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很相信,
一個人經常須要一種適切的心境,
去認識一闕曲子,去喜愛一闕曲子,去真的聆聽一個靈魂。
馬勒如此,柴可夫斯基如此,其他許許多多的作曲家以及歌者都是如此。
對我來說,他們實在不須要如何如何偉大;往往,他們甚至只是以一己的苦痛或者衝絕,換得一句悠揚的樂思。
再一次仔細地聆聽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已經是一九九八年夏天的將近十年以後。那時還不知道哥倫比亞大學會是最後的落腳處,但是整個入學申請過程之慘烈,已經讓任何消息都不可能讓人感到開心。那代價太沈重,那始末太教人疲累;幾乎已經忘記,懷著前往更遼闊的遠方琢磨見識的初心。到最後,已經是拖著沈重的步履勉力地前進;到最後,只剩下證明任何惡意和頓挫都不可能將夢想阻撓的倔強。約略是那個時候,約略是彼時的一個深夜,家鄉和室的夜燈底下,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再一次被放送。
那真的不能稱作一闕悅耳的曲子。
柴可夫斯基自一八八一年末開始創作他的這一闕鋼琴三重奏。這一年,他景仰而友好的大鋼琴家尼可萊 ‧ 魯賓斯坦(Nicolai Rubinstein)辭世。早在一八八一年以前,柴可夫斯基已經動念,並且著手開始創作鋼琴三重奏。這個初步的嘗試也由於他長期的贊助者,梅克夫人 (Nadezhda von Meck)的請託。然而,其結果並不能教柴可夫斯基感到滿意。最終,柴可夫斯基以鋼琴、小提琴以及大提琴三種樂器在調性上難以和諧為由,拒絕了梅克夫人的委託。然而他並沒有全然放棄鋼琴三重奏這個演奏形式,仍然私下嘗試與工作著。尼可萊的故去,終於促使柴可夫斯基寫成了他的鋼琴三重奏。
那也真的不能稱作一段無瑕的友誼。
尼可萊一直對於柴可夫斯基甚為賞識。相當認可柴可夫斯基的逸才之餘,尼可萊甚至首演並且指揮演出柴可夫斯基的諸多作品。柴可夫斯基因而在情感和事業上都相當倚賴尼可萊。卻也因為如此,當尼可萊對他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發表相當惡劣的評論,柴可夫斯基深深地受到刺傷。然而,柴可夫斯基對於尼可萊的感激與景仰未曾稍減。尼可萊辭世以後,柴可夫斯基為這一闕題獻給他的摯友(甚至是導師)的鋼琴三重奏加上了「對一位偉大藝術家的回憶」的副標題。柴可夫斯基用這對他而言並不和諧的媒介懷念尼可萊,懷念一段並不圓滿的友誼。尼可萊對於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惡評想必言猶在耳;完成了題獻給尼可萊的鋼琴三重奏以後,柴可夫斯基在寫給梅克夫人的信件中提到:尼可萊的英魂必定會指責曲中的鋼琴聲部壓倒性地蓋過了小提琴因而失去了對於室內樂創作至為重要的,聲部之間的平衡。
參酌以這樂曲之所以成就的種種,遂不難理解樂曲當中一貫沈吟的積鬱。
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全曲分為兩個部份。上半部是一段奏鳴曲式的序章,柴可夫斯基鋪陳悲傷、陰翳的旋律訴說驟然失落摯友的悲戚。下半部是一系列的變奏,根據他的友人,同時也是樂評家的Nicolai Kashkin的回憶,柴可夫斯基運用這些變奏描摹他與尼可萊之友誼的許多片刻。柴可夫斯基甚至在變奏中加入許多民謠元素,誌記尼可萊對於民俗曲調的愛好。 blah... blah... blah...
以上是音樂學者們的說詞。
文獻看得再多,就是看不見音樂。具體一些的線索是,二零零七年譚家明導演的〈父子〉(After This Our Exile)當中,每當郭富城父子的境遇每況愈下,每當勢不可為的淪落愈發的不忍卒睹,隨著畫面響起的樂音,就是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
我聽見的是,在樂曲開始之初,鋼琴聲涓滴般地流瀉,有如逝水。繼而大提琴、小提琴接續著奏出嗚咽般的旋律。低迴再低迴,沈湎向記憶的深處。然後,便像是在時間的荒原當中,無所之無所往地浪遊。遊蕩啊遊蕩。有時候,樂音會盤旋在一個悽愴地轉角,不再前進。執意要往流光更漏的來處追究。想要用疼痛治療疼痛,用追悔彌補追悔,用惘然修復惘然。等到在懊喪中警覺一切盡屬徒勞,才悵然地依舊蹣跚踟躇。等待下一次耽溺,下一次執迷,下一次的一無所獲以及下一次的莫可奈何。
張咪咪或許曾經這麼問過我:為什麼這樣著迷於那些音樂?我總是想,因為我經常以為自己在樂音當中聽見了作曲者或演奏者的心緒。我自以為聽得見馬勒的倨傲和恐懼,聽得見史克里亞賓自暴自棄的縱樂,聽得見蕭士塔高維契苦澀的促狹。在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當中,我聽見一個將自己禁錮的靈魂,蹲伏自己圈限出的死角裡,一而再,再而三地鑽牛角尖。
張咪咪很清楚。石小民這傢伙,有時候妳得任他自己一人。他有時候陷在自己地苦痛當中,妳拉不出來的。只好讓他和他那些個音樂一起沈溺。待他自己將自己從黑洞當中出脫,就會指著在房裡瀰漫的柴可夫斯基鋼琴三重奏,(其實,是無狀無形的音樂來著,指到哪裡是個下落呢?)說:「妳看,這神經病,又在鑽牛角尖了!」
諧和居裡,房門隔著走廊相對的小獅子Julie相當善於觀察。有一天,正在房裡聽著布魯克納的第七號交響曲,小獅子Julie正好有事來敲門。言談當中,她問道:「你最近怎麼似乎不斷地聽著這曲子?」驚訝於她的細膩之餘,我也只好實說:「因為這是張咪咪最愛的曲子。」繼而想到,一九九八年前後,一起在山中生活的孩子們,大一些的,就是小獅子Julie的年紀。我沒有想到過,當年的孩子,如今會不時走到我的房門口問一問:這一週的生活過得還好嗎?或者是囑附我的同學不該經常放我一個人獨自在圖書館念書;因為,這樣「像是一個孤單老人,真是可憐。」
我於是繼續聽我的柴可夫斯基鋼琴三重奏。繼續不時獨坐在我的黑洞當中,徒勞地翻閱不可挽救的過去。不同的是,現在知道去著眼於當年,一一為聽著床邊故事或者我的歌曲而睡熟了的孩子蓋上棉被時,看見的眠中的笑顏;以及在我們相當「政治不正確」的舞會當中,一起放聲高唱的孩子的歌聲。
現在知道,多少得學著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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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炫耀。
今天去買了回台灣前犒賞自己的音樂會的票。
五月十五日,在卡內基音樂廳。
海汀克(Bernard Haitink)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Chicago Symphony Orchestra)演奏馬勒第一號交響曲「巨人」(Titan)。
哈哈哈!
海汀克加芝加哥交響樂團加馬勒,這是當今最夢幻的組合了啦!
這是一場馬勒達人,指揮一個「馬勒」樂團演奏馬勒的音樂會。
現在,「周圍出現好多的氣泡,裡面寫著我的感覺,就是妙!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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