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幻與真…〈蝶影紅梨記〉
粟子
「梨花梨花,乃分離之花。人固不忍離別,花亦不忍分枝。梨花泣血,久染成紅。」才子趙汝州與名妓謝素秋酬詩三載,互許終身可惜緣慳一面,即使近在咫尺,卻因權勢阻隔,只得隔門訴情。素秋為避禍假死,恰巧與肝腸寸斷的汝州異地相逢,她礙於對方前途甘願隱瞞身份,一度放棄期盼多時的會面。然而,為一償相思、也為喚醒愛侶生氣,素秋化作名為王紅蓮的鬼魅,幾番好言勸慰,試圖透過一枝紅梨花,點醒痴郎三分情。其實,相較才子的天真純情,名妓的深情更顯彌足:「以她的絕色容貌,富足的人生閱歷,老練深沈的機心,對待感情仍有一份堅執不捨,而且更純粹地是慕才而嫁。」(引自楊智深)對身處花花世界的素秋,汝州的可貴不只是敏捷通透的才思、俊秀瀟灑的外貌,亦在尚未世故的潔白真心,因為她經歷無數痛楚悟出的「見山又是山」,在汝州眼裡「從來就是山」。
「『亭會』、『窺醉』和『詠梨』幾場看得人心花怒放,就像微微喝了酒,眼底紅的格外明艷,綠的格外鮮翠,輕飄飄完全不知道時間怎麼過的。」(引自邁克)任劍輝、白雪仙合作的經典作品中,〈蝶影紅梨記〉確是兩人「鴉片功能」的極致展現—素秋偷窺酒醉的汝州,驚訝此人長得俊俏無比、沒半點塵俗氣息,更添傾心;汝州隨蝶影巧遇紅蓮,直覺她就像已逝的素秋,挖心掏肺講述無緣戀情。若非任劍輝詮釋趙汝州,可能會責怪此人移情太快,怎麼一下就把珍藏詩句與善解人意的陌生小姐分享……所幸紅蓮原是秋娘變,演謝素秋的又是白雪仙,輕易說服衷情任白搭檔的影迷。「有人認為任白唐滌生戲的情節太沒道理,天下間哪有這麼要死要生、至死不渝的癡心人?但我覺得戲劇不過是一種美學呈現,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把人情美化、提升,正如詩詞一樣,不需要完完全全真,最要緊的是演繹者能否達到那個境界。」欣賞無數任白舞台表演的資深戲迷伍屬梅,道出眾多觀眾的心聲,無論戲裡戲外是真是幻,都是令人心神嚮往、撫慰現實無奈的浪漫世界。
機心無罪
小說戲曲常著墨妓女、才子的愛情故事,前者雖然因故淪落風塵,為謀生存,應對進退得宜世故,骨子卻是個性正直、重情重義。眾角色中,〈蝶影紅梨記〉的謝素秋顯得越發真實可愛,她明白自身處境,懂得委曲求全、虛應故事,日日周旋於達官貴人,內心仍保留對愛情的純真渴求,一如楊智深的觀察:「機心本來並無善惡,有人些因著環境際遇的歷練,總得就一種生存的技巧,有人稱之為『機心』。謝素秋身陷絕境,便是倚仗這種本能脫難消災。」因清麗脫俗的美貌引來麻煩,以不著痕跡的聰慧化險為夷,謝素秋的名妓風範來自她恰如其分的態度,得體而不虛假。幸運的是,這種隨機應變的本能無損於她善良可親的本心—老練的謝素秋面對宛如一張白紙的趙汝州應該寬綽有餘,整個故事只是一齣誇張緣分之難逢難值的悲喜劇,故此特別賞心悅目(引自楊智深)。〈蝶影紅梨記〉不似《桃花扇》宣揚「國家興亡」的大義,從未想過為國捐軀的謝素秋倒是一心為愛犧牲,丞相賣主求榮的橋段,不過是拆散愛侶與成全愛情的觸媒。
〈蝶影紅梨記〉中,處處顯現謝素秋的機心與用心,懂得善用旁人的弱點與要害,儘管看似身不由己,但現實總在她的運籌帷幄下朝希望邁進。「伯伯,我想你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多情種子。」為見朝思慕想的戀人,素秋對堅決不許兩人會面的恩人劉學長動之以情,並非強調自己如何渴望無助,而是不著痕跡喚起他的同理心,終於獲得一窺檀郎面目的轉機。只是,冰雪聰明如謝素秋,在面對摯愛時卻是無用武之地—化做王紅蓮時,幾番不慎(或試圖)洩露真實身份的言詞(暗指自己就是素秋靈魂所在、一字不露唸出素秋寫給汝州的詩句),只換得毫無機心的他感嘆:「我現在真把妳當作素秋。」明明是自己刻意隱瞞、明明是自己甘心假扮,想素秋內心還是會忍不住埋怨:「原來深厚真情禁不起分隔考驗,原來三載神交比不上一面溫存。」
書生情癡
「生旦隔門對泣,為對方空中抹淚,設計新穎,構圖美,兩人神貌交流分毫不差,……任姐角色更惹人憐愛,她一臉失落迷惘,真情流露,觀眾不期然一起墮入迷思境界,如飲醇醪。」伍屬梅坦言劇本好固然是最大助力,演員表現更掌握戲的高下,任白便是她心目中的最佳組合。不同於歷經曲折的謝素秋,由任劍輝詮釋的趙汝州相對單純—無論高興痛苦恐懼都是不假思索地由衷展露,但這並不表示角色易於表現,而是更難拿捏,一不小心就會削弱才子儒雅飄逸的氣質。「〈窺醉詠梨〉一場,任姐出場,俊俏的身段,藏著幾分醉意,觀眾真的感受到一園酒氣,台上台下都像進入迷醉狀態,她有能力把觀眾帶入角色裡面……」三年濃情轉眼成空,任劍輝舉手投足盡是書生的失落無助與莫可奈何,對現實一籌莫展,只得將癡情寄託於夢境與蝶影,從而開啟另一段似假還真的感情。
「趙汝州的純情便有著相應的膚淺,……他的一往情深,隔門對哭,山前吐血,夜醉亭間,頻呼素秋,該是為著初戀莫名充滿的愛意而已。」楊智深認為這樣的人物其實最經不起考驗:「三五七年後,原來尚且可觀的激情,通常便淪為濫情,亦或無情。」當汝州叨叨絮絮對紅蓮講述如何苦戀素秋的同時,內心期待得到的,或許正是紅蓮對他一番深情的敬佩與一把由衷的同情淚。即使紅蓮不是素秋,也很難不被汝州的情癡感動,進而誘發愛才惜才的母性,因此由憐生愛......或許可將汝州移情歸因於素秋的死,但如此迅速的轉變,還是凸顯愛情的淺薄與現實。也就是說,他以為恆久不變、嘔心泣血的生死純愛,相當部分是滿足自身對戀情的實踐和滿足。愛恨嗔痴都是自我沈溺的情緒,相形之下,對象是誰似乎沒那麼重要了。
福至心靈
「提起天衣無縫的合作,仙姐總把一切歸功於任姐的福至心靈。當然長期同台也是不可抹煞的原因,朝夕相對養成一種默契,眉高眼低有心電感應……」邁克貼切形容任白令人著迷的化學變化,尤其如〈蝶影紅梨記〉這般情癡纏綿的談情戲,更是難以超越的經典。觀眾看得入心入肺的背後,白雪仙坦言在籌備這齣「很富於文學氣息的完美故事」時感到:「謝素秋一角也著實的難演。」從世故高傲、紛亂矛盾至淡泊一切,她細細琢磨名妓的心態轉折,從而造就這位八面玲瓏卻不失執著可愛的絕色才女。
至於白雪仙眼中「福至心靈」的任劍輝,也對趙汝州有番精闢解析:「從極度失望中而發現了夢中情人,逐漸、逐漸希求夢境的實現,突然又換滅了,失望的心經過一段波折而復歸失望……」她將書生在希望與失望間反覆擺盪的情緒掌握得時分精確,既讓觀眾感受汝州對感情的真摯與純粹,又未流於浮面與幼稚。演來生動自然的任白,皆付出許多心神精力體會劇本、進入角色,才能呈現如此動人肺腑的好戲。
「唐滌生鞭撻人性之際,往往惦記普羅大眾脆弱的心靈,總愛讓大家看到美麗完全的結局,故此『紅蓮原是秋娘變』,一齣感情慘劇便消弭於無形……」(引自楊智深)〈蝶影紅梨記〉的引人入勝之處正在於對人性的無法反駁的諷刺,觀眾感動汝州的癡情之餘,也能體諒他移情旁人的難處—畢竟心心念念的素秋已死,就是再執著也明白人死不能復生;儘管紅蓮令自己一見鍾情(至少是移情),卻仍難以跨越人鬼殊途的隔閡,再見時遠是驚嚇多於驚喜……任劍輝將趙汝州的喜怒哀樂演繹得到位非常,有情有義、有血有肉,造就為情落魄的書生形象。重要的是,不論故事如何兜轉曲折,才子佳人最終團圓結局,展現戲劇熨燙人心的重要價值。
一直對〈蝶影紅梨記〉存有好感,不僅因為對白細膩巧妙,更在主角純粹為愛所苦的情節。沒有國仇家恨、階級差距、職業貴賤,汝州、素秋因欣賞對方文采而產生情意,心碎痛苦是源自為對方著想的心意,如此未受世俗干擾的純愛,或許正是眾人嚮往而終生難得的理想愛情。
參考資料:
1.唐滌生,《唐滌生作品選集》,珠海:珠海出版社,2007,頁193~196。
2.陳守仁,《香港粵劇劇目初探(任白卷)》,香港:香港中華書局,2005,頁95~101。
3.楊智深,《唐滌生的文字世界》,香港:三聯,2008,頁199~208。
4.邁克編,《任劍輝讀本》,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4,頁100~101、108、114。
5.盧瑋鑾主編、白雪仙口述,《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仙鳳鳴(纖濃本)》,香港:三聯書店,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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