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自〈肉食福音書.紅肉之部(上) - 餵食與骨血〉以及〈牛肉湯之味〉。
不是一個乖順的兒子以外,我而且不是一個善良並且柔軟的台灣人。
而我有一再地學習令自己善良、柔軟的國人。
他們的故事當中,也有我的故事。
其二.
石先生和黃老師又勤奮地工作了幾年之後,買下了一輛汽車。兩人的「家」從那時候得以四出遊歷。
石先生有六個兄長,五個姊姊,黃老師也有三個兄長,一個姊姊;他們倆在島國經濟力量猛進的時期組成的家庭,於是呈現資本主義社會裡核心家庭的樣貌。夫妻倆,大兒子牧民,小兒子育民,只得四人。一部排氣量只一千C.C.的小型房車,足夠搭載四人,給予一整個家撞府衝州的機動性。石先生駕車帶著妻兒,開始以他們的房舍為起點,在一次次出發與歸返之間探訪遊玩。
代步的工具既有,遠處成了近所。他們更經常地從中興新村去到台中,逛百貨,看電影,全家一起。石先生的童年生活匱乏,兄弟們奮力令自己成長也克難得養活自己,各自各自地。和他的妻一同為自己賺取了小康的石先生於是喜愛一家人的不離不棄,於是喜愛帶著全家造訪別緻新奇;出乎意料或者大失所望都沒有關係,要緊的是全家一起。石先生所以讀新聞讀得起勁。看的、玩的、聽的、吃的,都不放過,才能帶著妻兒一道去。那年,石先生在報導中發現了一個餐館,日後成為他們全一家經常落腳的去處。
餐館主人的絕活兒是牛肉。
賣的是牛肉麵,牛肉麵四處皆有。店主人的牛肉麵偏有一些特別。賣牛肉麵的店主人自己也有一些特別。他蓄鬍鬚長到胸口。他多半不在廚房裡,反而走到石先生一家的桌邊,親自解說石先生和妻兒正在享用的牛肉麵的特別之處。他那牛肉麵喚做「精製牛肉麵」。一碗麵裡只得牛肉兩塊。一塊牛肉約有石先生兒子們的小拳頭般大小。店主人說:「我這牛肉麵,一頭牛只能做兩碗。」石先生的兒子們正吃得津津有味,並不十分注意長鬍子店主人提點的稀奇之處。對兩個孩子來說,稀奇的是牛肉本身。他們被燉煮得極軟、極嫩。筷子落得重一些,往往就能夾得碎爛。於是入口即化的口感很是幸福。
長鬍子店主人看兩個小子吃得開心,話匣子也就合不攏。石先生的大兒子還喜歡店主人料理的牛肚,石先生的小兒子特別鍾愛肥腸和泡菜。他們吃得兩支嘴咂吧咂吧,店主人樂得又把他的牛肉麵「一頭牛只能做兩碗」的稀罕又重覆了好多次。孩子們喜歡,石先生一家於是常常光顧。自家打牙祭會去,款待親朋也去。石先生的兒子們漸漸長大了他們還是去。兩個兒子都長成很喜愛吃牛肉的大小孩。大兒子尤其是。長大了以後離家求學,服兵役;每到一處,總是先尋找好吃的牛肉麵。石先生和他的妻北上探望他們在台北近郊求學的大兒子。他仍然帶著雙親去品嚐他發現的,和很多年以前一樣軟嫩芬芳的牛肉麵。
很多年以後,已經吃過許多牛肉也鑽研牛肉之所以美味的,石先生的大兒子終於會領悟當年的長鬍子廚師料理的牛肉麵,用的是牛隻膝關節的肌腱。(一頭牛四條腿,一碗麵兩塊牛膝,所以一頭牛只能做成兩碗。)那兒富含膠質,牛肉的纖維並且短促,於是容易燉煮得糜爛。只是,「精製牛肉麵」的祕訣並不稀罕以後,一家牛肉麵餐館的價值並不損減。石先生的大兒子知道,他所記憶的並不只是鮮嫩的牛肉滋味。
其三.
很多年以後,我還能夠記得,父親帶我們走進那牛肉麵館的時候,我首先注意到高掛牆上一禎延展得極大的相片。相片中的長鬍子看上去像是年輕一些的店主人,穿著短褲,屌兒啷噹的樣子和我後來認識的他有著一樣不羈的氣質。只一處顯得他慎重其事。長鬍子緊握著一位兩鬢霜白的老者的手。那老者,當時年幼的我已經認識。那是老年的孫立人將軍。
父親有許多藏書,年幼的我習慣在父親的書櫃前晃來晃去,引我注意的隨手抓下就讀。我那樣認識了孫立人將軍。早年就讀清華大學的他,原來可能會同我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工程師;投筆從戎以後,遠赴美國維吉尼亞軍官學校取得學位。中日戰爭期間,在滇緬地區和盟軍的協同作戰讓他聲名大噪。中國的內戰爆發以後,中國國民黨亟需兵源,許多中日戰爭期間的流亡學生被迫從軍。孫立人將軍奉命整訓初編成的第四軍團,所謂「新四軍」。「新四軍」裡當時多半未足齡便離鄉背井的少年,對允文允武並且親和部屬袍澤的孫立人將軍敬重若父親。
牛肉麵店長鬍子店主人,就是當年在顛沛當中敬重孫立人將軍若父親的少年。我初次認識長鬍子店主人的時候,戰敗的中國國民黨撤退至台灣已經四十餘年,長鬍子卻不甚年老;我推想,當年孫立人將軍麾下的長鬍子,一定還只是個甚至未滿十來歲的「娃娃」。他年幼到不可能被捲入日後導致孫立人將軍遭到蔣介石羅織罪名並且軟禁半生的「郭廷亮匪諜事件」。他只是服役期滿然後退役,蓄起鬍鬚,當起廚師。很多年以後,用他在漂泊裡鍛鍊的手藝款待年邁的孫立人將軍。長大了的長鬍子緊握孫立人將軍的手,拍下照片。裱褙了高掛牆上。照片裡的他得以一直緊握孫立人將軍的手。
人們叫他「歪廚」。因為他的廚藝半路出家,因為他揮灑起來總有怪奇的點子,因為他並且能言善道每每將他燒的菜說成瓊餚仙筵。
父親常常帶著我們去到他的店面。他燒成好菜不只,還懂時時推陳出新。新知會成舊雨,他有了新菜不免就要去嚐。至少我們一家總是去。我們總是去,長鬍子也總是到我們桌邊說成個天花亂墜。他能說,愛說,也許也胡說;也難怪,他們都叫他「歪廚」。長鬍子歪廚的嬉笑怒罵是我少年時期經常同家人在嘗鮮之餘一起觀賞的戲碼。他說話直來直往,嗓門也大;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偏執,多少也加重玩世不恭的印象⋯⋯
然而,我其實始終覺得長鬍子是憂鬱的。長鬍子憂鬱,有時候甚至憂鬱到憤怒。他燒的牛肉是佳餚,但是吃起來從來不是輕鬆愜意的滋味;而應該說濃郁,而應該說蔭沈。有時候,我們一家用餐,長鬍子就坐在他自己的桌邊,不發一語。我總是在那個時候特別感覺到,他是個失所的人。他並且是個在極幼小的時候就失所的人。幼小到甚至不能夠記得家鄉的滋味。幼小到當他終於開始燒菜,沒有什麼能夠援引,沒有什麼能夠追溯;他得自己去鍛鍊一切滋味,自己去發明一切滋味,自己去品嘗一切滋味,自己去評斷一切滋味⋯⋯。他所以只能夠一再一再的去無中生有地開創,一再一再的去劍走偏鋒地試煉,一再一再的推陳出新地去追尋。追尋他甚至沒有機會記取的最初。
我當時吃他燒的牛肉麵,一邊吃著一邊想:再沒有比這更孤獨的了吧。當一個太年幼就離鄉背景,終其一生在山河間漂泊失所,到頭來甚至要在味覺間漂泊失所的人⋯⋯
很多年以後,我會領悟到長鬍子燒的牛肉麵,那漂泊失所的滋味。
其四.
石先生和黃老師又繼續勤奮地工作到平添了華髮以後,讓他們的大兒子去到美國求學。
住在紐約.曼哈頓諧和居裡,喜歡吃牛肉的石牧民,開始料理自己的吃食。他去到住所對街的超市買回帶骨的牛腱,在房裡練習將刀刃切進骨肉之間的隔膜。他演練將多餘的油花用刀鋒細緻地卸下的刀法。他有時買回絞肉,依照母親的手法加入醬油、麻油或者胡椒、雞蛋以後反覆搓揉,而後放入鍋中煎成肉排或者置於烤箱熾成肉丸。
他會在食用自己成就餐飯時,落寞地品嘗到,自己試驗成的滋味,次次,次次,都不同,都不一致。他終於會嚐到少年的自己曾經隱約領略到的,漂泊失所的滋味。那在山川海陸間漂泊失所以後,甚至找不到傳承自母親的滋味,也無能落實砥定自己燒成的滋味的,漂泊而且失所的孤獨。
相片再度是一種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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