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遊記（二）狂風與扇貝
唉唷，我的媽呀！
我在晚上十點多搭著TGV到達亞維儂車站。那天是星期六，因此當我拖著笨重的皮箱與噴著汗臭的身軀走進城門時，迎著我來的，是一股正準備要迎接瘋狂夜生活的青春氣息。四處還閃著各種顏色的燈光，不寬道路上高速駛過的時髦跑車，散射出高分貝強烈節奏的流行音樂，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行注目禮。道路兩旁窩著一撮一撮的青少年，髮型和裝扮永遠都比長相和氣質來得搶眼，他們叼著菸盡情地嬉鬧打屁，只偶爾得用眼角瞟瞟龜速行進的警車與一臉睏倦的條子。像在逛西門町一樣，我覺得自己好老．．．
進房時已經過了十一點，我快速地洗了澡、沉進被窩裡，昏昏地聽著電視傳來的法文流行歌，張望著房間的各個角落。我應該是這家旅館的最後一位客人（我剛進接待處時就看到客滿的標誌，嚇得差點哭出來），因此我也住到了一個很特別的房間，感覺像是閣樓，其實應該是頂樓加蓋的房間，兩扇大大的木櫺窗戶望出去就是天台，堆了很多壞掉的傢俱，甚至還有浴缸、馬桶，景觀頗糟，於是我把窗簾給拉上。
第二天的早晨，涼涼的微風叫醒了我，才發現窗戶開了個窄縫，窗簾輕盈地搖擺著。陽光在窗邊一次次地撲進來、跳出去，顯然是個天氣很棒的日子。我唰地一聲拉開窗簾，剎那間身旁的一切明亮了起來，把頭探出窗外，我才發現原來視野並沒有前晚所見的那麼不堪。除了瘸腳椅、疤臉桌、黃垢缸和裂痕桶還是死死地杵在那兒，天台的邊緣外，卻可以看到藍得水亮的天空，以及行道樹頂端搖晃得陶醉不已的翠綠，耳邊還繚繞著蟲鳴鳥叫，讓我的心情瞬間年輕飛揚了起來。
吃完毫不令人意外的法國麵包早餐後，我挺著飽飽的肚子往教皇宮走去。金花老師說的果然沒錯，早上十點以前，人是處於未完全醒的狀態中，我迷迷糊糊地跟著指標在古老的教堂／宮殿裡轉來轉去，手上拿著一隻狼牙棒狀的隨身導覽，有時爬進又暗又窄的樓梯，有時鑽進陳腐味十足的斗室，不然就是空空盪盪的大廳，擺著一兩幅氣勢不怎麼驚人的肖像畫。我想，除了有空間恐懼症的人可以得到一些驚悚趣味外，這個地方真是乏善可陳，似乎從石壁窗口灑進暗室裡的陽光，還比較吸引我一些。
沒多久我就衝出那棟雄偉枯躁的老建築，來到前方廣場上的假日市集。這天賣的都是些手工藝品，做得不很精緻，卻很有鄉野樸實可愛的情趣。我努力地克制自己花錢的慾望，免得又在一時衝動下買了堆爛木頭、爛泥巴回家，把房間囤得像個養老鼠的儲藏室。不過最後還是忍不住買了兩個顏色暈染得極美的陶杯子，樣子做得像被捏得變形的鋁罐，有種扭曲殘敗的美感。
但當我提著一手叮叮噹噹的杯子，頂著狂風費力地爬上教皇宮旁的斜坡時，我就覺得後悔了．．．
斜坡的最上方有個可愛的小花園，從那兒往外探，就可以看到亞維儂的城牆與寬闊平靜的隆河。那天不知道怎麼著（還是平常就是這樣），風颳得起勁，不僅皮膚被強風又砸又撞得有些疼痛，身上的裝備也全不安份地想飛開，逆著風走路更是舉步維艱，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沖下坡地，所以當我到達那個花園時，早已經是氣喘噓噓、汗流如豬了。
順著高高低低的城牆過去，可以到達著名的景點聖貝內澤斷橋，力有未逮地掛在隆河的這一側。隆河的那一側是遍地的青綠，窄窄的草坡從河畔升起，連繫上整排筆直緊密的樹牆，遮蔽著後面低丘起伏的曠野。有些人在河邊慢跑，有些人在河上行舟，我從遠遠的高處望過去，感覺到這些縮得看不見臉孔的人們，超脫世俗的閒散情趣，那樣的生活讓我非常嚮往。呵！誰不呢？
當我正陶醉在近午的陽光與波光粼粼的隆河，離我大約三十公尺草地上的一對年輕男女，似乎正陶醉在彼此的體味中，兩人奮不顧身的磨蹭，激烈到像是想從對方身上擠出汁來似的，無情地剝奪了我賞景怡情的雅興，讓我一肚子悶氣地離開，往城牆的方向走去。
風並沒有休息，還是惡狠狠地颳著。我輕快地跟著遊客們凌亂的隊伍，走在狹窄的城牆上，才赫然驚覺，當罹患嚴重懼高症的我站直起來時，護欄與牆緣的高度只及我的腰部，整個上半身根本是赤裸裸地暴露在牆外。因此，每當有河風狂奔過來，我就立刻會有種被拋出去的感覺，而那城牆又實在高得嚇人．．．於是，一遇上風吹草動，你就會發現，隊伍裡有個人突然消失了，再仔細看看，才知道原來那個傢伙因為腿軟而蹲在地上，還假裝著綁鞋帶或撿東西，企圖挽回一點他粉碎的顏面。真是可恥．．．
或許是因為已經丟臉過了頭，我也沒什麼好顧忌，一路上我大方地請旁邊的遊客幫我拍照，絲毫不在乎擋了別人的路、礙著別人的視線。只是偶爾在一陣強風呼嘯而過時，好心幫我照相的人會發現，要拍的對象竟然在鏡頭裡失蹤了。喔．．．原來蹲在那兒。
終於，大概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久，我到了斷橋的售票處。
幾分鐘後，我再度醜態百出。因為這回更慘，斷橋兩旁只有細細的護欄擋著，河上張狂的風這會兒更肆無忌憚，連我的噸位也絲毫不放在眼裡，第一次讓我感覺到自己像是朵飄搖著的失根蘭花．．．我跌跌撞撞地往橋中間的哨站碉堡裡頭鑽，在那兒整理自己的狼狽相。看到幾個外國人雖然也被吹得搖搖晃晃，卻還是鎮定地擺出自然優雅的姿勢拍照（居然有人把半個身子仰出橋外，看得我心臟停了好幾秒），覺得自己太不像話，於是又鼓足勇氣往橋的斷端走出。到了橋緣，抓緊欄竿，往下看，我的天啊．．．我失了魂似地往回衝，我放棄了！我放棄了！隨便拍個兩張照就行了，別這樣折磨自己。
難題又來了，每個人都被風吹得只想抓緊自己身上的東西，那有閒出來的手幫別人拍照？我只能靜待時機。不久，一個黃種人大嬸頂著一叢東倒西歪的鳥窩髮型出現了，和我一樣四處張望著。突然又是一陣兇悍的風殺了過去，大嬸掛在脖子上不知道是頭巾還是帽子的東西被扯著高高地飄起來，她趕忙身手去拉，嘴裡咕噥了一句「唉唷，我的媽呀！」哈！又碰上中國人了．．．
幾個禮拜後，我看到了這張在強風中，攝影者和被拍者一樣危危顫顫的相片，我看到我努力裝出的笑容，看起來還挺自然的，但飛得亂七八糟卻不敢去撥的頭髮、跨得太開像是蹲馬步般的雙腿，卻不經意地洩露了我的真實心情。
這條斷橋與這張照片，不知怎麼地，每每看到或想到時，都會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句與當時情境有些吻合的，「唉唷，我的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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