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 (網路下載)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高手過招，各懷鬼胎；「有說不說」──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禪宗公案掇拾之十二
【一】前言
其實，我們也不要把禪宗大師們的話看得太過高超。他們的對話或所謂的機鋒，就是一般人的鬥嘴。使我們覺得難解或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在於所談的根本上不是世俗物質生活或功利取向的東西。就算是在精神與靈修層面上，也是超乎一般習見而更上一層、或者，對於我們設想的標準，根本予以否定的東西。
首先，公案中最先出現的提問，站在禪宗的立場常常是有疑義的、不該這麼提的。但是公案就便順著這個離題發展，帶來帶去，為的是帶出這個迷境。我們若未看破這手腳，就會被帶得頭昏眼花。
所以對於禪宗公案，我們宜於站在一個後設的立場來讀它，否則一開始就跌入它的表層假設中，在他們的對白中打轉，往往就跳不出雙方有意無意的預設下形成的圈套了。
好了，我們就來看看《碧巖錄》第廿八則，《從上諸聖還有未為人說底法麼》。
【二】公案釋意
還記得以前談過的「南泉斬貓 」這一公案吧，現在這一則談的是還在四處雲走尚未落腳的南泉，和百丈涅槃禪師的交鋒經過。
南泉參見百丈涅槃 ( 此百丈非彼百丈，百丈涅槃是百丈懷海的子弟。)，百丈和尚為了考考他，就問他：
自從佛祖師以來聖人的教誨，還有沒說出來的法麼？
這句話頭就出問題了，所以圓悟評語：百丈這和尚該知道，悟知到了壁立萬仞的境地，還覺得有什麼所謂的「法」要辛苦學習麼？
換句話說，開悟後無所謂法不法、也不拘泥於法的問題了。
再者，佛法哪是說的，哪有說或沒說的呢，而是做和實踐的。
可是南泉一時口快，說：「有！」
這可被逮著了。
所以圓悟批道：落草為寇，要被追殺了！南泉這莽撞漢，隨便答話惹得無事生非，要有報應了。
百丈就問：什麼是還沒為人說的法呢？請說說看。
百丈看他中計了，乾脆將錯就錯問他一問。
南泉說：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南泉倒是老實人，就把自己體悟的另一面道理說出來。他認為諸聖賢者談心談佛啊，其實啊，也不是心也不是佛，什麼都不是！
百丈立刻回說：早說過了！
想想，金剛經就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更何況，佛陀最後說過，他說法一輩子，到頭來啥都沒說。重點是，「有說沒說」實在不重要啊！
南泉發覺被逮到漏洞了，心想：好啊，你出這點子整我。始作俑者是你，一開頭先提到「法」。為啥你提什麼「還有未為人說底法麼」呢？我只知道這樣子，而你憑什麼認為說過了呢？
這兒圓悟著實誇了南泉一番：唷，還能轉身回擊啊！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理直則氣壯、理屈時氣短，順著別人的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百丈一看，這可不好了。原想戳他的，不料被戳回來。好像我自以為什麼都懂，這哪是明眼人做的事呢！於是趕緊回答：
我又不是對佛法無所不知的人，哪裡知道先賢諸聖對佛法說了什麼或沒說什麼啊！
圓悟批他：露出馬腳，藏不住意圖啦！所以說他死透透、徹底輸了。想躲在爛泥裡，不料爛泥裡有刺躲不得，豈可憑這樣贏過南泉！
南泉厲害，乾脆說：我不懂你說什麼！
是啊，百丈闖的禍，讓他自己收拾。他退一步了，說自己根本不懂佛法中哪些說了、哪些沒說。可是一開頭，明明是他自己問說佛法中有什麼沒說過的，這表示先有了「有說沒說」的概念啊！這樣變來變去，我更搞不懂！
( 按：這有點像莊子與惠子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之辯。)
圓悟讚道：居然可以這麼回應。嗯，幸好說不懂，懂了就打破你頭。幸虧！幸虧！
百丈嘆了口氣，說：都怪我太為你設想了，才問這問題說這麼多話啊！
從百丈的回答，又可知百丈原是有心拉拔提挈，出於對南泉一片愛護之心。
所以圓悟結語說：你百丈最後這句話實在是多餘的，是雪上加霜、虎頭蛇尾。作什麼？
這句話看似貶，其實問「作什麼」，是要我們想到百丈的用心良苦啊！
【三】頌
再看雪竇的頌。他稱頌的可不是公案本身，而是公案拈卻的境地；往往另起發想，而殊途同歸於那最最不能言說的開悟之境。這另闢話頭開展的眼界和悟性，經常意興風發，氣勢非凡。
祖佛從來不為人
所謂不為人，不是不為人著想，而是不為人作嫁。得到開悟，是自家的事，豈可由他人代勞呢。佛陀臨終時說過，各自做自己的明燈。所以圓悟批註：各自守疆界，有繩索自己攀繩索，走自己的路。「元字腳在心」，元是指「頭」*註1，意思是腦袋的根在心，心猿意馬、心思亂轉的話，一下子就落到地獄去。
衲僧今古競頭走
所以自古以來求道的和尚唯有自立自強，在成佛路上競相奔走，不知踏破多少草鞋、拄斷多少拐杖。「高掛缽囊」是說吃飯的傢伙都用不到了，意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明鏡當臺列像殊
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這兒是說修行道了一個地步，心就像明鏡，清楚反映週遭各色各樣的形象，所謂漢來漢現、胡來胡現，是什麼就是什麼。但圓悟批說：任他去，但同時也要看破這鏡像，要將這自性與外界隔開的心鏡打破，才能真正與自性相遇。意思是到這地步還不夠的！
一一面南看北斗
為什麼不夠？就好比一個個已經是坐北朝南的南面王了，卻不自知，還在朝著北斗星盼望，希望有一天能坐到那位置。糊塗啊！所以圓悟又批道：還看得見老和尚騎著佛殿出門嗎？你已經是在佛殿裡的佛了，還帶著佛殿出門找佛啊！所以跟著說：在大唐國內沒敲鼓迎接的自性(自以為沒開悟)，早已出現遠在北邊新羅國的大殿裡(其實早存在於你不知的所在──即心即佛)。
斗柄垂
北斗七星的斗柄末端落在下方，是值天亮之際。圓悟批：那顆星不知掉在哪。喻自性突顯，悟者也不知如何開悟的，就這麼天亮清醒了！
無處討
不知道往哪裡追尋那柄端的星子。
圓悟批：碗碟掉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有啥可惜呢。意思是說：原來一心想往的北斗如今安在哉？往事今事皆如煙 ( 或舊的我死了、不見了)，不必婉惜啊。
拈得鼻孔失卻口
這時取得的自性，卻無嘴可講、不知從何說起。
圓悟批：從哪得到這消息(即自性)來？居然還回答得出？說出來，就打！意思是說了便畫蛇添足、不對啦！
南泉與涅槃和尚，雙雙皆明眼人，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各有進退之處。從雪竇的頌回頭看這則公案，可見一旦到了明心見性的境地，萬萬說不得、也無從說起啊！
【四】《碧巖錄第二十八則》原文暨頌
舉：南泉參百丈涅槃和尚。
丈問：從上諸聖還有不為人說底法麼？和尚合知，壁立萬仞還覺齒落麼？*註2
泉云：有 落草了也，孟八郎，作什麼變有恁麼事。
丈云：作麼生是不為人說底法？ 看他作麼生，看他手忙腳亂；將錯就錯，但試問看。
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果然納敗闕；果然漏逗不少。* 註3
丈云：說了也！ 莫與他說破，從他錯一平生，不合與他恁麼道。
泉云：某甲只恁麼。和尚作麼生？ 賴有轉身處；與長則長，與短則短，理長則就。
丈云：我又不是大善知識，爭知有說不說。看他手忙腳亂，藏身露影，去死十分；爛泥裡有刺，恁麼那賺我。
泉云：某甲不會。賴值不會，會即打你破頭。賴值這漢只恁麼！
丈云：我太煞為你說了也！雪上加霜，龍頭蛇尾；作什麼？
頌曰
祖佛從來不為人
各自守疆界，有條攀條。記得個元字腳在心，入地獄如箭。
衲僧今古競頭走
踏破草鞋，勘折拄杖，高掛缽囊。
明鏡當臺列像殊
隨也、破也。打破鏡來與你相見。
一一面南看北斗
還見老僧騎佛殿出山門麼？新羅國裡曾上堂，大唐國裡未打鼓。
斗柄垂
落處也不知在什麼處。
無處討
瞎可惜許！碗子落地、碟子成七八片。
拈得鼻子失卻口
哪裡得這消息來？果然，恁麼便打！
【五】後語
寫就這則公案的釋意，自覺未能涵蓋周遍。本人才疏學淺，力有未逮之處，惟請讀者方家自行修正、延伸及補充了。
* 註1：「元」字的演變：
左為象形，右邊是篆書。從象形看，人形上的一點是頭，所以「元」
這個字原有「頭」的意思。( 參考：彩色國語辭典 / 建宏出版社 )
* 註2：齒落，成語「脣腐齒落」，比喻讀書誦讀極為勤苦。見《成語大全》http://chengyu.911cha.com/M2MxNA==.html
* 註3：納敗闕，敗闕 =過失。敗，失利、輸。闕=缺。納敗闕，可謂：吃敗仗、輸啦。
(Joe)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