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當然是庸俗的好萊塢片,但我覺得它有幾點不同於過去的災難片,而也因為這些微的不同,使得我很喜歡《2012》。
2、首先當然是首席科學家最後的那一段關於人類價值的動人勸說,這是災難片公式中的最後一環。然而《2012》的這段勸說顯得有些不同,那是因為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導演特寫了首席科學家在大雨滂沱的車裡,讀的一本書:《哲學的慰藉》。
3、《哲學的慰藉》這本書重新告訴了我們一個老舊的道理:所有哲學倘若離開了人生,則都只是思辨上的遊戲,並不會給予我們任何的祝福。擴大來說,所有知識、科學、理性、甚且文明,倘若離開了人生的終極價值追求,則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我們對所謂「目標」的虛幻追求的整個過程中,我們已經先喪失了自己。
4、因此雖然這是個老套公式的其中一環,然而卻因為多了這電影第一個短暫而重要的交代,使得《2012》較以往關於科學與人性論辯的公式勸說橋段,更深刻而動人。
5、這個關於《哲學的慰藉》書本的鏡頭涉及了另一個更大的主題,也是我認為《2012》真正重要的主題,那是:面對存在,我們所有的計畫都終將失效。《2012》裡最好的一段台詞來自首席科學家與總統女兒的對話——在登上方舟後,總統女兒對於因為階級而有人得以生存、有人則必須喪生倍感憤慨;然而首席科學家說:「你不要這麼想,看看這本書,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然而此刻它將成為重要的人類遺產,因為我在讀它。」這段話的重點在於:無論是階級、貧富、智愚、或者其他可能的諸種差異而讓我們有所不同,在生死關頭,我們自以為掌握了所有情況,而對未來做出挑選,然而在生命面前,是我們所不知的各種「因緣」在作用著。簡單說來,真正的「尺度」乃是在上帝那裡,而人類所有的「計畫」在此尺度下都將顯出它的缺漏與幼稚。
6、這也是電影一連串的「緊張事件」背後真正的意義,災難片公式必定要安排種種難關與考驗,並且在每一事件的結尾出現轉折,或者是重生、或者是失去。在商業的考量下,這當然是吸引觀眾的好萊塢手法。然而《2012》因為有了首席科學家的這段話,並且結合了《哲學的慰藉》短暫卻重要的鏡頭交代,而使得這些「緊張」不僅僅純屬娛樂效果,它是「面對存在,我們所有的計畫都終將失效」,於是我們看到了飛機本來要迫降海面、卻出現了大陸,帶來新生的希望;我們也看到了千辛萬苦終於登上方舟,然而因為層層的理智預先防護,安全閘門反而成了死亡密室;我們更看到了財富所帶來的人性自私,最後陰錯陽差反而讓另一種物質慾望代表獲得生命昂貴的票券……,我要再說一次:「我們自以為掌握了所有情況,而對未來做出挑選,然而在生命面前,是我們所不知的各種「因緣」在作用著」。
7、電影另一個我喜歡的小片段是面對席捲而來的死亡海嘯,喇嘛撞鐘的安排。那是他的日課,在死亡罩頂的一刻,也仍然只是做著他的日課。我們會在災難電影裡看到人們面對死亡時各式各樣的反應,然而《2012》的這個安排也許是新的,它與其他的一切反應有著層次上的不同,我甚至覺得它是個隱喻,一個在好萊塢對東方好奇的表面潮流下,卻產生的極為美麗而安靜的隱喻。這讓我們知道,壞的因不一定會造就惡的果,一如自作的聰明也往往帶來可笑的愚蠢一般,生命無法計畫,我們只能做著日課,然後沈沒(沈默)。
8、另一個美麗而安靜的形象是首席科學家的父親。他父親是航行海上的爵士老樂手,卻擁有一個頂尖的科學家兒子。這安排便已經無比美麗,真理是音樂、真理也是數學,而哲學早已經告訴了我們,數學會發出美麗的音樂。這位父親終究難逃一死,在最後一晚,他喝著戒了二十五年的雙份烈酒,安靜彈著鋼琴。他的兒子正在世界彼方為全人類努力,然而真正的努力又是什麼呢?在電影前一個段落,老父親彈著爵士樂曲唱著:「歡笑吧,這並不是世界末日」,然而真正是世界末日了。我的意思是,與他的兒子相較,難道他不也以另一種方式撫慰了人心嗎?也許他也以另一種方式解救了人類吧。
9、《2012》在老套的災難公式中有著較為細膩的處理,這些微的細節便使得表面許多看似庸俗的安排,具有了背後更深刻的意義。《2012》也有一個創新的地方,那是災難片最感人卻也成了最令人不耐的總統最後關頭演說。然而《2012》這次卻讓這場重要的演說到一半就中斷了,也就是它在最重要的經典段落帶來了一個「預期的落空」,這也是我認為很高明的。它不需要在處處新變,因為老的笑話永遠好笑、一如催人淚下的故事永遠相仿。因此它選擇了最重要的代表性段落作「陌生化」處理,簡單、而有力(利)。
10、最後要洩漏一點劇情:男主角當然是不會死的。庸俗的理由是「他是男主角」,然而更深刻的理由則是「他是愚人」。他一心一意寫著賣不出去的小說,他有茫然、他也有堅持,他是電影裡那句庸俗的評語:「一個厚臉皮的樂觀主義者」,而這庸俗卻帶領我們回到了重要的文學傳統中——我要再次用納希瑟斯的神話作隱喻性的表述:理性(眼睛)終究是個幻影,不要忘了,「回聲」始終在林間迴盪著呼喊著我們。在眾多的文學表達中,「理性」都有個對等的「補充性的存在」,那是小孩、狂人(此時他的無線電播音也有了「意義」,我們可以說那是又一次的以聽覺表現真實的傳統嗎)、瘋子(電影說的:「那些瘋子舉的牌子竟然都是真的」),以及愚人。他(們)總在邊緣地帶,有時自由自在、有時也困惑茫然,他(們)是「麥田捕手」,身後是草原、往前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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