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劑 橫流忍問安身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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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住的區域是新北投最熱鬧的一塊區域。有一家頂好超市，每天晚上11點過後，會有一個身高大概只有155公分的瘦弱老伯伯，坐在頂好超市的門口，手捧兩個紙箱，在賣三明治。

每個三明治都是吐司對切成兩個三角形那樣的大小，口味都十分簡單，夾草莓果醬、花生醬，最豪華的是夾鮪魚、小黃瓜和蛋，跟我們在一般的早餐店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可能比早餐店的更樸素些。

他身邊圍繞著一種氣氛，是那種你一看就知道這人已經處於貧窮的狀態好一段時日，但對於自己的困頓仍有著百思不得其解的小小憤怒、不甘以及時而隱晦時而彰顯的絕望。

我剛搬到北投的時候，經常在午夜時分去超級市場買東西，他每次總在我走過他面前時，積極的向我伸出手，展示手上的三明治，並且一邊說著他自己編的順口溜（台語）：「小姐，呷胖才不胖！」第一次我沒買，第二次我沒買，到第三次，我終於被他的老、貧窮、疲累和憤怒給說服了，低頭跟他買了兩個一共三十塊的三明治，我其實沒打算吃，只想讓他早點回家休息，我才轉身要走，他就急著說：「鮪魚的明天沒吃要冰冰箱！」說話的模樣如此急切、如此快速，又如此不願意我就此離去，似乎是終於找到了願意跟他講話的人，他希望能夠跟對方講一整個晚上。

可是那之後我就避著他。就像大多數的小販一樣，他有一種「妳買了一次，以後妳也都會跟我買」的態度出現，在我去超市的時候，把手伸得更前面，企盼的眼神更強烈，「小姐買！小姐買！」那聲音裡有一種委屈的強勢。有時候他的憤怒、不解凌駕絕望時，他會小聲地自言自語鼓譟著走過的人群（台語）：「買！買！買！買！買！」一邊拍打著自己的大腿，一邊這麼說。

他也經常在這個熱鬧的區塊不停走動，向人兜售他懷裡兩箱的三明治，我就經常被他半路攔截，然後搖搖頭又很心虛地走掉。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坐在頂好超市的門口，戴著斗笠，靜靜地發著呆，像是在思考他的困頓，或者咀嚼他的絕望。超市門口還有殘障同胞賣彩券，可我從來沒見過他跟那人交談。他專注在他的不幸裡。

春天梅雨紛紛，他坐在那兒賣三明治；夏天蚊子許多，他坐在那兒賣三明治；秋天終於舒爽，他坐在那兒賣三明治；冬天寒流侵襲，八度的氣溫，他還是坐在那兒，發抖著賣三明治。八度，我穿著羽絨衣，老伯穿著有點破損的薄外套，在寒冷的夜裡哆嗦沈思，膝頭放著一箱三明治。有好一陣子，我半夜去超市時在門口沒看見他，一面帶著慶幸的心情，一面狐疑老伯發生什麼事了，約莫兩個星期過後，老伯又出現了，灰白的頭髮更白，沒刮的鬍鬚也更白更長，整個人也看起來更小了。


儘管我不忍心，但除了去年的某次強烈颱風夜之外，我再也沒有跟他買過三明治。

而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也沒看過誰跟他買三明治。

去年的那次颱風夜，所有的商店都已經在窗戶上貼起了大Χ，他卻還穿著雨衣戴著斗笠坐在超市門口，花白的鬍鬚顫抖著，雨水沿著斗笠不停落下。我實在不忍心，跟他又買了兩個，颳大風下大雨看著一個老人家坐在路邊賣東西，真讓人鼻酸。

今年第一個颱風來襲，我又在半夜去超市，淋著大雨正在鎖車，我撇見在向一群不怕死的年輕人兜售的三明治老伯，被拒絕之後，穿著藍白拖鞋，啪啦啪啦快速的往我走來，「唉呀，不妙，這次躲不掉了。」那箱三明治又伸到我面前，「小姐買一個！」我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一副請你趕快離開的冷酷表情，老伯也這麼做了，但不知為何，我的表情和舉動，似乎深深刺傷了他，刺傷了他的這個舉動，又刺傷了我自己。

關於這個老伯，我一直想寫，卻始終沒寫。而現在坐在午後咖啡廳裡的我，看見平常只出現在半夜的老伯，剛剛又抱著箱子走過咖啡廳門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