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宮崎駿《風起》
1、崛越二郎患有近視,卻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駕駛飛機遨翔天際。在夢裡,他遇見偶像卡普羅尼,從此堅定了要成為飛機設計師的志向。關東大地震時,二郎認識了里見菜穗子,卻因二戰局勢動盪失去聯絡。之後二郎考上航太研究所,畢業後到航空公司擔任設計師,更到德國學習飛機製造技術,回國後終於設計出性能優越的飛機。與此同時,他與患有肺炎的菜穗子重遇。在生命的最後期間,菜穗子決定陪伴二郎完成他的夢想……。
2、《風起》作為宮崎駿的最後一部作品,在取名上遙遙呼應著他的第一部動畫長片《風之谷》,成為完美的邏輯終點。以「風」開始以「風」結束,且作為最重要的意象母題,「風」也在每一部宮崎駿的作品中,化為美麗深刻的隱喻。
3、當夢想造成了惡果,我們該不該回過頭來指責夢想?這是《風起》的主題,一個困難的提問,充滿了辯證的深思。這個主題在小我的層面上與「愛情」結合,在大我的層次上與「歷史」相關,最後成為「生存」的領悟:「風起了,唯有努力生存……」。
「眼鏡」的主題
4、《風起》一開始,發展了一個關於「眼鏡」的主題。睡著的二郎做了一個夢,他爬上了架在屋頂的飛機,駕駛它在家鄉的天空盡情遨翔。此刻陰鬱的天色化為金陽燦爛,女人們朝著他揮手,盡是欣羨的神色。突然天空深處傳來隆隆聲響,二郎朝上一望,一大群帶著炸彈的邪惡生物充斥。二郎戴上風鏡,此時我們才發現他患有近視,透過一個從風鏡望出的主觀鏡頭,邪惡生物成為龐大莫名的壓力朝他襲來。二郎摘掉風鏡,突然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副黑框眼鏡,炸彈開始如雨般落下,砸毀了二郎的飛機,他不斷地往下掉,無聲無息地往下掉。
5、這個開場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地方:首先是二郎一開始駕駛飛機時是沒有戴眼鏡的,直到他看見了巨大的邪惡生物,摘掉風鏡後臉上突然出現了一副眼鏡。其次是透過風鏡,電影使用了一個主觀鏡頭,使我們從二郎的視角中看到了一幅景象,這個景象也展現了二郎眼中的世界,那是戰爭帶來的無所不在的威脅。
6、兩者都與眼睛有關,並交代二郎其實患有惱人的視力問題。這個主題接著立刻被清楚呈現了出來:二郎從夢中驚醒,又是一個主觀鏡頭,透過二郎的視角,我們首先看到蚊帳外懸掛一盞模糊的吊燈;接著出現「眼鏡」,二郎似乎對這樣東西感到氣惱,他戴上了它,接著又是一個主觀鏡頭,透過眼鏡我們看見了窗外庭院之中,一顆覆滿青苔的巨大石頭。
7、我們可說電影一開始便建立了一個「眼鏡」的主題:二郎患有近視,「眼鏡」成為他現實中的難題,他夢想著駕駛飛機,然而近視這件事情挫折了他的夢想。這也是為什麼二郎在夢中會突然遭遇邪惡生物、繼而無聲墜落的原因,那是他潛意識的壓力來源。更重要的是,「個人的心理問題」與「二戰的歷史背景」被結合表現,邪惡生物攜帶著炸彈,摧毀的不只是二郎的夢想、還有無數人的生命。
8、於是「透過風鏡看見邪惡生物」的主觀鏡頭,便有了深刻的意義。它代表了從二郎眼中看到的,是一幅不健康的、不快樂的,或者說就是個生病的世界。對於二郎個人來說,這幅景象來自他的心理困擾,而對於更多數人來說,這幅景象代表著二戰的歷史創傷。這個主觀鏡頭更深刻的意義則在於,它讓我們回想起《風之谷》裡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鏡頭:娜烏西卡遇見了脫蛻的王蟲甲殼,她撬開了透明如鏡的王蟲眼睛,將它罩在自己身上,並透過這個巨大的「眼睛」看見了滿天飄飛如雪的樹根「孢子」——那是生命力的象徵。這兩個主觀鏡頭一前一後、各具深意。如果說在《風之谷》裡,宮崎駿關心的是「自然」,那麼在《風起》中,關懷的重心無疑轉向了「歷史」,而這樣的轉變在《來自紅花坂》已經透露了端倪。
「敗壞的」夢想?兼及歷史與愛情
9、二郎夢想駕駛飛機,但他患有近視,「眼鏡」成為現實中的惱人問題。這個隱喻在二郎仰望星空時的想像段落,得到了更清楚的表達。某日,二郎躺在屋頂,看著滿天星斗(這個時候他也是沒戴眼鏡的),突然沈入了綺麗的幻想。他遇見了自小的偶像——義大利飛機設計師卡普羅尼,並與他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次談話中,二郎詢問了卡普羅尼一個問題:「請問近視的人可以設計飛機嗎?」卡普羅尼回答:「我根本不會駕駛飛機,我是製作飛機的人。我是設計師。」他又接著說:「飛機不是戰爭工具,也不是商品,飛機是夢想」。對於卡普羅尼來說,「設計飛機」、「製作飛機」本身就是一個完足的夢想;而「設計之後」、「製作之後」的事情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那是「駕駛飛機的人」的事情。
10、如果把這段「卡普羅尼談話」與「眼鏡主題」結合,我們便會發現《風起》試圖區分出兩個層次的問題:一個是夢想,一個是現實,而兩者以「眼鏡」與「製作飛機」作為隱喻表達。二郎患有近視,他在夢中透過眼鏡看見的是滿載炸彈的邪惡生物,以此指向了現實中的二戰;此外,「飛機」雖然在二戰中是帶來傷害的殘忍工具,然而那是「駕駛飛機的人」的問題,不是「設計飛機的人」的問題。「設計飛機」只是個純真的夢想,而夢想如何在現實中被運用?運用的結果是好是壞?兩者並不直接相關。
11、這也是《風起》企圖辯證的主題:當夢想(製作飛機)造成了惡果(飛機成為戰爭工具),我們該不該回過頭來指責夢想?在這個提問下,更深刻的疑惑則是:也許從來就沒有「純真的」夢想,因為所有夢想都在「被實現的過程中」,而這樣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敗壞」。夢想在實踐的過程中必定變得與當初不同,甚至造成了惡果;然而我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應該放棄夢想呢?夢想的本身難道便是一種錯誤嗎?
12、這個深刻的主題不僅涉及了「歷史」,也涉及了「愛情」,愛情的開始通常是美好的,但最後往往帶來悲傷。二郎第一次在火車上遇見菜穗子,吹起一陣大風,他的帽子掉了,剛好被菜穗子拾起。菜穗子莫名其妙地說出:「風起了」,二郎接出下一句:「唯有努力生存」。這句話在另一個段落中被重複:二郎回到航空研究所,地震後一片混亂,他與好友本庄並坐整理書籍,從地上撿起一張印有卡普羅尼的明信片。此時電影以超現實的方式表現,卡普羅尼詢問二郎:「風還在繼續吹嗎?」二郎回答:「是的,而且風勢還很大」。此後在又一場夢境中,卡普羅尼再次重複了「風起了,唯有努力生存」這個主題句。
13、我們可以發現,電影的主題句「風起了,唯有努力生存」,一方面涉及了「歷史」、一方面涉及了「愛情」。前者出自卡普羅尼之口,後者則出自菜穗子,整部電影也只有兩人會說出這個主題句。然而歷史是悲傷的,現實中不僅有地震、災難、還有二次世界大戰。這是卡普羅尼與二郎對話的意義,在苦難的現實環境中,二郎是否仍然堅持夢想?這個主題帶來的挫折暗示,也預示了二郎與菜穗子的愛情,注定無法完美。或許生存中的一切都無法完美,不管是歷史、或者是愛情,在它「敗壞的過程」中,我們都「唯有努力生存」。
14、這種挫折、以及挫折裡不變的堅持,形成了一種極為動人的人生態度。即使知道結果無法圓滿,仍要勇敢奔赴。《風起》中有個小細節,把這種複雜的心情處理的極好:那是在二郎初遇菜穗子的火車上,我們聽見了一個「鋼琴」的主題音聲,這個配樂在美麗中帶著心碎的感覺;之後二郎回國,在旅館中與菜穗子重逢,我們再次聽見同樣的「鋼琴」主題,然而這次電影更剪進了二郎面對摔毀飛機的畫面,將「夢想」、「愛情」與「歷史」同時結合表現。這個鋼琴的主題極為動人,尤以第二次出現更加深刻,那是夢想、歷史與愛情,在純真中便已暗含著敗壞的可能……。
深奧的「魚骨」問題
15、如果《風起》表現了「夢想」與「現實」之間的混亂、矛盾,那麼同樣的區分也對應著宮崎駿一貫以來喜愛的「傳統/現代」對立主題,亦即傳統裡滋養著我們原初的夢想,而對於現代化的過度追求,則潛藏著殘忍的現實。在《風起》中,「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對立,表現為二郎的飲食習慣。
16、電影安排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細節,二郎總是吃著與他人不太一樣的食物,最明顯的一次是他與好友本庄午餐,點了一份青花魚套餐,本庄自己喝的則是西式的咖啡飲品,本庄嘲笑他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墨守成規。此後「西方現代食物」與「日本傳統飲食」不斷對比出現,在二郎與本庄要去德國之前的夜晚,本庄去探望二郎,看他買了一份西伯利亞蛋糕(一種日式蛋糕),本庄說出「你吃的東西和別人真是不同」,則對這個主題做出了最直接的揭示。二郎喜歡日本傳統的飲食,與此同時,整個社會都受到西方的影響,改變了飲食的習慣。
17、因此某次二郎走過田野,看到牛群時竟停下腳步,本庄說「我們的飛機都要靠這些牛拉到試飛場地」,接著感嘆「為什麼我們的國家這麼落後,德國人應該不會用牛來拉飛機吧」;二郎則開朗地說「可是我很喜歡牛啊」。當時日本不斷進行西化工作,二郎與本庄更遠至德國學習飛機製作技術,在多數人心裡,日本是個殘破的、落後的國家,而對於西方世界則有一種集體的嚮往與崇拜。然而二郎喜歡青花魚蓋飯、喜歡西伯利亞蛋糕、喜歡牛隻,他並不拒絕現代,然而也始終沒有放棄傳統。也許便是這種對於傳統的根本關懷,使二郎成為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也使宮崎駿作品總是散發著一股溫暖。
18、這種「夢想/現實」、「傳統/現代」之間的對立,在宮崎駿的世界中並非總是可以判然二分的,更多時候它們糾纏一起、彼此滲透。在二郎吃青花魚蓋飯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夾起了魚骨,說「好美的弧度」;然後回到設計部門,二郎驚訝地發現,原來青花魚骨的弧度與機翼相同。電影在「傳統的青花魚骨」與「現代的飛機」之間建立了一個隱喻,如果說飛機的骨架來自青花魚骨,那麼「現代」也必須以「傳統」作為支撐。後來某次試飛,二郎所屬的名古屋飛機公司寄予厚望的「隼一號」戰鬥機墜毀了,在大雨之中,二郎的主管黑川沈默又痛心地收拾殘局,二郎不忍心,勸他明天再回來整理吧。黑川自言自語道:「是骨架出了問題嗎?」二郎卻嚴肅地說:「不,我認為問題更複雜和深奧」。
19、問題更複雜和深奧,不僅是骨架出錯這麼簡單的問題。不是傳統出了問題,也不是現代化的努力不夠,既非夢想結成了惡果,也非現實的缺憾回過頭來質疑夢想的純真。這些問題既複雜、深奧又難解,不僅對於歷史來說如此,對於愛情又何嘗不是?菜穗子最後為愛情付出了生命,只為完成二郎的夢想,難道又能簡單地說是菜穗子太傻、而二郎畢竟太過自私嗎?這些辯證的思考,延伸至「歷史」與「愛情」的語境,最後歸結到「生存」上——每個人面對「生存」這道困難的習題,都只能努力求索,卻永不可能獲得一個正確的解答。「風起了,唯有努力生存」……。
20、我們應該回到一開始提到的,「吊燈」與「石頭」這兩個物件。二郎第一次作夢醒來後,我們從他的主觀鏡頭看到了一盞吊燈,然後他戴起眼鏡,透過又一個二郎的主觀鏡頭,我們看見了庭院中一顆覆滿青苔的巨大石頭。「吊燈」遍佈整部電影,但最有趣的使用來自於兩個特殊的取鏡:一次是出國前本庄到二郎家中夜話,其中有一個鏡頭從吊燈的角度居高臨下取鏡;第二次是到了德國後,本庄與二郎在旅館中夜談,又一次幾乎一模一樣的取鏡,從吊燈的角度往下俯攝整個房間。
21、這是兩個非常有趣的取鏡,「吊燈」佔據了大半畫面,底下是兩個人——總是二郎與本庄,在燈下對談。兩次相同的取鏡,與兩次幾乎完全相同的對談內容,他們的話題都關係到人生中的各種「矛盾」。第一次本庄與二郎的對話,涉及德國現代的技術與日本貧窮的國力,本庄說:「正因為貧窮的國家需要飛機,所以我們才有機會製造飛機,真是矛盾」。然後本庄突然宣佈他要結婚的消息,接著說:「為了能認真工作,我才決定要成家立業,也算是矛盾吧」。在這次談話中,我們再次感受到了「夢想/現實」、「傳統/現代」這個主題,以對話的方式呈現,而重點在於兩者間的矛盾結合。
22、第二次本庄與二郎的對話,同樣涉及現代化的德國與更傳統的日本兩者間不同的生活方式。二郎坐在窗邊,看著窗外下雪的景色,窗台下設有先進的暖爐設備,他們談起了日本傳統的被爐。本庄感慨時代進步,生活變得大不同了,傳統的被爐和現代的飛機不可能並存;二郎則回答說:「或許被爐和飛機可以結合在一起,木材也許也可以和金屬媲美」。
23、兩次相同的談話,兩次相同的取鏡,凸顯了「吊燈」的重要。它是二郎從夢中醒來,尚未戴上眼鏡第一眼看見的東西,它是夢想與傳統的光源,溫柔地灑在我們頭頂。與此相反,「石頭」則成為了現實中的困境,那是二郎戴上眼鏡後看到的世界,那麼沈重、堅硬、固定、覆滿青苔,並且不可移轉。二郎的心裡有一塊巨石、生活是一塊巨石、現實是一塊巨石、歷史是一塊巨石,它壓在那裡,所有人面對著它,都唯有努力生存。
關於「魔山」以及其他
24、二郎遠赴德國、周遊西方,最後學成歸國回到日本。他開始設計製作自己夢想中的飛機,並且與失聯已久的菜穗子重逢,重逢的地方是一家旅館。然而無論是這家旅館或是這個段落都給人一種怪異之感,彷彿此地擁有著與外界不相干的獨立時光。這個段落安排了一位德國紳士,某次二郎走到旅館外面抽煙,走來了一位陌生人示意可否與之同座,他們開始交談,談的是當下的世界局勢,特別是德國的政治。這位德國紳士稱希特勒是流氓,必須趕緊阻止他繼續擴張勢力。這是影片最直接對於二戰的控訴。之後這位德國紳士稱讚起這家旅館,說所有美好的事都會在此發生,並將其比喻為「魔山」,二郎接著道:「指的是托馬斯‧曼的《魔山》嗎」?
25、指的當然就是德國文豪托瑪斯‧曼的《魔山》。《風起》因為涉及日德之間的關係,因此也引用了諸多德國的歷史典故,比如二郎與本庄某次在德國的夜裡散步,聽到從窗口傳來的《冬之旅》,這首曲子的作者舒伯特是奧地利人,而當時奧地利與德國正發生密切的戰時(暫時)關係。當然最重要的引用仍然是《魔山》,讀過這部小說的人可以輕易地看出,菜穗子罹患肺炎,並且到高原醫院療養的段落,明顯屬於文學中的致敬手法——《魔山》的開始,正是主角漢斯‧卡斯托普罹患肺炎,而到高原醫院進行療養。《風起》中菜穗子躺在下雪的陽台,整排並列的病床,她縮在棉被裡讀信的一景,與《魔山》裡的描述幾乎一模一樣。
26、然而為什麼要引用《魔山》呢?《魔山》描述了一位生病的年輕人,在療養院裡度過一段悠悠歲月。這座療養院彷彿被時間遺棄,隨著敘述的進行,整個世界都化成了一座療養院、化成了魔山,虛虛實實恍恍惚惚,主角在此探求自我,從中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歷程。這樣的氣氛與《風起》中的這家旅館多麼相似,在此二郎發展了他的愛情,這也是德國紳士稱此處為「魔山」的表面理由,因為浪漫與美好足以令人忘卻所有的塵世煩憂。
27、然而更重要的是,電影藉由這位德國紳士的角色,對於二戰做出了箴言般的評論。德國紳士與二郎談話,說著說著彷彿陷進了某種奇異的光暈裡,他說:「這裡是魔山,在此可以忘記現在正在打戰,忘記了偽滿州國,忘記了日本曾與全世界為敵,甚至忘記日本戰敗的事實……」,與其說這段話出自德國紳士之口,不如說這是宮崎駿對於二戰的心情,在這個被時間遺忘的地方,宛如箴言一般,被我們聽見了。這個「德國紳士」的角色,以文學批評的觀點看來,直可視為作者的化身,也因此他說出的話具有高度的重要性。
28、如果《魔山》的主題是關於自我的成長、考驗與反省,那麼《風起》引用《魔山》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它要我們對「生存」做出思考並賦予它一個意義。一個擁有簡單夢想的日本少年,如何面對二戰的殘酷現實,並如何理解當年的驕傲回過頭來竟成了難堪的記憶。透過《風起》這部作品,宮崎駿最終被拋離了文學,而進入更廣闊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中。
29、《風起》的故事背景涉及了二次世界大戰以及零式戰機,某些觀點認為這部作品暗地裡宣揚了軍國主義並染上了侵略色彩,似乎具有道德爭議。然而這是混淆的,這種觀點正是混淆了這部作品中對於「夢想」與「現實」作出的層次區分,正是以夢想在現實中造成的惡果,回過頭來指責了夢想。一次二郎與卡普羅尼在夢中對話,卡普羅尼突然提及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喜歡有金字塔的世界,還是沒有金字塔的世界?」,卡普羅尼自己做出了回答:「我仍然喜歡有金字塔的世界」。金字塔作為人類歷史中「偉大的」建築,卻同時也是奴隸制度下的成果;然而即使金字塔的現實基礎可被批判,它仍然稱的上「偉大」,這兩者是不同層次的問題。《風起》的主題仍是夢想,即使這個夢想最後在歷史中造成了惡果。
30、《風起》的「故事本身」不應受到道德指責,然而宮崎駿作為一個具有重要地位的日本創作者,是否避重就輕地繞開了二戰的責任問題?倒是個更曖昧的提問。即使在故事中,「德國紳士」(作者)這個角色對二戰做出了直接而強烈的批評,但似乎仍顯的不夠。或者這仍然不是《風起》本身的過錯,因為「二戰」並非這個故事的「主題」,而僅是它的「背景」,無論如何不應模糊兩者間的關係;然而宮崎駿是否應該表現出他對於日本在二戰中所作所為的反省——因為實際上他已完成了一部那麼接近歷史的作品,難道不應以此作為故事的真正主題,正面碰觸歷史的核心嗎?很顯然宮崎駿沒有這麼做,他仍然選擇了夢想、而迴避了現實。很難說這個立場是對是錯,因為創作者從來沒有責任必須肩負起歷史的使命——雖然有不少人堅持這樣的信念;評論一個創作者是否優秀的標準在於作品本身,而不在於作品以外的種種條件、前提。宮崎駿可以選擇嚴肅地面向歷史、或者只是單純地講述他的夢想,只是如果是前者,那麼他必須完成的是另一部作品,將也不會是《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