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聽不聽古典音樂,「卡拉揚」這一個名字,
誰都或多或少聽說過。
他的家喻戶曉,雖然不是〈究極〉系列的調調。
但是兄弟有個大哉問,
貢獻一篇網誌來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也無可厚非。
老友Oscar與我,是南投縣立光華國民小學1983年的同梯,也是一道聽古典音樂,彼此切磋的夥伴。日前,Oscar忐忑地告訴我,每當他對一闕曲子產生興趣,想要在唱片行當中挑選一個版本,他總是遇見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 1908 – 1989);於是擔心,自己會不會最終陷入一種言必稱卡拉揚,心中只有(正面的或者負面的)卡拉揚的迷思之中。我覺得,有必要為卡拉揚寫作一篇網誌,來思考Oscar的問題。
奧地利指揮家卡拉揚可以說是廿世紀最廣為人知的指揮大師。他的廣為人知,和他汗牛充棟的錄音作品有絕對的關係。1954年,德國大指揮家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ängler, 1886 – 1954)辭世,卡拉揚繼任柏林愛樂(Berliner Philharmoniker)音樂總監。從那時候開始,卡拉揚的生涯與藝術就和當時方興未艾的唱片工業緊密結合;他們相輔相成,大量的唱片發行一再提升卡拉揚的知名度,高額唱片銷售量也令他的聲譽水漲船高,在樂壇權傾一時,而卡拉揚作品的風靡與暢銷更是為唱片工業匯聚大筆資金,使其得以在技術上不斷推陳出新。卡拉揚的藝業徹底改變世人演奏、操作、聆聽、收藏古典音樂的行為,也成為在資本與商品時代裡所謂「當代」意義指揮家的代表性人物。他對於科技產品的關注與興趣更是令他在唱片工業的市場操作中如魚得水,新穎的技術與媒介一旦開發,卡拉揚就重新錄製他的核心曲目。就是這樣,卡拉揚留下大量錄音作品,也莫怪Oscar在唱片行當中舉目四望,不免興起卡拉揚當真是「無所不在」的讚歎。
從2008年至2009年,卡拉揚的身影與錄音遺產更是大肆在市場上鋪張開來。因為這前後兩年分別是大師的百歲誕辰和辭世廿週年紀念。各大唱片公司莫不推出紀念的套裝專輯,或是發行卡拉揚首次出土的演出紀錄。好不熱鬧。
如果卡拉揚僅僅是一位不斷創造銷售紀錄的偶像、天王巨星那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完全不是一個以量取勝的樂壇爆發戶。卡拉揚的藝術之精湛,讓他幾乎在所有著名的交響曲、管弦樂曲目上都成一家之言,幾無敗筆。卡拉揚被譽為近乎完美的交響樂團訓練師,在他的所有錄音作品當中,精準、圓潤而且華美無比的音色和演出整體的均衡感始終是卡拉揚的註冊商標。卡拉揚的藝術,精準到只能描述以「美」,細膩到只能描述以「美」,雕琢到只能描述以「美」,晶瑩剔透到只能描述以「美」……。它們全都是那樣無懈可擊地美不勝收,甚至美到竟然像是一種錯誤。南方音響的主人黃先生曾經在他的〈從馬勒音響看馬勒影響〉一文當中引述日本唱片評論在談及卡拉揚錄製於1982年,著名的馬勒(Gustav Mahler, 1860 – 1911)第九號交響曲(Symphony No. 9 in D major)現場演出時,說到其精美像是「最高級的假冒品」。
「最高級的假冒品」道盡卡拉揚指揮棒下藝術的爭議性。卡拉揚的作品,特別是晚年卡拉揚醉心於運用最先進的技術輔佐他已臻化境的圓熟藝術的錄音作品,一向有雕琢、做作之譏。它們的美好太精準、太細膩也太繁華,它們美得令人窒息的極致最終竟然讓人們寧願聽見活生生的缺憾與生猛……
很多人,包括我,都曾經在埋怨過卡拉揚的精美以後,同時也為他興起「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的喟嘆。如果,卡拉揚錯了,卡拉揚的絕美錯了;他們絕對是「錯」在那種罕有人能夠比擬的,無懈可擊的質、量俱精。而我們竟然要因此責怪卡拉揚嗎?
無論喜歡的是貝多芬、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布魯克納、華格納……,沒有人能夠不擁有幾張,甚至很多張卡拉揚的唱片。究其原因,實在是因為「卡拉揚」和當代的我們「(藉錄音作品)聽音樂」實在是不分彼此地相互成就的緣故。因為無論接觸任何曲目都難以略過卡拉揚,更因為卡拉揚的每一件作品都有近乎完美的精闢;也於是,「聽卡拉揚」就分外有超越好、惡的意義。
以一件卡拉揚的經典作品作為例子。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 1840 – 1893)的第六號交響曲「悲愴」(Symphony No. 6 in B minor, Pathétique, Op. 74)是卡拉揚的經典曲目。他錄製於1976年的「悲愴」交響曲之精彩絕倫,一直為我用以和朋友討論卡拉揚的精湛藝術。而我總是說,卡拉揚的精妙,要用耳機聽。一旦屏除所有可能的干擾,將自己的聽覺完全讓渡給卡拉揚手下的音樂,就得以聽見「悲愴」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當中,卡拉揚是如何地讓弦樂部齊奏的落弓無瑕地整齊劃一,又是如何在每一個旋律轉折的當口細膩地以迴弓和擦弦經營出極繁華豐富的色彩。
而最後,最逼近卡拉揚的巨細靡遺的時刻,我往往想到,這樣地將纖毫刻畫到極處,斷然不會是演奏「悲愴」交響曲別無其它的唯一口吻。也可以像是穆拉汶斯基(Evgeny Mravinsky, 1903 – 1988)率領列寧格勒愛樂(Leningrad Philharmonic Orchestra)的演奏那樣,不假雕琢的酣暢淋漓;也可以像柴利比達克(Sergiu Celibidache, 1912 – 1996)率領慕尼黑愛樂(München Philharmoniker)的演奏那樣,令沈痛牽纏成聲聲慢聲聲慢的吐納。
卡拉揚的精到極處,準到極處,恰恰啓示了其它層出不窮的可能。又或者,更可以是相反。也就是在滿耳琳琅裡,聽見非卡拉揚莫屬的質地。
◎卡拉揚1957年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唱片封面
以卡拉揚的令一件經典作品作為例子。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 1824 – 1896)的第八號交響曲(Symphony No. 8 in C minor)是卡拉揚窮畢生心力鑽研的一闕交響曲。在布魯克納的作品極受歡迎的今天,精彩的古、今版本層出不窮。然而,在聽過許許多多布魯克納名家的詮釋以後,我總是一再回到卡拉揚1957年率柏林愛樂錄製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當中。卡拉揚雖然自1954年接掌柏林愛樂,然而他在廿世紀五零年代的錄音作品都大多與愛樂管絃樂團(Philharmonia Orchestra)合作。1957年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是他率領柏林愛樂進行的首次商業錄音。卡拉揚日後長遠而精湛的藝術生涯實在其來有自。他在1957年,以僅僅49歲之齡演奏出千金不換的布魯克納。
卡拉揚1957年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錄音,是他同曲三次正規錄音室錄音當中費時最長的演奏,共87分鐘。但是,卡拉揚1957年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錄音,卻聽不出一絲一毫「緩慢」;能夠聽見的全然是徐徐從容的呼吸,徐徐從容的分句。布魯克納的交響曲,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源源不絕,涓滴都不急迫的旋律脈衝。具體的表現,請聽以下卡拉揚指揮維也納愛樂(Wiener Philharmoniker)於1979年錄製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第三樂章的片段:
好似再也毋需多說。卡拉揚1957年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就是比以上所見更不見斧鑿痕跡地呼吸、吐納著。那是卡拉揚的「究極」。
而我們聆聽卡拉揚的唱片這回事的「究極」,正是在捐棄好、惡的判然分別以後,在無法去規避的卡拉揚錄音作品當中,聽見他畢生執著的極致所啓示的,關於音樂作為語彙千變萬化的光譜;以及千帆過盡以後,燈火闌珊處,他卓然獨樹一幟的風格與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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