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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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登上客機，離開以前，我的父親和弟弟以及我的張咪咪哭了。

然後我開始展開曲折的飛行。
從桃園機場起飛以後不久，也許還未及五分鐘，我竟然就透過依然只是在爬升的客機，
看到窗外，不久以前我還與舒懿同遊過的，遠在淡水河邊的小港灣。
搭載著我的巨大飛行器，五分鐘就從桃園飛抵淡水上空......
它更迅捷的飛抵東京成田機場。
由於原因不明的延誤，我於是在等候轉機的大廳中閒晃；
迎面而來的多半還是東方臉孔，依稀還可以從中辨識一些自己能夠歸屬於其中的線條和典型。
然而機場當中遍佈的標示上，已經沒有了中文的蹤跡。
我暗自想著，我只不過是走上了一架飛機然後走下來啊...
身後就有了這麼一個聲音，我不消回頭已經知道，那是盲眼詩人波赫士(Louis Jorge Borges)模仿著我的聲音在說：

這世界是一座迷宮啊......

接過來一杯免稅商店內銷售燒酒的女孩遞過來的試飲品壓壓驚以後，我再度登上客機。
這一次它的目的地是舊金山。後來，
我轉而飛到了丹佛市，再到達拉斯。
不數日，我到了紐澤西州的海岸線邊緣的小鎮；最後，坐落在這個，
位於紐約市Broadway與一百一十街交叉口東南端街角的公寓裡。

我在長途的旅行中，看到了地貌的驚人變化，我看到周身的人們，逐日替換成為我所不能識取的臉容。
而我一直以為，我只不過是走上了一架飛機然後走下來。
走上了飛機然後走下來以後，我滿三十歲了。
三十歲的那一天，我去做了在旅程當中，意義上最接近觀光的事。
我隨著表哥和他的友人去到了艾利斯島(Ellis island)以及自由女神像(Statue of Liberty)。
整個十九世紀的最後四分之一的時間裡，
來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者，會先通過自由女神高舉的火炬，然後在依然仰望著雕像的歡欣、忐忑中，
抵達艾利斯島。
他們在那裡等待辦理一切移民手續，身家調查、檢疫、......，然後成群的湧入新世界。
三十歲的那一天，我經歷著與所有初來乍到這個國家的人們相同的路線。

我登上自由女神像基座的瞭望台。
離開眾人聚集的所在；他們一如女神，望向哈德遜河與大西洋交會的廣大水域。
我繞到巨大雕像的背面。
我想要看看，經過女神腳下，身著來自全世界各式服裝，扶老攜幼的向新大陸走去的眾生的背影。
他們想必焦急卻也鼓舞的灑開了步伐，奔赴這廣大的土地所隱喻著的無垠未來。
接著便隱沒在潮水般隨後湧上的萬千背影之中，
隱沒在機遇之土的廣袤之中。
他們之中的許多人的後裔，現在聚集在我的身後，眺望哈德遜河與大西洋交會的廣大水域，
多半並不能確切知道，
朝哪一個方位去瞭望才是故土。

對於我現在居住的這一塊土地而言，我還新穎而年輕。
我還知道，我從台灣取道日本，飛躍的太平洋以後來到美國；然後在他的國土上又四處飛行了一陣。
我還以為，我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登上客機然後走下來。
去自由女神像之前，我其實已經在紐約市奔走了數日，為了尋獲一個可以長久棲身的住處。
我四處與初相識的房東操著的不知源自何方的各種口音交談，
我站在紐約龐大的地下鐵路系統中，感覺似乎是整個世界在我身旁熙來攘往；
而當我在自由女神的腳下，
試著搜尋那些隱沒了的眾生的背影的時候，了解到，這世界讓人流淚的某種原因。

登上客機然後走下來。
我開始為了我所沒有去經歷的遼闊和遙遠感到心慌。
上個世紀的新移民們，他們必須長久的局促在狹小的船艙中，熬過永無休止的航行；
於是，女神的火炬作為終點的宣告顯得那樣地值得歡呼。
這世界，從彼時就已經無比的廣袤遼遠！而我，只是登上客機然後走下來。
我怎麼還在莫名的害怕呢？我的父親、弟弟和張咪咪怎麼還會流淚呢？

波赫士閉起眼睛繼續告訴我，世界作為一個迷宮，這是個隱喻啊！

遙遠、廣袤，用足夠長遠的直線就可以征服。
令人目眩的，是我身邊，不能識取的臉容的熙來攘往；
他們在我身旁不斷地不斷地出現然後隱沒，出現然後隱沒......
這時，
我無一例外的能夠感覺到，這個世界從我的身旁朝向四面八方無限詭譎地輻射延展再延展出去；
彷彿，是我置身在這個浩瀚迷宮的正中央，距離各處的出口，同樣是一望無際的，天涯般的遙遠。
我，
獨自登上客機然後走下來，尚且沒有去體驗真切的遼遠，

要怎麼記得回家的路呢？

我要在紐約度過經年又經年的卷帙繁浩，
要經年又經年的隱沒在迷宮一般的世界和異地(迷宮？)的城市裡，

要怎麼記得回家的路呢？

我害怕自己在迷宮當中四處摸索然後越走越遠，便忘記了來路...
那些在我之前成群結隊的移民者們，
都是誓不返還的鐵了心往大陸的深處走去嗎？一定不是的。他們中間一定有些人，
走得太遠，走得太久，
於是失落了回家的路。

表哥在自由女神之行結束的晚餐上，
出人意表的為我慶祝了三十歲的生日。
吹滅蠟燭的一刻，
我看到我的父親、弟弟和張咪咪的眼淚。
用我的方式，我領會了那眼淚；我這橫衝直撞，倔強而火爆又缺乏耐心的脾性，
想必讓他們擔心著，
一時的激憤或者狂熱，都會要引誘我涉足那一旦跨越了，
就遺落了來路的疆域......

我許下了我的生日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