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引用自:〈究極〉系列序
話說石更傻很喜歡很喜歡聽音樂。
一旦喜歡一種事物,或者一個人,
石更傻就死心塌地瘋魔沒有貳心。
〈究極〉是石更傻的音樂自白書。
在沙發上坐定,除了音樂,其它都不入耳;除了聽音樂,其它都不上手。如此九十分鐘,此外無所事事。這舉動看上去有些荒謬,但是聽馬勒(Gustav Mahler,1860 – 1911)第九號交響曲就是這樣一件事。其實,聽馬勒的一到九號交響曲,幾乎都是這樣一件事。(第一號及第四號交響曲短一些,各耗時約六十分鐘「而已」。)當然,也可以任音樂自己放送,不需要全神貫注。但是,執意要花一段不短的時間專心去做這樣一件看上去有些荒謬的事,就需要充分的理由。所以這算是一篇理由的集成,或者說是強詞奪理的產物。
談的是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談的是一張傑岀的馬勒第九號交響曲唱片,怎麼說都不適合作為一個系列的開始。一來,以馬勒作為起點談古典音樂就算稱不上「本末倒置」,也該擔個不分先後的罪名;二來,以第九號交響曲作為起點談馬勒也是一樣,既不負責也不適切。於是我會在罪加一等的立場上繼續強詞奪理,扭轉這個打一開始就一錯再錯的胡說八道。
馬勒,是一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矛盾的角色。他是個挾巨大聲望在十九世紀末的歐、美樂壇權傾一時的矮子。他是一個人人爭相聽他所演奏的音樂,但是對他創作的音樂反應冷淡的音樂人。他是一個竟然改信天主教的猶太人。說得再尖酸一些,他甚至讓自己死都死得不是時候。一九一一年逝世的馬勒,跟兩百年以前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 – 1827)相比,是距離我們近的太多了,怎麼說都很難算是個「古時候」的人。但是,在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首演的一九一二年,他的後輩像是荀白克(Arnold Schoenberg,1874 – 1951)已經寫出了〈月光小丑〉(Pierrot Lunaire, op.21)這樣泛調性,在今天聽起來仍然前衛得讓人腸胃痙攣的音樂。相較之下,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顯得拘謹華美。這麼說起來,馬勒又像是個食古不化的所謂「LKK」。馬勒啊,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矛盾的角色。
但是他的音樂好聽。他的食古不化,他的看似迂腐讓他寫出了一曲曲悠揚動人的音樂。從一九一一年到今天將近一百年,人們總是可以從任何一闕馬勒優美如歌,簡直像是電影配樂的慢板開始愛上馬勒的音樂。第三號交響曲的末樂章、第五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第六號交響曲的慢板樂章、第九號交響曲⋯⋯。其中最著名的首推第五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僅僅由弦樂和豎琴交織十分鐘的淒美的旋律,先是在一九六八年由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為悼念遭到刺殺的美國總統參選人羅勃.甘迺迪(Robert F. Kennedy)而演奏;繼而在一九七一年被義大利導演維斯康堤(Luchino Visconti)用作電影作品〈魂斷威尼斯〉(Morte aVenezia)的配樂。說馬勒的慢板淒美到灑狗血,俗艷到像是電影配樂吧,偏偏它們還真是歷久不衰。直到最近,加拿大鬼才電影導演蓋.馬丁(Guy Maddin)在他二零零二年的默片(!)作品〈Dracula: Pages from a Virgin’s Diary〉中,仍然通篇採用了馬勒的音樂幫襯癡情吸血伯爵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隔世苦戀。
總之,馬勒的慢板,就是有讓人黯然銷魂的悽楚魅力啊!
這也就是所以要從馬勒第九號交響曲開始的緣故。愛上馬勒的便宜(ㄅㄧㄢˋ ㄧˊ)之計,從他的慢板開始。第九號交響曲,獨佔兩個加總起來幾乎可以長達六十分鐘的慢板樂章。實在是太黯然了,太銷魂了啊!
然而當然不只是這樣,不只是這樣啊。如果單單只是淒美催淚,黯然消魂,怎麼聽一百年呢。馬勒甚至沒有機會聽到他的第九號交響曲首演,他在首演之前一年已經辭世。一九零七年,不久於人世的馬勒開始了他生涯當中的最後三部作。其實是一部包含詠唱的交響曲的〈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於當年著手創作,第九號交響曲創作於一九零八年以及一九零九年,計畫中的第十號交響曲甚至未及完成⋯⋯。這未完成的三部作,訴說著的是馬勒為自己譜成的,告別的姿態。
依據李白、王維、孟浩然、錢起⋯⋯詩作的德文翻譯創作的〈大地之歌〉,唱的是塵世、今古與朝露一般的人生。美酒金盞、逸遊歡笑都像是夢幻泡影。〈大地之歌〉之中幾乎是全曲一半篇幅的末樂章所以叫做「告別」(Der Abschied)。送別的旅人唱著生離的不捨,再唱到了人事的太過匆匆,和世間,和天地比較,何其短暫啊!在天地的恆久中逆旅的過客最後若有所思的映照著人生的短促,喃喃地忖度山川、季節和世界的幅度,他唱:「永遠⋯永遠⋯(ewig… ewig… )」
馬勒第九號交響曲就接續著〈大地之歌〉在「永遠⋯永遠⋯」的呢喃裡歸於寂滅的空靈當中緩緩升起。在豎琴、大提琴和法國號的嗚咽當中緩緩顯現的第一主題,恰恰就是〈大地之歌〉裡「ewig…ewig… 」一再重複的兩個音符。馬勒這樣展開了他的第九號交響曲。第一主題的兩個音符傾訴再傾訴,像是一個回眸的眼光。看著過去的時光;看著收藏有逝水年華,那鍾愛的世界。依戀和回憶就這樣地流連流連,不情願就此告別此生的美好;縱然苦難遺憾也有,仍不情願斷然揮別。但是死亡,但是莫可奈何的「終須一別」無時無刻不在一旁窺伺,有時候變成排山倒海的脅迫,排山倒海的威逼。馬勒第九號交響曲第一樂章的慢板,是「依依不捨」和「終須一別」無以避免的會見。有時候迂迴地閃躲,有時候被驚得手足無措,有時候踟躇有時候懇求。但是終於只能接納,終於只能妥協,終於只能委身給死別⋯⋯。
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所以是一段動人如此的曲子。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所以是一段困難如此的曲子。她的展開靜謐而且委婉,但是在華美曲折的秀麗之外,有好多好多弦外之音潛伏著、埋藏著。他們或者升騰起來變成激昂的眷戀,或者在最出其不意的曲折之間搖身變成險惡猙獰。困難所以困難在演奏出並不安穩的回憶,並不圓滿的依戀,和並不和諧的美好;困難在演奏出喜樂昇平當中隱現的天地不仁,演奏出陰鬱死蔭當中頑抗的熱望祈願。馬勒第九號交響曲所以動人得困難如此,也困難得動人如此。
一張馬勒第九號交響曲唱片的首選,所以要花去一些年日,付出一些錯誤,挹注一些遺憾⋯⋯作為償還和資本,然後能夠得到。
那是一九七七年,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率領芝加哥交響樂團(Chicago Symphony Orchestra)演奏,德國留聲機唱片公司(Deutsche Grammophon)出版發行的版本。
〈未完待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