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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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會被閃，待在宿舍也被閃的情人節，
我躲在房裡聽了一整天〈崔斯坦與依索德〉。
這是我聽過了許多又許多，許久又許久之後，
所想到的關於音樂、歌唱也關於張咪咪的事。
這不是介紹，也不是推薦；是閃光，是情書。


情人節當天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眼見出雙入對、甜蜜纏綿的戀人而心生嫉妒，根據「去死團」的官方說法，這叫做「被『閃』」。到處被閃這樣的困境舉世都一樣。台北有戀人們四出閃光，紐約也有。但是連足不出戶都能遭到閃光襲擊，因為諧和居仍然有熱戀中的情人出沒，那就有些淒涼了。更教人傷感的是，和戀人天各一方，於是遭到朝夕廝守的戀人炫耀以閃光，那就非常淒涼了。

所以我餓著肚子，連房門都不出。與其被閃，不如自閃。索性決定閃瞎自己。情人節當天，我在諧和居的311室裡，聽了一整天的〈崔斯坦與依索德〉（Tristan und Isolde）。崔斯坦與依索德，這是一對就算不是全世界最著名，但是光一個「愛」字就讓他們死去活來的偏執熱切誰也比不上的戀人。

樂劇〈崔斯坦與依索德〉是作曲家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 – 1883 A.D.）改編自中世詩人Gottfried von Strasburg（died 1210 A.D.）的敘事長詩，在一八五九年完成的作品。樂劇〈崔斯坦與依索德〉的出現，除了是這個流傳數百年民間故事的音樂類型總決算，更是在音樂史上作為無調性音樂先驅，在劇場史上為近代表演藝術理念奠基的劃時代鉅作。它的樂聲當中充滿了半音、不和協的和絃，以及調性不明的晦澀旋律。他們以「主導動機」（leitmotiv）為單位。「主導動機」是一小段旋律，也就是說，崔斯坦會有代表崔斯坦的主導動機（旋律），依索德會有依索德的主導動機，也會有代表愛情的主導動機......等等，不一而足。（這個理念影響深遠，想一想聽見低沈的兩個音符就讓人想起大白鯊……）這些聽似晦暗不明的音樂元素更構成華格納所謂的「無限旋律」（unendliche melodie）。也就是透過調性的游移轉換等等的技巧讓旋律持續緜延發展，不見休止，千頭萬緒的張力最後積累成為激昂高潮的一種手法。種種開創性的技法讓樂劇〈崔斯坦與依索德〉成為音樂史上的里程碑。

但是資料性的介紹到此為止。這篇網誌的目的完全不是介紹，或者推薦〈崔斯坦與依索德〉。想一想，推薦任何人去聽一部長達四個小時的樂劇大概都算不上是一個太友善的舉動。

但是，〈崔斯坦與依索德〉當中的確滿滿的是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以及將之歌頌的動人旋律。彷彿永不休止的旋律線條像是一再一再拍岸的潮浪，將愛戀的甜美苦澀，憧憬幻滅越推越高，越堆越高，終至成為滔天的巨浪。令人在席捲碧落的狂潮當中耽溺耽溺，終於滅頂，就是花去四個小時專注地聽〈崔斯坦與依索德〉的效果。而如果你手邊有三個版本，那你就可以花掉十幾個小時，一再一再地在歌頌愛情的音樂當中溺死自己，膩死自己。

在情人節當天，我就在諧和居311室當中，將〈崔斯坦與依索德〉聽了好幾遍。溺死自己，膩死自己，閃死自己，爽死自己。

說「爽死」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要從四個小時的刻骨銘心和纏綿悱惻當中焠鍊出精華一段，那就是全劇最終的「愛之死」（liebestod）。在〈崔斯坦與依索德〉的最終，崔斯坦傷重死了，依索德在死去的崔斯坦身邊，在出神的失落當中高唱一曲「愛之死」之後，在苦戀和癡戀的狂喜當中死去了。她在最終唱道：

Unbewust, hochste Lust.

用中文說，大約可以是「（愛得）失神的至福」；用石阿土粗俗的說法，大約可以是「鬆尬mˇ哉郎」。「愛之死」是一闕動人的歌。它也是前面說過，用無休止的緜延旋律積累成為滔天巨浪的具體證據。它最後的「Unbewust, hochste Lust」更是所有的依索德想要成為依索德的天險。請聽：



（請用全副精神注意歌者在五分十四秒處吐出的最後一個字「Lust」。）

演唱者是Birgit Nilsson（1918 – 2005 A.D.）。這是她在一九六二年於演出華格納作品的聖壇，德國拜魯特音樂節（Bayreuther Festspiele）的演出錄音。瑞典籍的女高音Birgit Nilsson是主宰上個世紀六、七零年代的華格納女高音。除了冰清玉潔的音色以外，Nilsson更著名的是她堅若磐石，唱不乏的音量與演唱實力，還有她的嗓音足以從百人樂團齊奏的巨響當中飛昇突圍的穿透力。但是，這些都不是Nilsson藉依索德一角展現的驚人唱功。

真正的精湛之處在〈崔斯坦與依索德〉的最終，在那一聲「Lust」。

如果各位朋友再聽一次，想必能夠了解Nilsson讓人津津樂道的音色和音量。但是，五分十四秒的那一聲「Lust」，是一個極弱音。Nilsson用極小極小的音量，讓它穩定、緜長地從管弦樂聲當中竄出。在我所聽過的所有依索德當中，能夠將那一聲「Lust」唱得那樣輕微，那樣小聲，卻又那樣緜長，那樣穩定，那樣清晰的，唯有Birgit Nilsson。

音量大得嚇人的Birgit Nilsson一生的藝業，最終極的絕技，就在〈崔斯坦與依索德〉最後那一字「Lust」的極弱音。

請再看一個同樣是一九六二年，正值巔峰的Birgit Nilsson在維也納演唱的「愛之死」；這一次是七分十六秒，那個極弱音一樣驚人：



是不是，那個極弱音美得教人悚慄啊！


後記：

張咪咪問我，為什麼要在情人節聽〈崔斯坦與依索德〉？我說，因為我那樣將她想念，因為那讓我想起她。

張咪咪又問，那明明是淒美的悲劇，哪裡讓我想起她呢？我說，它的美好，讓我想起她；每當我體會美好，我總是想起她。

是不是這樣呢？我們總是在所有所有的美好當中，認出、想起我們愛著的人。



再祝情人節快樂。



最上端圖為德國現代主義設計師Peter Behrens（1868 - 1949 A.D.）在一八九九年的作品〈親吻〉（Der Kuss）。猶太裔美國指揮大師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 1918 - 1990 A.D.）在一九八一年錄製的〈崔思坦與依索德〉唱片名作，就是以這幅象徵永恆牽纏羈絆的畫作作為封面。另外，那一部錄音作品仍然以伯恩斯坦一貫渲染恣肆的風格著名，全劇費時兩百六十六分鐘，是〈崔斯坦與依索德〉錄音作品當中最緜長浩大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