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並沒有讀過吳爾芙的《歐蘭朵》原著,因此這算不上是一篇劇評,只能說是一篇心得。(因為既是改編自文學的劇場作品,若不把文學的部分納入討論,那便不算一篇嚴謹的劇評。起碼以前上課的時候老師是這麼教的…)
把觀眾席的水晶燈按往舞台方向漸層的順序關掉,配上彷彿好萊塢電影危機出現時的重音音效,開場就非常有「收攝人心」的效果。在關燈的過程中凝神屏息,覺得Robert Wilson在跟我說:「專心點,我要開始了喔。」然而當燈光打在平躺而手撫骷髏頭的歐蘭朵身上時,我以為我看到了哈姆雷特,尤其當歐蘭朵開始談論起了戰場、死亡和孤獨,我懷疑這根本就是哈姆雷特這糾纏世界數百年依舊不肯好好安息的鬼魅,透過這齣戲的編劇,在歐蘭朵身上展現他對世人永恆的影響力。
是的,兩個都是鬱鬱不樂的傢伙。兩個都對死亡迷戀,就像我一樣。
然而當我以為我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同時,「到底為何要用借用中國傳統戲曲的元素來重演歐蘭朵?」這個問題,也在我心中開始糾結了起來。是,我們都瞭解Robert Wilson對演員在舞台上的身體有著獨特的要求和理論,角度角度、速度速度。而中國傳統戲曲表演的程式化,的確很容易為他所用,也可以說在某方面替Robert Wilson的表演理論作了一個古老的背書(或甚至可以說亞洲戲劇在身體上的符號表現,尤其我們看過了他去年的作品《加利歌的故事》,印尼傳統舞蹈的身體姿態某部分被借用了),但是他這套已經不需要去辯駁討論的表演理論,不是《歐蘭朵》借用中國傳統戲曲元素的核心,只是一個部分。語言文字:聲腔和音樂,我認為才是他借用了整個中國傳統戲曲的核心。因為如果只是程式的表演,那Robert Wilson可以只選擇要演員的身段,而不要演員的唱腔(事實上,傳統身段加上寫實口語的表演方式也不是沒有在台灣的舞台上出現過),但他沒有做這樣的選擇,他把傳統戲曲裡面極為重要的核心「無聲不歌」也放入了他的作品中。
沒有台詞只有動作的戲劇,需要花較長的時間才能讓觀眾理解舞台上的正確情境,語言文字的幫助,也會讓觀眾較為直接的感受到劇中人腦中的想法、情感和觀點。而Robert Wilson因為借用了這個「無歌不聲」,語言模式也完全變為中國的。甚至台詞和唱詞裡,也將城堡、公爵這樣非常西方的名詞給拿掉,換上了大雁、○○這樣的名詞。這樣的語言背景一度讓我錯亂,因為Sally Potter的電影歐蘭朵令我太過印象深刻。歐蘭朵是個英國人的認知堅固而執拗。電影中被蕾絲環繞的女王、冰封街道上俄羅斯裝扮的莎夏,歐蘭朵在家中圖書館披著長長假髮、澎澎袖子喟嘆出:poetry!的貴族形象。
Robert Wilson台上著十九世紀剪裁女裝、講著中國音韻的歐蘭朵令我不知如何自處。於是我問:即便亦有大量平鋪直敘的口白,中國戲曲的「無聲不歌」,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也許理由可能很單純,可能只是因為兩個不同的劇場團體在一起合作的時候,要考慮到雙方的特長,因此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既(看似)新鮮,又可以讓兩個團都有露臉的機會,尤其對國光劇團來說,這點怕是更重要吧。更簡單的原因則只有三個字:魏海敏。你選擇一位京劇演員做為台灣版的歐蘭朵,那她身上所帶著的所有功夫,自然也都會滲進戲裡。就是這麼簡單。或者,也許Robert Wilson有別的意思,但那別的意思是什麼?我看不出來。雖然看不出來,「為何《歐蘭朵》要用中國傳統戲曲元素」的這個問題,在戲的後半給了我一個感受性上的答案。
當歐蘭朵穿著女裝從容自若的描述著成為女性之後,她所感受到的一切:「我還是我,一樣敏感纖細,一樣迷戀死亡」、因男人不接受女人的思想,只好叫他們幫她數蒼蠅……這時我在情感上倏地感覺到,歐蘭朵口中的男與女,變成了東方與西方。Sally Potter在電影中呈現的女性,在歐蘭朵身上有一種尷尬,身為女性的尷尬,以及身為女性卻覺知到女性被貶抑、物化的地位,這個尷尬更為凸顯。而Robert Wilson的女性歐蘭朵,卻是用一種調皮有趣的態度來面對身為女性的貶抑,雖不願全面接受,但也自在寬容。那寬容來自於她曾經是個男性。
而當在歐蘭朵列舉男男女女種種的行為與思想的時候,這些言語與她/他三、四十分鐘前的表演,形成了一種對比、一種融合,東西方文化呈現出什麼樣的男性與女性特質(請原諒我,忘記了確切的台詞,因此只能描繪一種整體的感受),至此,隨著那一句演員跳出的:「一個歐蘭朵在這個台上,演戲給你們看。」我那個心中盤據的疑問,算是得到了一個答案。可能是因為那樣的一種融合之感非常水到渠成,因此理智上,我也就沒去深思這樣的邏輯有何漏洞。再加上後半段演員把現實生活,台灣因陳水扁而面臨的一種社會情緒也放入台詞裡,引來哄堂大笑,這個東西方文化因性別而交錯融合的過程,到這裡顯得毫無刻意扭捏作態,也呈現了時間之流向前滾動直至現代的狀態。因為感覺水到渠成,所以我算是接受了Robert Wilson這個將中國戲曲元素融入西方經典的嘗試。
但叫我喜歡的,仍是Robert Wilson在表演上所帶來的東西。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歐蘭朵不停的從上舞台往下舞台走,折返,然後又往下舞台筆直而去。有些時候這些折返、前進,在我眼裡甚至成了一個又一個畫在舞台區塊圖上的等腰三角形地位圖,如此反覆且規律的地位鋪排,讓我覺得有點意思。在好幾次從上舞台往下舞台的行進間,時間在演員身上被放慢了,魏海敏緩慢的向前行,燈光集中在她發白的臉上,服裝也刻意將她的身體用黑色包裹;配上低沈迴旋的音樂聲,我也剎那間覺得,我看見一個人在荒涼的不知名所在,不停的朝著時間前進。在事件與事件之間、在動作與動作之間、在情緒與情緒之間,Robert Wilson都安排了這樣折返又往下舞台移動的線條,而在這移動的過程中,演員和角色都是抽空的,是中性的,你看不出他移動時的情緒是什麼、想法是什麼,對觀眾來說,那只是慢動作。所以,我看到的是,在事件與事件之間、在動作與動作之間、在情緒與情緒之間,一個人,孤寂又永遠的,不停的朝著時間前行。因為時間是她/他的宿命。也就是他/她的某個本質。
即便魏海敏以京劇演員的功底來演歐蘭朵,達到了某個中國戲曲元素融合西方經典的目的:她能唱;她能作表;她的年齡與歷練足夠瞭解這個角色的古老及疲倦;她是有名的演員。即便如此,我還是經常在看戲的過程中出現:「難道不可以是別人來演嗎?徐堰鈴不可以嗎?」的疑惑。也許最前面歐蘭朵必須是個靈巧的小男孩的身體要求是疑惑的最大來源。但又覺得不止,縱然魏海敏有知名演員所有的大氣與自在,魏海敏也有飽歷人世的寬容感,但,歐蘭朵身上那種絕決的孤寂,似乎還是沒有辦法在她身上顯現出來。而她在劇中所創作並演唱的歌曲……我相信所有人都認為那是戲中的一大敗筆。風格不同,層次也不同,在整體幽微氣氛的作品中,她的歌是太大剌剌的一道刺眼傷口,便宜而又直接的暴露了某種容易流俗的喟世感想。
而燈光……Robert Wilson有名的燈光,在台灣的工作人員手中差了那麼一點點。差那麼一點點其實也是難度最高的追蹤燈,隨著音樂和演員動作定點出現,彷彿京劇亮相般的spot follow,還是很常有失精準。舞台面的燈光完全沒有問題,我相信也有達到Robert Wilson在國外演出的水準,唯獨follow……可惜了。
但離開劇院之後,歐蘭朵漂浮在黑暗之中緩緩向時間前行的那張白臉,亦仍然漂浮在我的腦袋中。
最後最後,感謝梅芳的慷慨,我真是受寵若驚,妳和妳伴侶的美意,真的讓我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