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的那一年夏天,我第一次到中國傳奇的城市,上海。一位朋友要從台灣飛到上海舉行她的婚禮,由於受邀的人不多,我在等研究所放榜,無所事事,再加上旅館住宿都由上海新郎幫我們打點到便宜又大碗的好料,總體花費不多,於是便答應朋友前往上海當她幸福的見證者。
那次的旅行發生了不少趣事,但也有發生令人永難忘懷的,屬於無法言說其中複雜感覺的事情,這便是一件。
在婚禮前的空檔,朋友帶我去蘇州的中國園林建築玩耍,坦白說我對建築一直是沒有什麼理解能力,但是基於大學一年級時美術鑑賞課的「請試描述中國園林建築的特色」這題期末考答題處全部空白,我覺得我還是應該要來中國的園林逛逛,對那早已拔腳飛奔的課堂知識盡一點點為時已晚的補償。
我忘記到底是先逛拙政園還是先逛獅子林,我只記得那錯綜複雜的假山迷宮,竟然被千百年來的遊人給踏成了光滑如鏡的石面,在那假山裡穿梭,一個不小心就會滑倒,並且撞上宛如有數萬個珊瑚住過的崎嶇山壁,哎喲,肯定疼死。還有就是長滿青苔的磚地、一進又一進的廳堂、一個又一個的書齋涼亭,古風隨著不搭調的紀念品販賣部,一陣一陣迎面而來。
我還滿開心的,像個城市鄉巴佬的東跑西跑,試圖喚醒自己血液裡是中國人的那種情緒,因為我以前老覺得我可能上輩子是個在八國聯軍攻打滿清時戰死沙場的外國人,死後因為熱愛中華文化所以靈魂留在了亞洲。
總之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我和準新人夫婦正在園林某處深幽的長廊休息,他們抽菸聊天,我則忙著製造「餛飩」──把擤過鼻涕的衛生紙,一團又一團往那個做成麒麟樣子的垃圾桶裡送,對著張著嘴的麒麟,一邊丟還一邊說:「來,這是菜肉餡兒的,這是蝦肉餡兒的,這個是失敗的小籠包……」準新人夫婦嫌我噁心,要我閃遠點,免得在黃山上受涼又過敏的鼻子,聞到菸味又製造出更多更多的餛飩。我哈哈笑著閃遠了一兩公尺,突然瞧見,在我正對面,一模一樣曲折幽長的廊檐底下,有一個父親和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坐在地上吃午餐──饅頭,和街上隨處可見的那種不甚甜的白脆桃子。
我停住了,好奇的打量著他們。爸爸長得一臉乾黃癟瘦,身上寬大的黃漬汗衫遮不住他顯得矮瘦黝黑的身材,一件西裝褲洗得顏色都褪了,用條皮帶鬆鬆的繫在腰上,腳上的黑藍布鞋沾滿泥。不曉得為什麼,我一瞧見他,就想到魯迅筆下的中國人,那種過慣了苦日子的中國農民,或是養了一年蠶等待賣蠶繭但卻被外國人進口的便宜布料給打垮的蠶農。或者是阿Q。
他就是那麼瘦,那麼黃,那麼倦,那麼卑微的樣子。
而那個小女孩,白白的臉有著紅紅的霞飛在她倆腮幫子上,好看極了;小小的頭上細軟烏黑的頭髮綁成兩個小辮子,可愛極了;她什麼聲音也不出的坐著啃饅頭,一口一口慢慢吃,還不時的望著爸爸,乖極了。
她的白和她爸爸的黃,在這陰天的長廊下形成一種強烈的顏色對比。
爸爸的手上拿著一個喝過的瓶裝果汁罐,裡面裝著透明的水,蹲著的膝上放著兩個薄如蟬翼的塑膠袋,一袋是饅頭一袋是白桃子。爸爸這時從那個只剩兩個饅頭的袋子裡又拿出了一個饅頭,把饅頭分成兩半,又吃了起來,他把剩下的半個饅頭對著小女孩揚了揚,才剛剛啃完饅頭的小女孩搖搖頭,兩根小辮子也搖啊搖,爸爸從另一個還剩下四、五個桃子的袋子裡拿出了一個桃子,交給小女孩,小女孩接過去之後,又安安靜靜的啃起白桃子。
我心想:「這兩個人顯然不是有錢人,說不定還很窮,園子的門票這麼貴,這爸爸怎麼有能力帶小女孩進來呢?」我不是勢利,也不是說他們倆不能在這百年的古蹟裡好好欣賞中國園林建築,只是連我這個準備好銀子要來花的觀光客都嫌貴了,我實在想不出爸爸怎麼願意花上一禮拜的薪水帶小女孩進來玩。我往旁邊瞧了瞧,想看看這附近是不是有什麼鄰近馬路的小缺口,說不定他們是從園子外偷溜進來的呢。沒瞧見什麼,我又溜回準新人夫婦身邊,一邊瞧著他們倆安靜的吃午飯,一邊隨口聊天。就在這時候,吱吱喳喳來了一坨人,北京腔,大搖大擺的打那對父女身邊經過,邊走邊大聲喊著:「你是搞哪兒去了?怎麼不見的?剛剛相機不是還掛手上嗎?」「粗心大意的,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找找!」一群人來來回回穿梭了好幾遍,男的個個襯衫西裝褲,女的個個高跟鞋配皮包,一副有錢人模樣,我和我那準新人夫婦相形之下都顯得像邋遢的窮鬼,更別提那蹲在地上的爸爸了。小女孩和爸爸被眼前這景象吸引住了,很專注的看著這些走來走去找相機的一夥人,聽他們相機長相機短,那夥人經過他們的身邊,倒是瞧也不瞧他們一眼。
那一夥人只看見他們彼此,小女孩和爸爸瞧著那一夥人,我在長廊的另一面瞧著小女孩和爸爸瞧著一夥人。可我覺得好難過。
後來那夥人走了,東西沒找著,又到別處尋了,小女孩和爸爸又目送他們離去。等腳步聲和罵人聲遠去後,爸爸啃完了那半個饅頭,小女孩也吃完了白桃,爸爸將那剩下的半個饅頭好好的收進了薄薄的塑膠袋裡,連同另一袋白桃子一起收進破破舊舊的包裡,小女孩把吃剩的桃核拿給爸爸,爸爸接過去丟進了麒麟長相的垃圾桶,接著又蹲在小女孩面前,小心翼翼的打開果汁罐讓小女孩喝水,小女孩喝了兩口之後又還給了爸爸,爸爸喝了幾口以後又小心翼翼的把瓶蓋蓋好,也收進了有提把的塑膠袋裡。
收拾好,爸爸愛憐的抹了抹小女孩嘴邊的水漬,理了理她的小辮子,然後站起身來,大手牽著小手,安安靜靜的走出了長廊。他們的一切動作,都那麼沈默。
下午,吃過了午飯換了個園子逛,不曉得為什麼只剩我一人。我逛著這數百年前王侯商賈的別墅,踩在數百年前婢女小姐們踩過的青磚上,看著那一缸缸肥美斑斕的錦鯉,我有點失神了。於是,在突然下起午後雷陣雨的當刻,我躲進了假裝成古代竹屋的、專做觀光客生意的茶舖子裡,點了一杯龍井,征征望著玻璃杯中上下浮動的茶葉,配合著外頭淅瀝嘩啦的雨聲,想著那個爸爸和小女孩。
最後當閉園的廣播響起,我才慢吞吞的散步出去,然後在掛滿鳥籠子的林蔭道上,迷路了。我回頭尋找剛才走過的地方,缸子養的魚、盆子養的花、籠子養的鳥;一疊又一疊,一進又一進,一重又一重。我真的迷路了。
停下來一下吧,雨剛剛洗過一切,園子綠極了。看看花,看看鳥,看看魚,最後再看看路標指示。傍晚金橘色的陽光下,我終於找到大門,看見在門口等我的準新人夫婦,我跨出去,輕輕吐了口氣:「終於出來了」,然後──在金橘色的夕陽下,又隨著他們進了蒐羅最後一批遊客的禮品販賣部──那是花花綠綠五顏六色。
原來在這麼一個園子裡,竟然有中國這麼多的顏色。
人的,東西的,無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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