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與父親晚餐。
他帶了一個朋友託管的孩子,八歲左右,在初夏的晚霞裡坐在星巴克露天咖啡座等我。我腳痛,搖搖擺擺地走過去。那孩子我見過,那時他六歲,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他都張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我,彷彿我是個奇怪的大玩具。
走向餐廳的路上,父親嘆了口大氣說:「最近又不怎麼好了。」
「怎麼了?」
「又沒有什麼力氣了,整天人都『先先』的。」
我愣住了。一時語塞。
知道父親是有糖尿病的,知道他以前說過糖尿病會讓他的體力消耗得很快。但此時感知到的不是這病在父親身上造成的變化,而是父親竟然跟我要「愛」。
他要我這個作女兒的關心他,慰問他,給他一點親情的愛。這是天經地義的,這是理所當然的,這不是沒有發生過的,然而,我第一次如此確知的覺察到,我的父親在跟我要愛。而他給我的愛,也許從我上了大學之後就以一種隱形的模式存在在空氣裡。
「他以為妳是個大人了,能給他應該給的關懷和愛了,他坐在台底下,希望妳能站到那個叫『大人』的舞台上去給他關懷。可是沒想到妳還坐在台下跟他一起往台上看,然後突然發現原來他要妳站上去,」從瑞士回來休假的治療師說。
所以,我回答父親:「病嗎?不是有在吃藥?」
我站了上去。從孩子變成大人。
父親回答了幾句,跟上次所說的差不多,所以我也答得跟上次差不多,然後這個話題就在父親的自嘲中被匆促結束。那是父親的專長,一種含有倒勾小刺的自嘲,而父親幾乎能夠對所有的事情抱以一種輕蔑嘲笑的態度,甚至是死亡。高中時期的我聽著父親如何能夠一邊單手開車在陽明山最陡的斜坡上,另一隻手如何忙著一邊替垂死的看護雇主打點滴、擠氧氣瓶,還要一邊在車頂掛上救護車用的那種警笛。
他總是能把各種狀況講到極致,引發出其中的荒謬,讓聽者邊拍手邊大笑。
然後如同這幾次半年一見的聚會例事般,我們的對話又開始圍繞著母親家族裡,那些已死之人早年對父親的行徑,以及他們子孫現在內訌的處境。此時的嘲笑更帶有酸味,連我都嚐得出其中的澀味。
然後檸檬魚端上來了。父親說他無法接受香茅的氣味,尤其是那種泰式海鮮酸辣湯,香茅的氣味會讓他吃不下那湯。
剎時我的筷子停住不動了,因為我也痛恨香茅,我也從來不吃泰式海鮮酸辣湯。然而我沒有告訴他,「嘿,爸爸,我也討厭香茅耶,怎麼這麼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我只是停住了那麼一下,然後繼續吃我的飯,繼續一起罵著政治人物。
在那天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這個巧合。我跟父親,在各自獨立不相干的生活裡,分別地、沒有受到對方影響地,討厭著香茅。
為什麼我不告訴他「嘿,我也討厭香茅呢!」?
而母親。
我從來都不知道她除了喜歡吃炸雞、麻油雞和魷魚羹以外,還愛吃什麼。我不知道母親偏向什麼樣口味的菜餚,也不知道她不吃哪些東西,因為這十多年來,她總是隨著我的口味而進食—除了年夜飯之外。而年夜飯又不是她的口味,是「應該拜什麼給神明祖先」的口味。
她總是隨便,有什麼吃什麼。她總是會替路上發傳單的人想,這樣好辛苦,幫他們多拿一張吧。她總是叫我們不要跟人爭,心安理得即好。她有時候讓我想起鄉下的純樸農民,心思單純得讓我心裡發毛。她說她小的時候是唯一幫忙做家事的孩子,餵豬割草、洗衣擦地,所以舅舅在發達了以後才肯願意照顧這個長年經濟有困難的小妹。她說她年輕時極為害羞內向,所以一次戀愛也沒談過就在接近而立之年嫁給了我父親,然後開始了長長的互相折磨,直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但是最叫我心痛的是她那永遠瑟縮的愁苦表情。那是一張長期被人拒絕後才會有的表情。保險業務員的工作對從前沈默寡言的她應該像是一種來自地獄的酷刑吧—尤其還帶著兩個幾乎是沒有父親的孩子。那皺起來的眉宇,象徵著某種長期浸泡在被人拒絕的憂鬱情緒,那已經深深地刻進她的靈魂裡、認知裡,甚至是自我觀感裡。
只要有人同意她的要求,或提供多於她所要求的東西,她的臉就會舒展開來,像是一朵早晨剛綻放的花。然而那不多見,因為她很習慣被人拒絕。
而我這個她和他原本不打算擁有的孩子,這個曾經為了自己原來是個不應存在之人(其存在為她帶來了無與倫比的苦難),而哭泣到嘔吐、手上流血的孩子,突然發現,她身上有好多好多他們的影子。
她真的是他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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