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遊記(二)狂風與扇貝
哪無架合甲,哇的尬伊扳桌
下午六點多,我在亞爾的火車站等著回亞維農的列車。坐在陰涼的候車處,我手裡拿著一包怪怪的巧克力餅干,無意識地往嘴裡塞,腿上攤開著我的旅遊書,看看有沒有漏掉什麼自己特別想去的地方。我對面坐著一對法國母子,兒子看起來像莫迪里亞尼會畫的那種狹長形窄鼻子人物,兩眼還同樣地有些無神,媽媽則是十足的馬蒂斯風格,長得筆觸潦草但野得自成一格,正手舞足蹈地向身後另一位外貌帶點英國諷刺滑稽畫風的女士,炫耀她買到些什麼好貨。沒多久,火車進站了...
不到半小時的車程,我還是累得在火車上打了個盹,覺得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疲憊極了,我想不光是因為近午時分的那段「風中奇緣」,下午在亞爾的那段「鬼打牆」也居功不少。
話說我離開斷橋後,走著另一條路回到城內,發現星期天午後的亞維儂,竟像是個無人的小鎮,店家拉上了鐵捲門,居民也全窩在家裡睡午覺。我在老建築夾道的街路上散步,四周飄著暖暖的夏天氣息,我走了十幾分鐘,前瞻後顧居然沒看到半個人影,讓我徹底地放鬆下來,大搖大擺地到在路的中央。可是又過了幾分鐘後,我開始覺得不對勁,感覺有點像掉到卡夫卡的迷宮裡去,像是被遺棄、被孤立了,於是我的心情又慌張起來。還好沒過多久,一陣不很友善的腳踏車鈴聲把我從歇斯底里的邊緣救了回來。接著,我看到了一家還開著的義大利速食店,賣著匹薩和義大利冰淇淋,為了慶祝自己沒有發瘋,我點了兩大坨鬆鬆綿綿的冰,口味則是我極少數會用法語發音的「巧克力」和「覆盆子」。
回到主要幹道,我在遊客服務處訂下星期一往山城半日遊的巴士位子,在那兒我再度和幾乎不會說英語的服務小姐,辛苦地扯了大半天(光是我的姓的羅馬拼音就僵持了快十分鐘,只怪我懶惰不把護照拿出來)。接著我衝到火車站,把後幾天連接幾個城市的火車票全用售票電腦訂了下來(比起那些要死不活的人,機器對我來說還比較有親切感),趁著等待往亞爾火車的空檔,又跑到城門口附近的郵局,向會說英語而且不擺死人臉的機器,買了些郵票。一下子完成那麼多工作,讓我覺得自己還挺能幹的。
火車在下午兩點多到達亞爾,這個因梵谷而聞名於世的小城。剛走出車站,我就感受到了梵谷筆下教人暈炫的陽光,眼花撩亂地跟著三三兩兩的旅客們進城。很快地我就找到了橢圓形劇場,也就是那個龐大的羅馬競技場式建築,在熾烈的豔陽下、奔騰的氣流中,看起來有點像是海市蜃樓。來到了劇場觀眾席邊的階梯,我興奮地拾級而上,直往高處奔去,彷彿忘掉早上的教訓。果然,爬得越高,風勢越大,當我終於到達最高點時,已經被狂風又推又搖得七葷八素了。不過我的興致正高,雖然有點兒腿軟,不過還是大膽地四處張望、四處拍照。而且還用相 機的自動攝影功能,幫自己和那堆古老的大石塊,拍了幾張很陽光的合影。只是那風力實在太強勁,數次把我擺了老半天的相機給吹歪,於是還意外拍到了好幾張我一臉驚慌地向前衝去搶救相機的滑稽模樣。
我在橢圓形劇場右側一家看起來很溫馨的小店,買了些紀念品,包括一大瓶覆盆子酒(又是覆盆子)、一組水果口味裝飾酒、一個可愛的鄉村姑娘娃娃(要送人的)、幾個薰衣草香包,還有幾條普羅旺斯風味的彩色桌巾...花了兩百多法郎,那位看店的熱情老婆婆可興奮呢,把她所有會講的英語全搬了出來,加上一大堆他們法國人的獨特手勢,讓我簡直有點像是在看秀。
告別了表演慾旺盛的老太太,我順著指標往市中心走去。我爬上一段坡地,有間像是廢棄了的老教堂,雜草叢生地臥在路的盡頭,天上有雪白的鴿子襯著透明的藍天盤旋著,而向下望去,則是有著濃濃地中海情調的白粉牆、藍屋瓦民宅,櫛比鱗次地群聚著,我吸進一大口暖暖的、清新無比的空氣,享受這浪漫的時刻。該走了!不知道待了多久,我看看手上的錶,是應該往下個行程前進的時候。我翻著地圖開始繞著九彎十八拐的小道往市中心廣場的方向走,走了好一會兒,轉頭一看,我的媽呀!怎麼又是橢圓形劇場?我換個陌生的方向走,冒冒失失地逛了幾分鐘,救命呀!又是那間看似荒廢的老教堂。我這樣鑽來鑽去三四趟,卻始終在這兩個地方晃,這不是鬼打牆嗎?這時白粉牆、藍屋瓦可一點兒也不浪漫,反而有點像置身驚悚片場景的感覺。
不過那當然是沒有方向感的我,自己嚇自己而已。我最後,在下定了決心走出城牆外,繞著城牆,在懷疑著自己會不會已經走進高速公路而不自知的情況下,終於還是找到了廣場與方尖碑,還有傳說中的梵谷咖啡館(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以及聖托菲蒙教堂與修道院。我進了聖托菲蒙修道院,那兒的靜謐氣氛真的有著神奇的宗教催眠力量,讓我瞬間覺得自己的心靈像被洗滌過一般純淨。接著,我經過一間採光非常具有神蹟效果的陰暗房間,在裡頭徘徊了好一會兒,感受那股奧妙的視覺效果,然後才從一扇小門,鑽進了修道院的天台,從那兒俯瞰院裡的迴廊與小草坪。我閉著眼,任由一陣陣的風撲上我的臉,任陽光在我的皮膚上跳躍,帶給我一點微微的刺痛。突然,我聽見小孩叫...兩個野蠻的法國小孩,居然衝上天台,就在我面前玩起捉迷藏,興奮地大吼大叫,而他們那腦容量比不上一顆果凍的獸類父母,卻還笑咪咪地看著他們無情屠殺著修道院裡的寧靜,成為「甜蜜的共謀」。我一肚子鳥氣無處可發,只能拍拍屁股離開。只希望到了審判日時,他們會被剮舌斷腿...阿們!
我在廣場附近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往車站的方向走。這回我並沒有迷路,還意外地繞到了隆河邊,看到了梵谷也曾畫過的橋。距離火車到站的時間還算多,我索性學起日劇之類的橋段,在河邊的堤岸上做起走鋼索般,腳尖頂著腳跟前進的動作,過了好幾分鐘才開始覺得自己很蠢,趕緊跳了下來。
天邊泛起橘紅色的彩霞,四周的空氣變得霧霧黃黃的,我在充滿印象派的氣氛裡,告別了亞爾。
這天晚上我安排的行程是「晚餐」,因為我前一晚剛到亞維儂時,就經過這家擺著各式各樣海鮮的大餐館,雖然旅遊書裡沒有記載,但是它高朋滿座(那時已經是快十一點了),我看到裡面的客人個個酒足飯飽、臉泛紅暈的快活樣子,讓我忍不住想要嘗嘗滋味。當我從亞爾回到亞維儂時,才剛過七點,那家餐館擠著滿滿的人,我決定要晚點再過來吃(那天除了早餐,我只吃了兩坨冰淇淋和一杯在亞爾買的覆盆子冰砂-是的,又是覆盆子-但當時並不覺得餓)。就在我在店外流連準備回旅館時,我被一個熟悉的聲音給吸引住了...「哪無架合甲,哇的尬伊扳桌」(台語:如果沒那麼好吃,我就要翻桌子了)...哈!這可是我到法國這三天來第一次碰到台灣來的旅客,不是從「內地」來的,而且是一大群,不耐地等著要進這家餐廳吃晚餐。我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拉關係,只是多看了他們幾眼,然後愉快地走開。突然間,我覺得在這個陌生冰冷的小城市裡,我多了些安全和溫暖的感覺。
九點半,有點兒睡過了頭,我回到這家餐館,人潮已經退去,服務生臉上出現了笑容。我在電子字典的幫助下,研究了二十分鐘的菜單,奢侈地點了一杯香檳、一杯啤酒、一盤生海扇、一道他們的招牌菜-蜜汁鴨肉,還有一份生菜沙拉。
最先亮相的是那一大盤共一打的海扇,漂亮地鋪排在碎冰塊上,我拿起了一個,用叉子把殼剝開,鏟出了扇貝內的肉,沒沾醬料就往嘴裡送。嗯...喔...天啊!真是彈性十足,而且一股股鮮美與甘甜朝舌尖湧來,散發出無與倫比的海洋氣息。好美味!好誘人啊!我啜了口香檳,又吃了一個,啜了口香檳,又吃了一個...就在我吃到第八個海扇,咬了一口後決定再喝口香檳的同時,我赫然發現那被啃掉一半身體的軟體動物,居然還在奮力地動著...
一直到十一點半過後,我捧著撐得不能再撐的肚皮走出餐廳,心中依舊對那半隻活潑的海扇,感到餘悸猶存...
圖為梵谷的名畫「隆河上的星空」,他還沒瘋得那麼厲害時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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