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妻的反擊…張愛玲編劇〈桃花運〉
粟子
「張愛玲另外一面是很喜劇化的。……其實世故裡面一個重要的部分是喜劇性的事物,也就是把人生看作喜劇。」別於蒼涼細膩的文本,學者李歐梵認為張愛玲的電影劇本多是喜劇,並從「一系列蛛絲馬跡」(如:一向喜歡看電影,也是她居住上海香港美國期間最常見的娛樂)很自然地猜測:「張愛玲喜劇與好萊塢電影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實際上,她在五、六0年代為「電懋」撰寫的十個劇本(其中八部拍成電影,〈魂歸離恨天〉未拍、〈紅樓夢〉尚未出土)中,多數是都會輕喜劇題材,有的參考好萊塢電影改編,有的則是她自己構思的新作,後者似乎更貼近張愛玲的商業電影風格。
「這齣戲裡的噱頭雖不好,是我自己想的,至少不會犯重。」送出新完成的〈桃花運〉(1959),張愛玲言談間難掩「自鄙」特質,寫下「噱頭不好」的但書,其實影片不只情節獨到,也符合「電懋」當時西化摩登、具香港本地特色的製片路線。〈桃花運〉講述白手起家的中年夫妻,丈夫飛黃騰達,卻移情愛上風情萬種的歌女。面對另一半變心,「大方得體」的妻子採取連串高招,一面資助歌女的窮男友、一面提出分走大部財產的離婚協議,成功挽救婚姻。儘管夫婦破鏡重圓,〈桃花運〉的結尾卻讓人感到一絲辛酸—即使這麼好的妻子也難逃遭背叛的命運,還得為此煞費苦心,喚回有意拋棄糟糠妻的丈夫。如此感慨,正如李歐梵所說:「我認為在張愛玲喜劇中,大團圓結局並不重要,有的時候這個大團圓結局很勉強……」電影與文學的差異,恰恰反映張愛玲深諳其間觀眾喜好的權衡。
概念構成
〈桃花運〉雖是張愛玲「自己想的」,實際仍可見好萊塢電影的影響和她過去舊作的影子,印證創作是不斷的累積。就前者而言,可借用李歐梵教授轉引Stanley Cavell《The Pursuit of Happiness》書中的立論基礎:「好萊塢喜劇基本的論點是結婚,但不是第一次結婚,而是再婚。並且他認為好萊塢喜劇基本的主角是女人,不僅僅因為喜劇中演女主角的演員演出非常精彩……,而是與電影的主題相關。」〈桃花運〉講得就是有錢中年男子的再婚夢,故事由他而起,但重點卻是正宮與小三的心境轉變與箇中手腕。如同「演出非常精彩」的要件,王萊和葉楓皆屬影壇一時之選,想不到有誰比她們更適合。
至於角色性格設定,則與張愛玲先前執筆的〈太太萬歲〉(1947)異曲同工,學者黃愛玲有精闢論述:「將故事從四十年代的上海移植到五十年代的香港來—結婚不到兩年的小夫妻變成了人到中年的老夫老妻;原來上海的倫理網絡是婆婆父母小姑弟弟一大堆,糾纏不清,來到香港只剩下兩口子,雖然有點孤伶伶,倒也難得地獨立自主……」〈太太萬歲〉裡陳思珍(蔣天流飾)在大家族發揮的精明能幹,到〈桃花運〉已轉型成為瑞菁(王萊飾)經營買賣的謀生之道,她們都展現身為傳統人妻的婦道美德—全力支持丈夫事業,一切以家庭為中心。
「深知金錢在自己口袋裡最安全」而設下「天羅地網」的瑞菁,黃愛玲坦言要比看似有手段、實際只能「眼巴巴看著枕邊人將鑽石別針扣在第二個女人衣襟上」的思珍世故高明。畢竟男人的青春在荷包,抓緊家中財務大權,等於勒住他的脖子,就算想亂來,也無人與窮兮兮的他亂來。口袋空空,丈夫最終都回到瑞菁和思珍的懷抱,或許是倦鳥知返、或許是良心發現、或許是無可奈何……糟糠妻都不會深究理由,因為她已達到目的。
小三不壞
相較〈太太萬歲〉的高手小三施咪咪(上官雲珠飾),〈桃花運〉的丁香(葉楓飾)明顯是個自以為頗有手段、實際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子。丁香既對窮情人乃興(陳厚)無法鬆手,又無法抵擋中年老闆福生(劉恩甲飾)的熱情追求與銀彈攻勢,對比「一切向錢看」的咪咪,她貪心(最初愛情也愛錢)也不貪心(最後情與錢只選一項),想壞又不夠壞……「可是你有太太的,就算愛你又怎麼呢?愛是白愛,痛苦也白痛苦,自找苦吃!」丁香也會說些吊福生胃口的反話,但功力仍差專業級的施咪咪一截,難怪無法勝過比思珍還有手腕的瑞菁。
說到底,丁香更像〈情場如戰場〉(1957)葉緯芳(林黛飾)與〈六月新娘〉(1960)白錦(丁好飾)的混合體。她和緯芳一樣是「懂得運用自己女性本錢的美麗女孩」(引自黃愛玲文),卻不似緯芳家家境富裕、隨心所欲,她得靠唱歌謀生,時時在愛情與麵包間猶豫不決;另一面,她與白錦同樣任職夜總會,同樣懷有覓得「正當歸宿」的願望,只是白錦多了份看透世事的滄桑,早早覺悟愛情麵包難兩全。片末,緯芳、白錦、丁香都做出「良心」的選擇,成就看似圓滿、實際突兀的結局,對此安排,黃愛玲認為:「張愛玲不可能不知道這個結局是多麼的牽強,然而電影到底不比文學。」依舊如此下筆的原因,正在對象訴求甚至本質的差異,導致劇情在一陣脫序熱鬧後,仍會撥亂反正、回歸正軌。
冷眼苦心
與丈夫胼手胝足十幾年,好不容易擁有一間餐館,盼得有福同享,卻目睹傻里傻氣的他自以為行桃花運,整日色瞇瞇繞著欲拒還迎的歌女轉。聰慧敏感如妻子,怎會看不出?沒有使出最慣常也最沒用的招數—一哭二鬧三上吊,表面上冷眼旁觀的瑞菁,高EQ不只體現於理性且賢良淑德的寬容態度,更在經過深思熟慮的孤注一擲:「只要她對你真心,我答應你!」剎時讓追求真愛的丈夫頓生罪惡,勉為其難答應奉上全部身家財產的不平等離婚條件。〈桃花運〉將當局者的盲點描繪得極好,丁香擺明為生計應酬,福生竟能錯覺為兩相情願,甚至放棄自己唯一的強項—錢,導致桃花運慘澹告終。
儘管主戲都在丁香,王萊飾演的瑞菁才是真正掌控全局的關鍵,無論對丈夫有無情愛,至少是同甘共苦的親人兼伙伴。眼見對方「偏向虎山行」,又明白越阻礙越想要的人性,在維護事業與家庭的核心前提下,調製出高招非常且十分有效的「回魂丹」。瑞菁雖如願「贏」回丈夫,破鏡重圓的裂痕想必將永遠存在心中,團圓結局的伏筆或許是更多的隱忍。從〈太太萬歲〉到〈桃花運〉,故事都圍繞在丈夫的出軌與妻子的挽回,類似取材風格,正如學者千野拓政描述:「對張愛玲來說,帶幽默和哀愁的市民故事不外是掌中之物。」透視男女間勾心鬥角的趣味,營造令人會心一笑的機智場景,實際隱含妻子的無奈心境,體現兩性在愛情婚姻中不可能平等的宿命。
妻子的復仇、女王的條件、大老婆的反擊……外遇一向是韓劇創造高收視的熱門題材,前半段小三步步進逼、後半段正宮否極泰來,好壞人輪流得志,看得觀眾大呼過癮。相較這類灑狗血的明爭,〈桃花運〉則展現隱藏於重重睿智下的暗鬥,妻子將一切看在眼裡,卻能忍住不發,靜靜張開如來佛大掌,任憑丈夫徒有七十二變也枉然。坦白說,以今日的角度看,順利保住丈夫的瑞菁聰明也不聰明—姑且不論此人值不值,就憑他一夜拋棄十餘年情分,令人寒心至極,還不如拿錢走人更好。
拍攝〈桃花運〉時,主角葉楓、陳厚各自結束第一段婚姻,一向桃花朵朵的兩位難得感情空窗,專心演繹張愛玲筆下的「桃花運」。單身沒多久,他們便分別和同屬影圈的張揚、樂蒂相識相戀,再次步入禮堂,成為人人稱羨的銀色愛侶;只是沒幾年,他們又因為各自理由與另一半分道揚鑣。離離合合,正巧印證王萊在〈桃花運〉的台詞:「現在這世界,離婚是很平常。不離婚,三個人痛苦,婚離了,兩個人是幸福。」儘管有時候糟糠妻的反擊就為了一吐怨氣,那怕玉石俱焚,也不要另外兩人舒服快活!
參考資料:
1.千野拓政,〈張愛玲‧電影‧香港認同〉,《張愛玲:文學‧電影‧舞台》,香港:牛津大學,2007,頁79~96。
2.李歐梵,〈張愛玲與好萊塢電影〉,《張愛玲:文學‧電影‧舞台》,香港:牛津大學,2007,頁40~46。
3.國際電影畫報社,《桃花運》,香港:國際電影畫報社,1959。
4.黃愛玲,〈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張愛玲的夫妻篇〉,《張愛玲電懋劇本2:舉案齊眉》,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9,頁5~10。
5.藍天雲,〈鴻鸞禧:張愛玲筆下的婚姻喜劇〉,《張愛玲電懋劇本2:舉案齊眉》,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9,頁11~15。
桃花運(The Wayward Husband)
導演:岳楓
編劇:張愛玲
演員:葉楓、陳厚、王萊、劉恩甲、吳家驤、李昆、田青、楊群
出品:電影懋業有限公司
上映時間:1959年
插曲:三首。「桃花運」、「野花香」、「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李雋青作詞、姚敏作曲、潘秀瓊演唱。
劇情簡介:
楊福生(劉恩甲)與妻子瑞菁(王萊)一個作廚子、一個作招待,兢兢業業十餘年,省吃儉用、拼命儲蓄,終於將在鬧區開設一間頗具規模的貴妃酒家。為增添噱頭,特地請來樂隊助陣,青春美豔的女歌手丁香(葉楓)獲聘來此表演,正是福生墮入桃花網的開始……
自丁香下車的第一刻,福生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一反常態猛獻殷情。資深店員一號(吳家驤)看在眼裡,不停以眼神肢體暗示,希望引起老闆娘注意,唯瑞菁老神在在,對丈夫深具信心。友人見福生小有資產,笑言不妨購車代步,免去太太擠公車之苦,他不以為然答:「她就是不會花錢,給她錢也不會花!」瑞菁反駁:「我向來省在我自己身上,可沒有省在你身上。」
晚間,餐廳正式開幕,福生夫妻忙得不可開交。丁香一路唱至凌晨,渾身疲憊步出大門,未婚夫陳乃興(陳厚)已等候多時。「不送妳回家,我總覺得不放心。」只是小職員的乃興口袋空空,又擔心丁香安危,為了就近保護,他厚著臉皮,日日點一杯清茶坐一整晚,看在有意親近的福生眼裡,特別不是滋味。不同於丈夫懷恨在心,瑞菁對乃興很有好感,因為恰可阻斷福生的痴心妄想。
福生悄悄送來別針禮物,丁香顯得為難:「這我不能接受……你已經結了婚,我已經訂了婚。」她自述乃興對己用情很深,聽在福生耳裡卻成「郎有情妹無意」,頓時以為機會大增:「那妳不愛他?」「不要你管!」丁香不置可否轉身離去。瑞菁見桌上遺留別針一只,故意詢問來處,一號趕緊替老闆掩飾,助福生驚險過關……其實,點滴早就看在太太眼裡,只是不動聲色。
福生對丁香癡情非常,特地約她單獨見面,丁香坦言:「陳乃興別的好處沒有,人卻老實,吃我們這行飯的,追求的人雖然多,對我有真心的人很少。」福生搶白道:「我是真心的。」為證明所言不虛,他要丁香和乃興分手,更衝動承諾將和瑞菁分手。不時見兩人難分難捨,福生很不是滋味,丁香藉此提出想要「正當的歸宿」,迫使他認真考慮離婚一事。「太太,妳還不知道嗎?那個狐狸精!」一號忍不住向瑞菁提醒,她怒聲斥責:「我又不是瞎子,不用你多管閒事。」
丁香在乃興的陪伴下日日準時上下班,急得福生沒辦法,先向妻子攤牌。他吞吞吐吐,了然於胸的瑞菁直率問:「有什麼話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的說?」福生欲言又止,她接著說:「你要跟丁香結婚?你放心,我們是夫妻,當然希望你幸福,總不能為了我,叫你痛苦!」沒料到妻子這般「深明大義」,他反倒語塞,瑞菁不諱言只要丁香是真心,自該大方成人之美。「她倒不是看中我的錢,最難得的就是這一點……都過了四十歲了,她居然愛上我。」福生身陷「當局者迷」而不自知,瑞菁固然明白,也知道無法憑三言兩語敲碎幻想,於是心生一計,提出要飯館和五十萬資本作贍養費。為了愛情,福生一臉痛苦答應,兩人相約隔日到律師樓簽字。
福生恢復單身,卻是個無家可歸、一無所有的王老五,他飛車趕到丁香住處,說出這個「好消息」。丁香以為就此當上富太太,計畫到日本蜜月、買巨鑽、住豪宅……福生聞言只能苦笑。傍晚,返家打包行李的福生被神色飄忽的乃興盯上,未幾竟掏出預藏的短刀,欲刺殺搶走所愛的仇家。千鈞一髮之際,一號以燒鴨擋住乃興去路,經過一番糾葛,才順利奪下刀械。見他失去理智,瑞菁好意勸:「事情並不是不能挽回,讓我幫你一筆錢,你跟丁香馬上可結婚。」乃興先是咆哮:「妳以為什麼問題都可以用錢解決?」直言福生是以金錢誘惑純潔的丁香就範,說完就要追打,瑞菁為保護丈夫,將自己和他一起反鎖房間。未料,此景碰巧被丁香撞著,誤會福生與妻子仍有餘情,不滿道:「怪不得叫我別上這兒來,原來好讓你們臨別紀念。」
「妳不用躲著我,現在這世界,離婚是很平常,我並不恨妳……不離婚,三個人痛苦,婚離了,兩個人是幸福。」瑞菁一面展現雍容大度,另一面不著痕跡說出福生交出所有財產的事實。丁香驚訝得說不出話,瑞菁說反話安慰:「這個人絕不會窮一輩子,我們現在這點財產,也是赤手空拳賺回來。」福生趁機說出願意重頭來過,十年後再開一間貴妃酒家。少奶奶夢醒,丁香臉色一沈:「你滾開,從今天起,我們誰也不認識誰!」說完狠狠掌摑福生,他又猛揮自己兩下耳光,終於桃花夢醒。
丁香迎面遇上餘氣未消的乃興,被他打了一巴掌:「聽妳說的話,一點人性都沒有,口口聲聲就知道要錢,把我的臉都丟盡!」「你憑什麼資格管我!」丁香惱羞成怒驅車離開,瑞菁勸乃興諒解未婚妻一時糊塗,順手將支票塞進他的口袋,暗助兩人修成正果。福生見妻子如此大方,心裡很不滿:「錢給了他,還不是便宜了那個女人!」「我恨不得全部送給別人,因為錢多了,會作怪!」瑞菁的答話令丈夫啞口無言。不一會兒,門外走進親親熱熱的兩個人。丁香含笑送回支票,一臉滿足:「我不愛錢,愛的是他!」語罷,甜蜜挽著乃興邁向人生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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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摘要:【經典電影回顧】桃花運(1959):張愛玲筆下糟糠妻的反擊
播放歌曲:〈桃花運〉插曲「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潘秀瓊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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