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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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引用自〈文學邏輯世界觀 - 英文教室：”Tai 台” & ”Chi 支”〉


這是篇遲到的，對兄弟王阿平仙網誌「唬男戰國誌」的回應。
星期天到五姑母家作客，表姊說，我在他那聰明慧捷的兒子口中，已經是「美國的舅舅」。
躲在笑容後面悄聲對自己說：「回家的路，真的很長......」

離開了島國前往美國求學以後，一年裡的行事曆少掉了一件連年例行的大事。誠品書店的老同事知道，石牧民今年不能去陪林默娘小姐散步了；北藝大的學弟妹知道，學長今年不能去白沙屯了。「去白沙屯」，其實是個簡稱，幾年間曾經一起行走的伙伴知道，重要的是從白沙屯出發以後走向遠方的行腳。

島國台灣西北邊，苗栗‧通霄稍稍偏南的地方，有一個當地人稱呼做「白沙屯」的小村。居住小村裡的居民，也像島國台灣大多數的住民一樣，經年供奉保佑風調雨順的天上聖母，媽祖。白沙屯供奉媽祖的拱天宮，成為小村的信仰中心。居住在原名「白沙墩」於清代乾隆年間開始供奉媽祖，並且於咸豐年間集資興建拱天宮。在那之間，先民們已經開始於每年春天徒步前往現今雲林‧北港的朝天宮進香朝聖。白沙屯的居民們延續此一傳統直到今天。

白沙屯媽祖每年前往北港朝天宮進香朝聖的隊伍，有一些特殊之處。直到現在，白沙屯的居民仍然戮力維繫進香活動的純粹性；直到現在，每年仍然有成千的信徒發願追隨媽祖的鑾轎，徒步行走將近四百公里，隨駕至北港進香並且返回。於是，在白沙屯媽祖前往北港進香起駕的當口，沒有大批信眾爭先恐後的觸摸鑾轎乞求庇蔭；隊伍行進當中，更不會有民眾成群搶奪鑾轎。媽祖的鑾轎神聖，是不能夠隨意觸摸的。並且，前往北港進香並沒有事先規劃預定的路線。信徒僅僅知道媽祖先以擲筊啟示了啟程、抵達朝天宮以及回鑾的時刻。路途中的其他種種，也唯有全心亦步亦趨的跟隨鑾轎前進。

有時候，從白沙屯前往北港再返回，大約八到十天不定的路程裡，去回的時間大約各半；有時候，又會僅僅只花去約略三十個鐘頭不到的時間就從苗栗建步到雲林或者返回。媽祖的鑾轎風雨無阻地進發，隨駕的信徒們精疲力竭地品嘗行腳與抵達的疼痛與喜樂。

二零零二年，歲次癸未，我第一次跟從媽祖的鑾轎，隨駕前往北港朝天宮進香。以一個非信徒的身分和立場。

信徒們發願行腳，我發願跟隨。沿途睜開眼睛張望。出發後不久，媽祖的鑾轎猛然轉向停靠在公路旁，供不能全程徒步的信徒們乘坐的遊覽車，一一地為車輛賜福。鑾轎猛烈地搖晃、衝撞，在信徒聚集的路口如入無人之境，轎夫被甩得幾乎東倒西歪。當時我默默站在人群當中目不轉睛的將那些怵目驚心的畫面收藏。中午過後，雨勢轉為猛烈。媽祖的鑾轎在前，我在後；目光緊盯著鑾轎上方因為行進而上下搖晃的木雕神獸，心裡反芻早上看到的景象：一個慈愛寬容的天上聖母，猛烈蠻橫的祝福祂的信徒。雨停了，天空變得清朗，視線沒有了雨水綴成的簾幕遮擋。我聽見也看見了進香隊伍當中的五花八門，或者龍蛇雜處。

鑼鼓聲喧天，夾雜以擴音器連續放送的酬神頌讚。漫天的嘈雜緩緩降落到信眾的行列中成為千百萬的絮語，最後觸地四散成為行腳數不盡的雜沓。我低下頭，先是看見自己奔流的汗水滴落在柏油路面的痕跡，在高溫的瀝青燒熾以及驕陽蒸融下轉瞬消失。然後注意到漫長綿延的人龍所遺留的其他汁液。飲水、茶在無意間潑灑，間或有經過咀嚼的檳榔殘汁被吐出。當時的我沒有察覺，幾年之後，我會在隨駕的行腳中遭到汽車追撞，因而甚至讓血液在馬路的裂隙中蜿蜒。尾隨著路面上汁液的痕跡一路往前，抬起頭赫然是在隊伍行走了一段之後加入的電子花車。花車的尾端一律開放成為簡易的俗艷舞台，全身鑲滿亮片的舞孃援引她的聲音和肉體一起高歌。我在當年的隊伍當中了解到電子花車也一路跟隨媽祖的隊伍去到北港然後折返。我在來年以及隨後數年的隊伍當中一再看到同樣一些舞孃。我在媽祖不懈地趕路的拂曉微光中行經褪去了霓虹，暫時停泊在路邊的花車。舞孃和衣緊擁她的幼子，擠在駕駛座和車後舞台間的狹小空間裡沉睡著。

天色才微微地要亮，我領先媽祖的鑾轎不少，暫時沒有落後之虞。於是停下來稍歇，和歪在電子花車駕駛座邊抽菸的司機寒暄。司機原是舞孃的丈夫，花車是他們的事業。隨駕媽祖的鑾轎要花上近十天，對他們來說是筆不錯的生意。司機大哥敬我香菸。那一個凌晨沒來由地不想推卻說我並不吸菸。接過香菸，不熟練地吸起來。舞孃醒了，坐起來，也伸手向她的司機丈夫要了一根。各叼一支菸的三個人於是面對乍破曉地公路閒聊起來。媽祖的鑾轎近了，謝過司機大哥捻熄香菸繼續走。雙腳劇烈的疼痛，手裡還捏著菸蒂，心裡想：這會兒上哪兒找垃圾桶......最後我把菸蒂暫時放進腰包的口袋裡。

以後很多年間，我走在這樣的一個隊伍裡，所到之處嘈雜而混亂，並且以爆竹的碎屑菸蒂和茶水瓶罐遺留蹤跡的隊伍。擁護著立地即是樂土的悲願，卻也蠻橫地衝決的，矛盾的隊伍。信徒們在一己的平靜當中跋涉，卻飾以震耳欲裂的噪音的，矛盾的隊伍。讓日後客居美國的我，在想念台灣的時候，會不以俗艷為俗艷，不以紊亂為紊亂，不以跋涉的劇痛為劇痛的，矛盾的隊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