道,就想夜乘小船去找他。經過一整夜的輾轉奔波,直到了戴安道的家門口,卻連老朋友一面也不見便又折返。人家問他,王子猷卻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整個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這難道不是太奇怪了嗎?
6、然而在這麼奇怪的行為背後,彷彿又流竄著一股巨大的詩意。這裡有幾件事值得我們注意:第一是大雪紛飛的夜晚,王子猷因起徬徨、四望皎然;第二他是忽然之間想起了戴安道;第三是「戴安道」最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變成了「興」。這幾件事都具有典型的意義,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魏晉南北朝的特質所在。
7、首先是夜晚與大雪,它讓我們遁入了世界的背面。夜晚的大雪給人一種警醒的感覺,《紅樓夢》最後便結束於一場大雪,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曾經的風情月債,貪嗔痴欲,最後都被紛飛的大雪一捲而去、厚厚掩埋。人世間發生過的種種,無論是值或不值、捨或不捨,最後都必須還給天地「乾淨」兩字。「乾淨」在這裡成了一種領悟,其實很像耶穌說的「世界是一座橋,走過去,但是不要在上面蓋房子」——那是只有在空洞的孔竅之中,才能聽見所有的聲音。夜晚的大雪把所有色彩通通抹去了,一眼望去,乾乾淨淨。
8、因此「四望皎然」這個句子描寫的就不只是外在的環境,也是內在的心情。「皎然」是潔白明亮的樣子,其實就是「乾淨」的意思。王子猷在夜半醒來,起身看到原本雜亂的天地,如今全被大雪覆蓋,只剩一片潔白。此時他的心中若有所悟,也許就是一種「空了」的感覺,世界是空的、我們的心也是。但這種「空洞」指的並不是沒有內容,它其實更是一種狀態,一種似是而非、似悲又喜的矛盾經驗,這是我說的「遁入世界背面」的意思。我們暫時從正襟危坐的、道貌岸然的生活裡游離出來,與自己漫步在夢境草原,在白日裡那個受挫的靈魂,此時重新成長為一個巨人。「世界的背面」並不讓我們躲避、而是讓我們想像,它重新組合各種可能,個體得以打破界限,短暫地從僵化的網絡回到一種渾沌的狀態,宛如做夢一般,進行著自我私密的認知遊戲。
9、「四望皎然」有點類似宗教裡的神秘經驗,或者就是瞬間的詩意瀰漫。在這種狀態裡,「忽然」變得很重要:王子猷「忽」憶戴安道,「即便」乘船就之。那是一種當下的、吉光片羽的生命經驗,它為世界製造了一個「缺口」,讓我們得以轉換不同的世界觀。在〈桃花源記〉裡我們也可以遇到這樣的例子:「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這種經驗都必須是突如其來的,因其無心(空了的感覺),才能擁有進入桃花源的契機。
10、而這個「忽」還必須與「興」結合起來理解。王子猷經過一夜奔波,來到戴安道家門前,卻一面不見便又折返。他的理由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這個「興」指的到底是什麼呢?我願說那是一種沒有目的性的、天真的快樂。生活中我們習慣把快樂、幸福、成功等等價值,與某種「目的」相互關聯,並進而以目的的達成與否作為人生快不快樂、幸不幸福、成不成功的標準。我們很容易想到論語裡的〈盍各言爾志〉一章:孔子讓學生暢言志向,子路、冉有、公西華所言皆與政治有關,只有曾點完全改變方向,而以「風乎舞雩,詠而歸」為其嚮往。最令人困惑的是孔子最後的評論:「吾與點也」。這又是為什麼呢?
11、我們可說子路三人的志向都是有「目的性」的,是以現實中(更是政治中)的成敗作為衡量人生的標準,唯有曾點的志向脫離了現實的目的,而單純以「生命」本身作為標準,他有一種天真的快樂。在生活中,我們往往是被各種關係束縛的,見到一個人,便想著與他有關的種種,遇到一件事,便思前想後考量著它的前因與後果。在這樣的關係裡,每個人每件事物都獲得一個「位置」,藉著這個位置,我們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下一步又該做出什麼反應。這就是屬於「白日」的自己,按部就班、清楚分明,永遠有著一個或近或遠的目的,我們抵達它、佔有它,再往下一個目的前進。這裡頭當然也有快樂、幸福與成功,然而卻也有一種混淆,它把生命中的「想要」與「需要」混為一談了,許多事情是我們「想要」的、但不一定是我們「需要」的;而許多真正「需要」的東西,在追逐現實目的的同時,一次又一次地被永遠錯過了。
12、這個「興」指的就是一種沒有目的性的、天真的快樂。它是沒有理由、也沒有結果的,因為我們已從束縛的關係中游離了出來,獲致一種當下的、瞬間的、稍縱即逝的、吉光片羽的生命經驗。我們突如其來,抵達世界的背面,發現了桃花源。這則筆記最精彩的地方正在於,它沒有理由——王子猷是「忽」憶戴安道的;它也沒有結果——何必見戴?它有的就是一種「混沌的狀態」,它是「空了」的感覺、它是這個世界的「缺口」,它是把目的通通拿掉之後,留下來的一片「乾淨」的天地。
13、它就是「美」。它是康德說的不具功利性與目的性的美。它是一種天真、它是風乎舞雩詠而歸。我們很少關注這樣的生命狀態,甚至經常嘲弄這樣的生命狀態。然而假如沒有這種「四望皎然」的心情,沒有這種「興」,則我們的貪嗔痴欲大概也永無了結的一天。那時生命是混濁的,而所有的孔洞也全被閉塞住了。魏晉南北朝時常給人一種詩意瀰漫的感覺、時常給人一種美的態度、更時常給人一種似是而非似悲又喜的矛盾情調,其實都與這種脫離「目的」的生命型態有關。萬事萬物就在那裡,但我們並不「觀看」它們、而只是「瀏覽」它們。
14、我們遊蕩於理由與目的之間、忽然與何必之間,這裡頭有一種瀟灑與自在;然而我們也不該忘了,「桃花源」畢竟不可久留,因為它永遠是當下的、瞬間的、稍縱即逝的、吉光片羽的生命領悟(它並不「真實存在」),假如讓這樣的渾沌狀態成為了一種常態,那就是混亂。魏晉南北朝裡有真正的天真、也有佯裝的伎倆,這是它的精彩、也是它的委靡。我們永遠需要儒、道兩種視角,缺少其中之一,不是僵化、便是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