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還是漢普斯德山丘的一景,和這篇文章沒關係!
倫敦遊記(六)筷子、棋局、普通話
第五天的傍晚,看完了《棋愛一生情》The Luzhin Defence後,我走出這家在萊斯特廣場旁的電影院。雨雖然已經停了,我卻仍被一陣冷颼颼的凍風颳得全身起寒顫,禁不住上下排牙齒齊跳踢踏舞。我緊抓著風衣的領口,把整個人裹得死死的,卻還是抵不過奔竄的寒意。此時,五天以來的頭一回,我感覺到,飢腸轆轆~~~
那是一種前胸貼後背的饑餓感,餓得幾乎眼冒金星,我急著在萊斯特廣場四周找尋想吃的東西,發現到一名太太捧著一捲以白色麵皮包裹著碎肉的食物,感覺就像是春捲還是法士達之類的東西,真是誘人極了,我喪失理智般地到處張望,總算看到在一家披薩店前正好有人外帶這種食物,於是我便迫切地趨近,不顧自己的英語是不是有人聽得懂,比手劃腳地告訴那一臉流氓般兇神惡煞相的店員,我要買「那個」(劍橋一位賣水果的姊姊似乎很不諒解我用「那個」來當水果的代名詞)。「那個」裡的碎肉還是從烤架大肉串上刮下來的,讓我又聯想到台灣的沙威瑪,想得我胃酸越見澎湃,唾液更是洶湧。因此,雖然當時我已面臨了嚴重的經濟危機,但那五鎊我幾乎是未經思索就掏了出來。
不過,看是一回事,吃又是一回事,「那個」和我所想像的截然不同,白色的麵餅還有點冰冰的,那肉則又乾又硬,加上味道很濃的美乃滋和辣椒粉,根本就吃不出感覺,如同嚼蠟般的乏味,我發現我開始異常地想念起台灣的食物了(才五天哪)。接著,我在中國城外圍看到了一家「九鎊吃到飽」的中國餐廳,聽見外邊兒一個說話大陸腔的男生,正在向一個講話怪腔怪調的女留學生用「普通話」搭訕,於是打消了原本想進去大吃一頓的念頭(因為總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這樣的餐廳吃飯怪怪的,而且這是大陸人開的餐館,難保不會碰上黑店)。
於是我便將就著在查令十字路上的一家中式速食店,買了一盒炒麵和一份京都排骨,共三點五鎊,回到飯店裡燒杯熱茶來配著吃。等我乒乒乓乓地用房間裡的咖啡機燒出一壺熱水,泡出一杯又濃又香的紅茶,準備好好享受晚餐的時候,才發現我竟莽撞地忘了拿筷子,原本還想下樓找服務生要把叉子,但那股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的感覺又來了,索性也顧不得乾不乾淨、好不好看,直接用手抓起麵與排骨,粗野地狼吞虎嚥起來,吃得滿臉、滿嘴、滿手都是油(很奇怪,是不是外國的沙拉油比較便宜,海外華人煮菜時,用油真是一點兒也不嫌浪費),等填飽了胃,恢復了些神智,坐在梳妝台前一口一口啜著紅茶解膩,看到鏡子裡狼狽的自己,才猛然發覺這副樣子實在是嚇人,趕忙洗了個澡,整理整理頭髮儀容,然後趕赴下一個行程-聖馬汀教堂的燭光聖詩音樂會。
這天會突然餓得那麼慘,或許也並不那麼意外。原本安排的行程是到西郊的里奇蒙公園和裘園逛逛,但因秋天的潮汐問題,最早班的遊船要等到十一點才有,天又暗得早,長路迢迢趕到那兒,待不了幾個鐘頭,實在很不划算。況且,前幾天衝得太猛,體力顯然已有點不堪負荷(錢包也是),不如取消遠途的行程,在市區裡幾個大眾化景點散散步也好。
這天起得晚些,沒碰上清晨的冰涼,十點多的太陽讓街道上還稍有一絲暖意,輕輕鬆鬆地延著查令十字路來到特拉法加廣場,於是想,就從看畫開始這悠閒散漫的一整天吧!我踏進了國家藝廊。推開好沉的門,不到十一點,藝廊就已穿梭著一群一群的人們,一名面貌刻薄的長臉歐巴桑遠遠地看著樂捐箱,不時向只肯捐獻幾先令的吝嗇鬼投以不友善的眼光,於是我索性乾脆不捐,假裝沒看到她似地大搖大擺走了過去,心中的罪惡感也隨之油然而生。後來果然就不幸地遭到了報應,當我從十九世紀邁向二十世紀印象派時,因為想耍帥而把門推得太開,門反彈回來剛好就夾中了我的手指,當場痛得蹲在地上,眼淚差一點就飆了出來...後來為了安慰自己,在地下室買了飲料、三明治,花的錢可不只幾十先令。
沒想把太多時間貢獻在藝術殿堂裡(主要也是因為我不太懂繪畫),大約正午過後我便走出了國家藝廊。而後途經聖馬汀教堂,意外地買了晚上燭光音樂會的票後,我在查令十字地鐵站上了廁所,也買了瓶我喝上了癮的橘子水,走回特拉法加廣場和其他無聊的遊客一起招惹鴿子。幾個醜小孩發瘋似地撲打鴿子,硬逼著牠們成群結隊地飛成一片,看得我心狂火著,一方面怕自己失控打小孩,一方面則怕滿天飛的鴿子投彈砸到頭,於是便閃身到另一側噴水池後的長椅子上休憩,喝我的橘子水。看看四周,左邊有一個氣質美女在寫生,右邊有一對曠男怨女在親熱,直射過來的陽光刺得我幾乎張不開眼,原本還想在長椅上看看書、享受一點閒情逸緻,但四周的干擾實在太多,還是算了!接著我便殺往諾桑伯蘭大道上的某家喀什米爾羊毛半價拍賣店去了。
沒錢的時候逛街實在是一肚子說不出的悶,看上一件水藍色的漂亮毛衣,但就是掏不出錢來買。一個人懶洋洋地晃在陽光被隔離的白廳大道上,兩旁則是英國政經決策的所在,我在騎兵營前趕上了騎兵交接的最後幾分鐘,在唐寧街口和幾個中年發福的婦女一起偽裝興奮、透過鐵柵欄張望著,看是否剛好能瞧到首相布萊爾夫婦的尊容(一堆安全人員忙進忙出地,害我還以為頗有機會)。
逛呀逛的,我到了第一天在外面拍過照的西敏寺與國會大廈,抵擋不了那古老莊嚴的誘惑,我咬著牙花了三鎊,鑽進昏沉的西敏寺內。才剛適應室內的陰暗,就被四周比雕像還多出好幾倍的人群給擠得差點喘不過氣來,於是我側著身撞過幾個癡肥愛擋路的遊客(他們以為在做森林浴嗎?),溶入流進窄小通道的緩進隊伍中。
想想這幾年來看了些電影、讀了些小說還挺有用,前次來時像呆頭鴨似的,在人群中被趕來趕去,對石頭堆下的那些人名,一個也沒印象,這回左顧右盼,樂趣倒變得俯拾即是。那個坑那個墳裡的那個傢伙,幹了那些好事,心裡都有個譜。這個娶了一堆老婆又殺了一堆老婆、這個是屁眼被炮烙的同性戀、這個得了瘋譫病又跑又叫、這個其貌不揚還殺兄殺姪當皇帝、這個後來變成好喝的雞尾酒、這個明明有性生活還謊稱處女...想想,英國人對他們的主子還真是向來就很不厚道,老愛扒糞挖八卦來消遣他們,狗仔隊似乎也是自古就有,莎士比亞或馬婁如果生在現代,八成會是鏡報或太陽報(獨家報導或美華報導)的主筆或主編吧。嘿嘿嘿...
最興奮的還是和我的一票文學偶像們站在一起,珍奧斯汀、狄更斯、勃朗蒂三姊妹、莎士比亞、勞倫斯、佛斯特、吳爾芙...我在想,這輩子我也不奢求什麼,如果能在這兒某個角落裡的一片小小石塊上,刻著我的名字,這一生就不算白活了。一時心生歹念,想摸出口袋裡的鑰匙,但旁邊一個目光如鷹的禿老頭管理員立刻便讓我打消了主意。
走進人少了許多的迴廊與花園,陶醉在靜謐優雅的氣氛中,帶著這般輕鬆閒散的心情,剎那間我已經離開了西敏寺,經過了我從劍橋回程時所見到的寶石塔,繞進泰晤士河旁的維多利亞花園。繁忙的商業區內,這個在午後陽光中的小花園,顯得格外舒服安逸,有西裝畢挺的男子坐在樹下長椅上,身邊擱著公事包,啃著三明治、翻著一大疊表格筆記;有穿著自在休閒的婦人,漫無目的地牽著狗散步;也有一身邋遢的流浪漢,窩在溫煦的陽光下睡覺。
穿過維多利亞花園尾的蘭斯貝橋後,我走在河旁的慶典步道上,兩個在慢跑的年輕人(下午在慢跑?英國的閒人還真不少)親切又主動地幫我和對岸的國會大廈拍了張合照,風吹得我頭髮亂翹、衣服亂飄,想是照出來的效果一定不好(回來看相片倒真意外,人拍得是挺好看,但卻沒拍到國會大廈)。走路上了癮,穿過西敏橋時雖然已經看到了地鐵站,卻又臨時決定步行回旅館,於是便延著泰晤士河繼續往上走,記起了這個方向正是剛到倫敦的頭一天,要搭渡輪時被售票歐巴桑誤導而走錯的那條路,突然有了點親切感。我在渡口Embarkment地鐵站幫一名黑人遊客拍了張照,然後便經由喀什米爾羊毛半價店所在的諾桑伯蘭大道,回到特拉法加廣場。
等我走到萊斯特廣場時,疲累痠疼的感覺已經從腳底竄了上來,終於覺得自己真的沒辦法再勇猛地步行下去,於是想找家咖啡廳歇歇腿。就當我環著廣場找家乾淨舒服的店時,天上竟嘩啦啦地下起雨來,我快步躲到一家戲院外的遮棚下避雨,正巧看到門口張貼著一張電影海報,男女主角站在藍藍的雨色中相擁,煞是美麗,我不自覺地看了看演職員表,才發現這部《棋愛一生情》,正是我極喜歡的女導演瑪琳歌莉絲的新作,更巧的是在幾十分鐘後,下一場就將要開演,當下二話不說,就衝進戲院買了張票。
《棋愛一生情》是根據俄國流亡作家納波柯夫(他最有名的作品應該是【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早年作品【路辛的棋局】The Luzhin Defence所改編,由兩個我所能想像最神經質的演員─艾蜜莉華森與約翰特圖羅─搭擋演出,背景是風光明媚如畫的義大利北部某渡假聖地,畫面美得教人不敢置信,湛藍的海水浮著粼粼波光,清澈透亮的天空與青翠起伏的山巒相映。然而在這個美如夢境的地方,卻即將要舉行一場充滿詭譎機巧的棋王大賽。
來自俄國的亞歷山大路辛是個舉止怪異、裝扮邋遢的男子,不時喃喃自語,手裡緊握著一顆水晶雕的國王棋子,與高級的旅館裡往來的名門仕紳完全不搭調,而他卻是這一屆棋王最熱門的人選。雖然,西洋棋曾是他過去的夢魘-父母的悲劇對立關係與他被騙的慘痛遭遇,使他既畏縮又瘋狂,時常會不可自拔地掉進回憶的漩渦中,但西洋棋也是他的寄託,讓他藉以擺脫掉不願面對的紛擾。
他愛上了隨著勢利母親來這裡渡假的女子娜塔莉,更出人意表地向她求愛,而正受困於窒息空氣的娜塔莉,竟也接受了他,甚至不惜引起家中的風波。然而正當兩人的感情漸漸穩定,路辛的棋賽也越見順遂,曾經帶給路辛無比痛苦的人卻又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將他一步步地逼向崩潰的崖邊...
這是納波柯夫依照他早年靠棋局維生的困窘經歷所撰寫的故事,以棋盤上的詭奇多變、步步皆險,暗比生命中難以預料、進退兩難的局面。瘋狂又有些可愛的棋王路辛,受困於殘酷狡詐的人世,宛如棋子般受盡擺布,而獨立又堅強的美麗女子娜塔莉,在某些方面也有著同樣的處境,兩人的交會也因此能迅速地產生相依相憐的情感火花,並漸漸變得刻骨銘心。
表演中帶有著怪異神經質的坎城影帝約翰特圖羅,獨特的風格自然被視為演出路辛的不二人選,只不過在導演瑪琳歌莉絲(曾導過獲奧斯卡的荷蘭片《安東妮雅之家》及改編吳爾芙名作的《達洛威夫人》)一向靜謐沉潛的調性中,他的演出便顯得十足虛浮誇張,讓原本可以很細膩的感情戲都變得稍嫌空洞,而帶有濃厚心理分析意味的回憶與崩潰部份,也失去了它的說服力。但相反的,以聰慧又溫柔形象出現的艾蜜莉華森,在歌莉絲鏡頭下就有如魚得水的加乘功效,成功地收斂起影片中憤世的不安與激動,更在最後一場戲中,釋放出感人肺腑的演技,教人為之鼻酸。
影片仍維持著瑪琳歌莉絲一直以來的高水準,也證明了支持女性主義的她,果然還是比較適合拍女性的題材。
第二天,在倫敦的最後一晚,快被半溫不冷的英國食物逼瘋的我,到中國城享受了一頓暖呼呼的晚餐。
喝了一口熱騰騰的香片,整個味覺似乎一下子全醒了過來,口舌的渴望也越發熾烈張狂。接著我用詭異又充滿懷疑語氣的英文,點了一份雞球炒麵,還有一道芥藍牛肉,發現中國菜名用英語念起來真是怪透了,而更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的,是明明知道對象是華人,卻又不得不對他說英語。
當我走進這家外觀乾淨親切的廣東餐廳時,一個貌似「錦繡二重唱」中長相較具特色那位的服務小姐,立刻帶上了大大又璀璨(如她牙齒上反射的燈光)的笑容,向前迎來,順道送上一串以粵語發音的熱烈歡迎詞。一聽到廣東話就立刻散神失魂的我(可以想像從香港轉機後我受了多少折磨),馬上也擺出了誇張的遲疑表情,暗示我聽不懂她的語言...於是為了牽就我,她開始用還算流暢卻十分坎坷的英語和我對談。我便要了一壺香片和菜單,並彆扭地點了菜。
當她第三次走到我面前為我倒茶時,終於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心思一面專注在茶杯上,又佯裝不經意地開口問道:「Are You Japanese?」我心想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便客氣地回答道:「No, I’m Taiwanese。」
我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從疑惑漸漸地變得開朗,高聲地用帶有港味的國語,略顯輕挑地對我說:「唉唷!在這裡,你都是可以說國語的啦(還是普通話?)!」我也開懷地用力大笑幾聲,連著應道:「是!是!是!」熱烈的場面讓鄰座的「老禿-少女」組、「金毛男-扁臉女」組都忍不住轉過頭來瞧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又彆扭起來。
後來,這位「錦繡」小姐便偶爾會在經過我身旁時,親切地用幾句國語,關心一下我的用餐狀況,彷彿對她的語言能力感到頗為自豪...而我也樂於講上幾句國語回應,反正到這裡後,除了打電話回家外,也好久沒能和人說上幾句自己最熟悉的語言。
這頓飯我吃得滿足異常,除了對海外華人炒菜用油的大方程度,仍然稍稍感到不適外,其他的都完全切合了我的需求。當然,味道既重、份量又大的炒麵和芥藍牛肉,對剛恢復食慾的我,果然還是無法一口氣解決掉,於是我又請來可愛的「錦繡」小姐幫我打包,好讓我在看完《媽媽咪呀》後,還能再繼續享用。這一餐我又花了十三鎊多(連同10%的茶水費),而為了答謝服務人員熱情溫暖的招待,我便一共給了十五鎊。
看完《媽媽咪呀》後,我被一陣強烈的空虛感所包圍,便在街道上走走繞繞,想把握最後的一點時光。回到旅館後,惆悵與疲憊又轉換為飢餓的感覺,於是興奮地拿出打包好的剩餘晚餐,想要再大快朵頤一番。不料,悲劇重演,我又忘記拿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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