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如李安所言,真正的胡士托從頭至尾鬧熱轟轟,主要的音樂會反倒成為配角了;然而留存於世人心中的印象,又經歷一段被重新塑造的過程,亦即,胡士托沒有一個「活動的中心」(但它是有中心的),然而這些零散的事件必須被以一個集中的印象表達,便成為那淪為配角的音樂會本身。因此世人傳說的胡士托主要以「音樂祭」的形象深植人心,然而還原到事件的最初,也許音樂祭只是個幻影,真正感動人心的是一種基於生命的熱情與理想而成就的一場青春參與。
2、也便因為如此,李安的《胡士托風波》被認為雜亂沒有主題,從頭到尾音樂會被遺忘了,而混亂的事件層出不窮、最後幾近失去控制。沒有人知道它們之間的關連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五十萬人聚集到白湖小鎮、更有一百萬人正塞在趕來的路上,這一切背後的力量到底是什麼?李安說,對他而言,胡士托只能是這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什麼更大的困惑持續影響著我們,關於那些雜亂無章、迷迷糊糊的兩個星期。胡士托絕對不只是個音樂會,假如一如世人的期待,這部電影拍了一場音樂會的話,反倒是把胡士托的意義窄化了。我很喜歡李安的《胡士托風波》,那些批評李安不懂胡士托的人們,我願說,胡士托對他們是沒有連續的啟示意義的。
3、戰爭、困境、嘻皮、嗑藥、愛、自由與和平。當主角在影片最後,看著遍地狼籍的草坡,不斷喃喃重複著「太美了、太美了」之時,我們必須越過眼前這堆混亂的場景——它放縱、無禮、瘋癲、迷幻;但更重要的是,在這些不堪的現實背後,它是愛、自由與和平。最具衝擊性的表達來自主角最後與父親一同發現宿醉的母親死守錢財的卑劣人性,然而父親只是淡淡微笑著;主角曾問父親:你怎麼能與媽相處四十多年?父親回答:因為我愛她。我們往往在現實中掙扎,因為有那麼多的戰爭、那麼多的困境,因為生命有那麼多無法拒絕的痛苦,有時我們甚至必須靠著「假裝發瘋」來保護自己;然而我們不曾忘記,有一種聲音(因此音樂在這裡是重要的,這個聲音被以音樂呼喚出來)要我們愛、要我們自由、要我們和平。它來自人性的深深處,它不讓我們去想、它直接帶領我們前往。
4、這是胡士托真正重要的意義,也是莫名所以凝聚上百萬人來此「朝聖」的理由。我願說「胡士托音樂祭」只是作為表面的目標而存在;真正吸引人們前來的,不是音樂、更非舞台,而是結合彼一年代,遭遇戰爭、困頓、壓抑而極度渴望人性價值的時刻,我們都為了「自己」而前來。神聖的並非音樂祭、神聖的是我們自己。當前來驅離民眾而倍感無力的警察說出:「不知不覺我也嗨了起來」時,我們發現了一種神奇的感染與轉移,那是在卑劣的現實中「認出」了曖曖含光的人性,那是電影裡一個無比精彩的設計——前半部電視裡的戰爭報導、漸漸被移轉為白湖小鎮湧入上百萬人共襄盛舉的播報,污濁與潔淨從來就是同一回事,我們要在污濁裡「認出」潔淨。
5、有人或者懷疑李安是不是將嘻皮與嗑藥文化美化了,李安鼓勵我們放縱、無禮、瘋癲、迷幻嗎?李安鼓勵我們嗑藥、裸體、雜交、便溺嗎?皆非如此。表面看來這些嘻皮過著沒有明天的日子,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當警察投以偏見與戒備的心態進入這個「災區」時,一個嘻皮走過,笑著對他說:「和平」。當主角前往觀賞音樂會,而遇見一男一女的場景,嗑藥的男女說:我們來自世界各地,主角說:我來自這裡,而隨著他們的交談,「這裡」成為了「各地」,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在如音樂會籌備秘書所說,固著於自己的觀點,而忘記了大宇宙。這是胡士托真正要表達的意義,也是主角嗑藥後剪接一連串曼陀羅與太極圖的老套意涵所在;然而必須提醒,嗑藥、狂歡、迷醉、解放都只是「工具性的存在」,我們必須「越過」這些混亂的物事,而看到這些手段所激發出來的東西,雖然絕大多數人常常本末倒置。
6、因此我認為一個「年代」是很重要的,此刻的嗑藥已經失去了彼一年代的某種集體氣氛,它所帶來的便只是墮落的「快感」而已。然而我的意思也並非是說當年所有的嘻皮都認出了嗑藥行為背後的愛與自由與和平,然而對於彼一年代來說,的確是被籠罩在此種氣氛之中的,它們之間的關係必須被分別探討、然而也往往團結成塊,無法一一釐清。
7、「胡士托風波」從頭到尾鬧熱轟轟,它被認為雜亂且沒有主題,不管是事件本身或是電影都是如此。然而真正重要的便是這種「零散」的存在狀態,因為它永遠缺少關連、帶來困惑,也因此它具有連續的啟示意義。那些認為「胡士托」該如何如何的人們,已經長大了,胡士托變得連音樂都不是,最後成了一個舞台,漏電,並且滿地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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