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船瓜洲〉 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間
鍾山只隔萬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
明月何時照我還
1、分析一首詩,必須從兩個層次做出說明。 首先我們把詩視為一個封閉的系統,此時詩的意義被系統內的各種關係所決定,我將把這個層次的說明稱為內部分析;在對一首詩做出內部的分析後,我們還必須再次將整首詩置入一個更大的網絡中,與詩人、社會、歷史等等因素結合,此時詩的意義被各種「語境」賦予,我把這個層次的說明稱為外部分析。
2、先從內部分析開始。讀這首詩時,我們隱隱感覺到了一種「矛盾」,而這種矛盾感首先來自於前兩行詩句的陳述方式。在前兩行詩句中,我們遇見了三個地名,各是「京口」、「瓜州」、「鍾山」,然而特別的是詩人看待這三個地名的關係。他說「京口」與「瓜州」只有「一水間」的距離,可知其現實地理上的相近;而第二行他說「鍾山」與「瓜州」相隔「萬重山」,可知其距離上的遙遠。在此我們輕易察覺到了一種對比,那是「一水間」與「萬重山」、一「輕」一「重」之間造成的不平衡感。
3、然而特別的是在「萬重山」之前,詩人用了兩個字「只隔」來加以修飾。也因為「只隔」的出現,使得原本在「一水間」與「萬重山」之間形成的清楚對比,突然間混淆了起來。假如「鍾山」真的與「瓜州」相距「萬重山」的話,則「只隔」的修辭將是不合理的。我們可以說,在「只隔」與「萬重山」之間出現了一種「錯誤」的語言使用,它犯了邏輯上的矛盾。
4、然而也就是這種邏輯上的矛盾,使得這兩句如此散文化的陳述,成為了詩的表達。「鍾山」與「瓜州」雖然在客觀現實裡相隔「萬重山」,然而它在詩人的主觀情感中卻顯得親密,使得詩人漠視了地理上的現實差距,而仍然覺得「只隔」萬重山。因此第一句的「京口」與「瓜州」相隔「一水間」或許是客觀的陳述(其實在詩裡它仍是修飾過的,「一水」就是個高度的修飾),而第二句的「只隔萬重山」便充滿了詩人的主觀情感,它帶來了對「鍾山」的某種眷戀、某種不捨。也因為這種眷戀與不捨,促使詩人完全不顧現實的距離感,而真心認為相隔萬重的鍾山或許比京口來得更接近自己。
5、接著是詩的後兩句,這兩句同樣也涉及了一個矛盾,只是它不是語意上的矛盾,而是屬於自然、或者說是人事的矛盾。詩的第三句開始去描寫了一個自然現象(自然界是所有文學的母題),那是「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個「又」字用得很好,對一種循環往復的、日復一日的自然現象做出了「又」一次的強調。從客觀現實上來說,這個句子是無效的,因為它完全沒有告訴我們任何新的東西、啟發我們新的知識,只是對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重新做出了陳述。「又」字代表著春風不只是去年吹綠了江南岸、今年吹綠了江南岸,而且是明年甚至在我們可以想像的所有時間內,它都將發生著同樣的事情。這是自然的規律、宇宙的真理,不管我們是誰,都在這樣的生命興替中,無有差別。
6、然而如此不需懷疑的秩序,到了第四句突然產生了疑問。在「春風又綠江南岸」的造物規則中,「明月何時照我還」?第四句的開始仍然以一個自然物事——「明月」起頭,在自然與宇宙的圓缺之中,在看似永恆的流轉當中,卻產生了一個不確定的、屬於「人」的疑問。是「人」對這自然發出了疑問,是「我」使得在不需懷疑的自然之中,有了人事的懷疑。如果我們將第三句與第四句對比來看,第三句涉及了一個永恆,而第四句卻對這個永恆產生了疑問。如果我們也在自然之中,如果這是造物的規律、秩序與安排,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不確定,降臨了、介入了、改變了這個真理呢?第三句被肯定的事情,在第四句被翻轉了,或者說起碼是被挑戰了,然而這個翻轉、挑戰也不是必然的,因為它被以一個問句陳述。因此在第三句與第四句之間我們再次遇到了一個混淆,清楚的對比又一次被打亂了,與第一、二句一樣,原本理所當然的事實,都漸漸失去了它的位置,我們開始分辨不清、起碼是難以斷定的。
7、因此我說這首詩給人一種「矛盾」的感覺,這感覺來自於語意上的矛盾,與更大的屬於規律、秩序上的矛盾。有人或許會覺得這首詩以如此散文的方式陳述,怎麼算是詩呢?然而它的確是詩的,只要我們細心一點,就可以發現它陳述上的「錯誤」,以及心情上的依違,而這種混淆、模糊不清、難以確定,在在都是詩的本質。
8、這是屬於內部的分析。現在我們要把這首「封閉」的詩「打開」,把它置入某種「語境」之中。這首詩的作者是王安石,而王安石寫這首詩是在北宋神宗熙寧八年,已近晚年。在此之前他已出任過宰相,往後並在北宋黨爭中一再罷相離職。罷相後的王安石退居鍾山,這次是他二次拜相,又要重新赴職了。在前往的路上,他的心情是忐忑的。此時他已經不是當年滿懷理想的壯年了,當然他還是有理想的,否則不會答應再次涉入政治;然而他的理想也絕不會與當年相同,他明白其中的困難與挫折,而且他決定再一次接受這困難與挫折。這種心情當然是值得欽佩的,因為它與年輕人的盲目熱情不同,這種理想多了蓄積與厚度。在政治裡頭,王安石已不是全然的純情,但也不曾全然地妥協,他深知前方有險惡的落石,然而也有值得開鑿的光明。
9、因此我們知道了這首詩為什麼是「矛盾」的。那個京口與瓜州的距離,正是王安石與政治之間的距離;然而對於鍾山的「錯誤認知」更好地表達了詩人對於理想的嚮往與憂心。他忘懷不了退居後的安穩時光,後面是山、前方是水,山是穩固的、而水是不定的,在山水之間王安石選擇了後者。並且在已經無法回頭的時候,在「一水」與「萬重」如此懸殊的情境下,仍然回頭一望,而覺得鍾山仍在眼前。當我們明白了詩人的處境,將更瞭解那種面對理想的勇氣、與告別自己時的複雜心情。
10、這使得「春風又綠江南岸」也因此帶上了政治的暗示。詩人王安石的處境是政治的,而我也說過了,「政治」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強大的語境。原本這一句詩只是對自然現象做出了無效的陳述、並且造成矛盾的效果;然而當我們結合王安石的政治語境來理解時,便隱隱感受到它的言外之意。那「春風」就好比「君恩」,而在我王安石二次拜相的同時,不也就如眼前這整片江南水岸再次被染綠了一樣嗎?這一句對於自然的描寫是清麗的、充滿生機。詩人用了「春風」、「綠」、「江南」等字詞,在在讓我們聯想起一片水光淋漓之景象,那是「理想」。曾經隱伏、死滅,此刻又重新勃發的理想,它是那麼柔軟、盎然,然而也並不總是如此,冬天一來,它又要重歸大地、一切俱寂。
11、這首詩最後結束在「還」這個字,我們不知是否詩人有意如此安排;然而無論如何,這個「還」字的確很好地結束了這首詩。「還」,這是中國文學、或者說是所有文學一再觸及的主題,也許就是「歸宿」了。我們都在尋找一個家,可以回去、可以安居。有的人實現了它的理想,於是那裡成為了他的家,他在那裡找到了立足之地;有的人一路上跌跌撞撞、備受打擊,便也想回去他的家,因為唯有這個家不會拒絕他。其實放大一點來看,所有人都在尋找一個「家」,一個「歸/去」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得以不再擔憂、不再害怕,我們得以棲息(這是「宿」的意義)在那裡,而不必再流浪。因此這個「還」字非常有趣,王安石要回去哪裡呢?到底是前方的政治理想是他的家?還是後面的鍾山才是他最後的家?或者我們有一個更大的「家」,當現實與理想最後都被沒收,我們才會終於知道什麼是「歸」、什麼是「宿」。那時我們才帶著一顆心,總是受過傷的,真正安穩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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