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上個月起,已經開始期待著穿上短袖襯衫和T-shirt。選了一個晴天朗朗的日子,穿起了今年的第一套春裝。
那是去年在日文一年級生寫字比賽當中贏來的黑色T-shirt,背後有我的日文老師にっとの先生手書的「コロンビア大学日本語学科」字樣。
雖然已是迫不及待地用服裝宣告了對於冗長嚴冬的不耐,天氣仍是我行我素地老大不聽話,不時來個乍暖還寒。我這廂也不甘示弱,仗著近來鐵打似的不畏寒冷;別人還裹著圍巾穿羽毛衣,我硬是一件T-shirt加牛仔外套。他媽的不信春光喚不回。
終於,天色開始連日地蔚藍,最後一場春雪,眼看是去得遠了。
今天,用過了週末的午飯,照例打點起書包,準備往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唸書去。學期過去了一半又許多,眼看都要放暑假了,「金瓶梅研討」的閱讀進度才剛剛突破六十回。教授說:其實並不期待大家夥將全書讀完。只是希望能夠進展到八十回左右即可。因為在八十回處,武松自長期的流放中歸來,手刃潘金蓮,結果了武大冤死的公案。《金瓶梅詞話》一書的敘事自武松景陽崗打虎展開,於是,我們的課程在八十回做結,也算是首尾連貫。想到了在台灣的研究所期間曾經修習的「《源氏物語》研討」和「《追憶逝水年華》研討」,從來沒有這等方便;用「不到終篇不釋卷」給「展卷」一個下落與交待從來都是起碼的要求。於是,決定貫徹這個風格,超前課程安排的進度,自己將《金瓶梅詞話》讀完。打算利用這個週末,一舉殺進我那分作六冊的《全本金瓶梅詞話》的第五冊。打點齊備,開心地往東亞圖書館進發。
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感覺雄心萬丈的。是啦!的確曾經在更年少一些的時候,對住在台灣·南投的石俞恭先生說過,我這人定然是要「事挑艱難困苦的做,路挑崎嶇荊棘的走」;於是乎立定志向或者義無反顧的時刻總是會特別的感到躍躍欲試。但是,礙於其內容,自個兒將《金瓶梅詞話》唸完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值得理直氣壯地感覺光采的事。您看看,每當讀到類似像這樣的內容:
「......仰身竭力,迎插掀幹。抽沒至脛,復進至根者,又約一百餘下。婦人以帕在下不住手搽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袵蓆為之皆濕。......」
都不免要抬起頭來,四下張望。深怕自己不知是不是就坐在胡適之先生當年苦讀的位置上讀這所謂「淫書」,實在令人羞赧。總之,這是來到米國求學以後,面臨的諸多轉變其中之一。開始逼迫自己去習慣以英文進行思考,開始去逼迫自己接納手底下一點「文采」都搆不上的英文寫作,開始逼迫自己更嚴峻底用學術的角度在文獻當中讀出可發揮的端倪;儘管,它可能在菁華中包藏著淫穢不堪的糟粕。獨自在美國生活這數個月下來,逐漸地了解到,之所以要遠赴異地求學,就是為了前來被顛覆。顛覆掉習以為常的晨昏日夜,顛覆掉至親手足、神仙眷侶的陪伴,顛覆掉自以為理所當然的思考習慣。等到在全面的顛覆中站穩了腳步,才差堪可以說不枉了去到遠方,帶回一些些的見識。
在走向東亞圖書館的路上,就是如此的浮想連翩。
從一百一十五街的側門轉進校園,照例望一望左手邊的宿舍樓上,懸掛有台灣國旗的那扇窗;確定她還穩穩當當地堅持在那兒以後,放心地朝校園深處走去。走著走著,隱約感覺到了今天的景色不同於以往。儘管樹梢上還是一片蕭索,地面上卻已經悄悄地湧現出綠意。哥倫比亞大學總圖書館Butler Library前方有兩片廣大的草地。在冬令期間,學校用大片大片的帆布將草地覆蓋。因為冬天不時要降下大雪,為了保護綠草的根部不為霜害凍傷,於是加上了偌大的保護措施。是了!今天的不同處就是學校撤去了那大帆布,廣闊的綠地於是為之鋪張開來。飽看了滿眼翠綠,腳步也為之輕快起來。行過了大草坪,就到了氣溫逐漸回暖以後就開始日日關心著的小花圃。上個禮拜的某一天,前去上日文課以前,發現了校園中突然出現許多手捧花苗,作園丁打扮的人,看起來正在為校園各處的花圃栽種新春。當天從日文教室下課以後走到校園各處探看。果不其然,新栽的花朵已經四處綻放。上個禮拜栽下的第一批花朵,多半是紫色、白色相間的小花。那鮮艷和生氣看上去還有些瘦弱。上個週末有雨。深怕雨滴打壞了花,趕緊走上前去瞧。還好她們都沒事。終於能夠放心地鑽進東亞圖書館,害羞地讀起《金瓶梅詞話》。
客居的紐約,打從十月開始寒冷。天色也逐漸的轉為陰翳。樹葉在盛大地轉換成為紅、黃顏色以後,紛紛地掉落。樹葉落盡了,落下雪花。寒冷的天氣綿延再綿延。綿延進來年的三、四月,還似看不見盡頭。初初來到米國的時候,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於我還陌生,於是也年輕。校園內的景象,也一樣不負她給予我的年輕感覺。學生們成群的在草地上或躺臥或奔跑,或者只是靜坐念書,或者是獨自暝想出神。行政中心Low Library前方的大階梯,一天到頭坐滿了學生。大片的天空有大把的陽光灑下,把人和建物和階梯都浸成金黃。於是我也習慣了去坐在大階梯上,Alma Mater的身旁,不論晨昏。白天裡看人們的顏色形狀和舉止,夜晚看總圖書館Butler Library的通明燈火。到了週末,哥倫比亞大學偶爾成為觀光景點,並且遊人如織;在東亞圖書館念書唸得乏了,走到Alma Mater身邊,會有小朋友追小松鼠可以看。
這些景象,在天氣轉涼以後漸漸消失。學生不在大階梯上久坐了,積雪便將那位置佔據;蹣跚學步的孩子們不來造訪了,松鼠索性也就不再時時出沒。然後蕭索持續很久很久。溫暖不再,人不流連;階梯也就只能夠變回階梯,過道變回過道。於是天氣越來越寒冷,而鄉愁越來越熾盛。苦的是這地方一冷起來得冷上許久,苦的是一想起家來也只能暗自隱忍很久很久。
今天東亞圖書館傍晚五點就閉館,眼看著時間要到,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去。很長的冬天裡,早已經習慣了步出圖書館的時候遭遇雪花片片或者刺骨寒風,今天,推開東亞圖書館所在的Kent Hall大門往外走,映入眼簾的一切全然不同。
又是初來到的時候,遊人如織的週末。
Kent Hall前方的沈思者塑像腳下,躺著一對戀人;女生翻著書,男生把玩一顆棒球,不住地拋向空中再接住。下了階梯走向Low Library前方的廣場,看慣了冬季的蕭條,赫然有種人潮洶湧的感覺。四處的草地屬於躺臥的戀人,大階梯上又是密密匝匝。一對對戀人當中,不時有玩飛盤或者橄欖球的闖入者奔跑。一路往校門口走,發現不是只有我教太漫長的冬天憋得發慌。人們不斷地向綠地撲倒或者圍坐。在我走出哥倫比亞大學校園的前一刻,連看似來自印度的水煙壺都出籠了!那是個三、五個人的小圓圈,大家傳遞著水煙壺的吸管你一口我一口。旁邊有一個人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彈奏西塔琴。
大條ㄟ上的風景也不一樣!連街道都在讚頌春天。一百一十二街上販賣二手書籍兼擺西洋棋盤等人挑戰,隱士一般的小販,今天擺出了五張棋桌!經過的時候,看見兩桌正在鬥棋。一桌看上去是靜靜的決鬥,另一桌的兩個棋士很顯然的是在比快。做主人的小販站在一旁觀棋,另一個棋桌邊圍著五、六人,卻不是下棋,彈吉它唱歌呢!
終於蹦跳著飛跑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懂得了,紐約的節氣。
這樣的生活,會持續一些年。必須在夏天,百花還開放,樹梢還青翠;人們多半還歌唱、乘涼或者遊樂的時令,來到這裡居住下來。獨自洗衣、燒飯、吃食以及研讀。然後,必須咬著牙,忍受過嚴冬長期地禁錮,忍受過鄉愁長期地煎熬。等到花兒再度開放,等到花兒再度開放,就能回家。
暉,哪ㄎㄨㄧ,斗ㄟˇ盪豆瞪ㄎㄧ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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