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遊記(五)老鼠、聖詩、媽媽咪
在發生嚴重財務危機的兩個小時前,我一口氣買了兩張戲票,包括了當天晚上的《捕鼠器》The Mousetrap及隔一天晚上的《媽媽咪呀!》Mama Mia。當然,我仍然是在劇院售票口,給自己大方地買了高價位的座席。但不料,過沒幾小時後就發生了刷爆卡的悲劇,手頭一下子緊了起來,真不知當時仗勢著口袋有錢,阿莎里地買了那兩張昂貴的戲票,是該慶幸還是該後悔...
有劇評人說,「到倫敦不看《媽媽咪呀!》,就好像是到了巴黎沒見過艾菲爾鐵塔一樣。」就因為這句沒天良的聳動宣傳詞,讓我捨棄了同樣是劇院離旅館很近,而且還拿下今年多項東尼獎(包括最佳音樂劇)的《佛西》Fosse(鮑伯佛西,好萊塢傳奇音樂劇導演兼編舞,曾以《酒店》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也是《芝加哥》幕後的重要推手),而選擇了以阿巴合唱團ABBA的歌曲為主題的《媽媽咪呀!》。說實話,我還真的有點瞧不起阿巴那種俗到兩萬點的動感流行樂呢。
然而才剛上演兩年的《媽媽咪呀!》實在是太搶手了,當我還在排隊等候買票時,就已經聽到「今天所有票券全都賣完」的消息,原本想算了,可以如願地去看《佛西》,但盤算了一下,都已經排了這麼一會兒,再碰碰運氣吧!
我還以為票口的售票員都是像《芝加哥》那位扭扭樂一樣地熱情洋溢,但是在《媽媽咪呀!》愛德華王子劇院所碰到的這位,可酷得很,鼻尖臉尖的,眼明手快,活像個搶手的股票經紀人。「星期五的表演還有票嗎?」面對著他幾乎是不帶感情的招呼與詢問,我緊張地輕聲朗誦出我暗唸許久的問題。因為星期四我原本安排到西郊的裘園、漢普頓宮參觀,如果要趕晚上七點半的開場,可能會讓我的行程受到牽絆,而玩得不盡興,況且星期五還有午場及晚場兩個機會,能買到票的機率也大些。結果他告訴我,當時所能買到最好的票,只剩晚場一樓被主控臺稍遮住視野的「Restricted View」,我不想和這位石雕像般的酷哥多聊,於是只能勉強地接受這個價格不斐的次等座位。
那今天晚上該怎麼打發呢?我延著查令十字路穿過Shaftsbury路,鑽進了一條巷子裡,到了聖馬汀劇院,那兒正是搬演著近五十年老戲《捕鼠器》的地方,在那兒,我向一位清麗可愛的金髮小姐買了當天晚上的戲票,才難掩興奮地往預訂目標諾丁丘的方向前進。《捕鼠器》是英國推理之后阿嘉莎克莉絲蒂親自編寫的偵探驚悚劇,目前已在倫敦上演了四十八年之久,由於並非改編自她的暢銷推理小說,而是完全為舞台而寫的劇本,因此,在已看過本劇的近千萬人次,都算是很配合地不張揚結局的情況下(劇末飾演兇手的演員還請大家不要對沒看過的人透露情節),你非得要進劇院看戲,才能知道兇手是誰。
身為克莉絲蒂超級崇拜者的我(出國的行李中就帶著兩本她的小說),看《捕鼠器》自然是到倫敦時絕不能錯過的行程(即使我的英語能力對於以對話鋪陳的戲劇來說,實在是有點尷尬)。當天晚上,雖然經歷了一整天山丘漫步、逛墓園、到諾丁丘刷爆卡...等等讓身心俱疲的意外之旅,但走到劇院前卻立刻又活了起來,克莉絲蒂!克莉絲蒂!克莉絲蒂!這個心思縝密細膩、佈局技法高超的英國女人,究竟能再給我什麼樣的驚奇與滿足呢?
劇名所指的「捕鼠器」其實是一棟位於倫敦遠郊的單棟租寓,是一場跨越數十年的復仇計劃的發生地。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裡,租寓的男女主人先後回到了家,為他們的第一批客人做準備,這幾位來客包括了一個輕挑頑皮的年輕人、一名傲慢刻薄的老婦人、一位老派優雅的退休將領,以及一個冷靜精明的職業女性,而後來,又闖進了一個躲避風雪的外國老人,以及一名從倫敦奉命滑雪過來偵查刑案的探員。那個夜裡,一聲尖叫,有人死了...由此,牽扯出許久以前的一件傷心往事,而被復仇的對象,則因大雪而陷在這個籠罩著謀殺疑雲的捕鼠器中...
場面非常精簡,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客廳,及通往其他房間的樓梯與門,人物不多,事件也並不複雜,而對我這種老練的克莉絲蒂迷來說,猜到兇手也並非難事(雖然我常被她的推理小說給擊敗,但這次我還真的猜對了)。不過,她對於細節的完美掌握力,還有懸疑氣氛的精采堆疊,仍然是逼得我屏氣凝神、戰戰兢兢,特別是中場前的謀殺,更幾乎讓我全身打顫,都不禁擔心起晚上回旅館後,做惡夢或睡不著該怎麼辦(獨自旅行者的最大夢魘)。幸好一整天的奔波疲憊解救了我...
英國人的表演天份著實是驚人的,大概因為他們常得做一些偽裝的舉動吧(身為一個表裡不一的民族)!像在《捕鼠器》裡,那八位演員水準的整齊程度,簡直有點教人不敢置信。因為一般而言,在台灣的舞台表演中,常會看到落差很大的表演素質,不時還會被一些拙劣演員過份誇張用力的表演,給搞得渾身不自在。但在欣賞《捕鼠器》的過程中,卻可以發現每個演員都極稱職地守著本份,所有動作與念白都控制在不慍不火的精準範圍內(雖然我英文不甚靈光,但莎劇與莎劇電影也看了不少,對於判斷好壞還算有一定的把握),讓人覺得整齣劇的調性一致,而且流暢生動,不見有突兀的疏離感,確實是很享受的經驗。
而我再次見識到英國人出眾的表演才華,則是在看完《捕鼠器》後的第二天。早上逛了一會兒國家藝廊後,我走到相鄰的聖馬汀教堂,看看午間是否有唱詩班的聖歌表演。答案是沒有,於是我便在教堂外瀏覽一些表演的宣傳海報。當我入神地研究著當晚表演的曲目時,一個捧著一大盒像是傳單的微胖中年人,逗留在我身旁,似乎也被海報所吸引,專注地欣賞著。我自然地轉過頭看看他,他恰巧也側過身來看著我,然後用著好像吃到什麼極美味食物的動作與表情,告訴我「It’s Fantastic」。我被他神情中的滿足與陶醉所吸引,像失了魂似地被他牽引著走下樓梯,來到了教堂的地窖(有幽暗的餐廳和宗教書籍),在那兒的售票處恍惚地買了次貴的票,絲毫沒有考慮到自己本已不佳的經濟狀況。因為我幻想著教堂、燭光、聖歌...光那股氣氛就值回票價了!
實際上的情況與我的想像相去不遠,只不過因為指揮和合唱團裡的幾位婆婆媽媽實在無法用燭光看清楚樂譜,所以還是開了幾盞電燈,讓整個教堂更亮了些,稍減損了些在黑暗中摸索心靈的宗教催眠感,不過卻因此能讓我仔細地端詳那位指揮的臉孔。我一直覺得他有些面熟,卻總想不起到底是在電影裡看過他,還是他曾經來台灣當過我的英語班老師,不,都不是!真是百想不出。一直到中場休息時,他跑到觀眾席來向某位女士(可能是他老婆)致意,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的正面,並赫然發現他正是早上引誘我買票看表演的那個微胖中年人,當場有點受騙的感覺...真想和他打個招呼,喊他一聲「老王」!
不過,與其說是被騙,不如說剛好有這個機緣,讓我原本空白的夜晚充滿了氣質與靈性。那時而柔美、時又高昂的歌聲,盈滿了教堂的各個角落,迴盪著、流動著,緩緩地在另一波音符湧現時,消散...簡單素淨的鋼琴伴奏,襯托出人聲的華麗輝煌,教堂自然的迴音,留住了聲音的美感,將之推上了空靈神聖的境界。終於,在這個莊嚴又唯美的時刻,我忍不住地,睡著了...只能怪自己慧根太淺,或是這一天強迫自己走了太多的路,全身的倦怠與痠痛,竟然在這極美極感性的氛圍中給解放了,真是太不解風情(不過昏暗的光線與縹緲的歌聲,真的是蠻催眠的)...我在「哈利路亞」的高潮中醒來(好像每一首都有哈利路亞),迎接完美的結束。而後睡眼惺忪地步出教堂,原本想搥自己兩下,好讓自己不會因為一臉睡意而被恥笑,不過夜晚戶外冷颼颼的風一撲上臉,即刻就精神抖擻起來。欣賞了一會兒黑暗中的特拉法加廣場,以及在特殊打光下顯得很堂皇的國家藝廊,我在查令十字火車站的便利商店裡,買了瓶礦泉水及一本雜誌,好回旅館打發這天剩餘的一點精力和時間。
倫敦的最後一晚,是在阿巴的歌聲中渡過的,歡樂與動感中,彷彿讓我嗅到了一絲感傷難捨,我想應該是自己心境上的問題吧!
我覺得《媽媽咪呀!》之所以會選擇一場婚禮做為拼裝阿巴名曲的結構體,除了先前說過這些歌充滿著歡樂的節奏外,我想可能也受到澳洲片《妙麗的春宵》所影響(阿巴合唱團中那兩對怨偶的傳奇性婚姻,也極可能是靈感的來源),不過它的故事並不是以一個「求嫁若渴」的女兒為主題,反而正如同劇名一般,是以一個徐娘半老的風騷媽媽做為劇情重心。
故事是描述在地中海的某個小島上,天真的少女蘇菲要結婚了,她希望真正的父親能牽著她的手步入禮堂,不過她卻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她從經營旅館的母親的日記裡,發現可能的爸爸有三個人,於是她寄了邀請函把他們都給請了來,想挖掘出身世的真相。當三個爸爸抵達時,媽媽的兩個瘋狂死黨也到了這個小島,於是這場年輕人的婚禮,反倒被這三對中年男女喧賓奪主,變成他們重拾浪漫情懷的機會...
編劇者一定是中毒很深的阿巴迷(血型必然也是AB型),因為要把他們的暢銷歌曲,一首一首地嵌入這個愛情喜劇中,除了要有很豐富大膽巧思,更是要對他們的歌瞭若指掌、信手捻來,特別是有些歌詞還能夠與對白、情境契合無間,讓演員們說著說著就併著歌聲唱了出來,實在是讓人拍案叫絕,驚奇又好笑。因此,雖然這齣劇對不認識阿巴的年輕一代來說,只不過是個充斥過氣流行歌曲的平庸舞台秀,但對忠實的阿巴迷來說(他們都解散快二十年了,到現在還那麼投入,可不只是忠實歌迷就足以形容這群瘋子的),看這場秀簡直是有不可思議的快感與高潮,每當一首歌出現,大家就死命地大笑、尖叫、鼓掌,簡直是近乎要暴動的狀態(工作人員還必須隨侍在場,負責警告規勸失控發作的觀眾)。結果,害我也忍不住地放下我振襟危坐的矜持,跟著在座位上鼓掌、擺頭起來,有時也配合著失去理性的群眾,對著台上大聲尖叫,讓坐我旁邊的那對美國老夫婦有點被嚇到。
所以,雖然我的座位確實很不教人滿意(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舞台必須歪著頭才能勉強看到),而這整齣戲的內容其實也不算是太精彩好看(比起《芝加哥》與《捕鼠器》來說,這只能算是個二流的拼裝故事),甚至穿插暢銷流行歌曲於戲劇中,還讓我想起台灣某些恐怖的秀場綜藝節目,但是台下與台上熱烈激狂的互動,卻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投入感。當最後,全劇落幕,演員們又全衝了出來,穿著阿巴時代的打扮,一起唱著遺珠之曲「滑鐵盧」Waterloo(因為好像沒適合的地方擺這首歌,「費南度」Fernando也是),全體的觀眾彷彿都拋下了理智,站了起來又扭又跳,所有工作人員也進到場內,和大家一同狂歡舞動(顯然工作人員們都有練過舞,因為動作都一樣),我記得自己當時好像也恍惚地離開座位,隨著音樂搖了起來...如果現在我再看到當時自己失控的樣子,一定會羞愧地想投河自盡...
愛德華王子劇院外的那條街叫老漢普頓街,直到我十點半看完了《媽媽咪呀!》走出劇院,才記起旅遊手冊上說,這兒正是倫敦同性戀者活動的大本營。因為當時,我正看到了滿街一對對的男男/女女,或散步、或喝酒,暢意地享受著星期五的夜生活,這樣的盛況我似乎從不曾見過...我也很享受我的夜晚,涼涼的街道,擁擠的人群,閒散的氣氛,心裡不自覺地還在哼唱著阿巴的歌曲,我決定多在路上逗留一會兒,不理會被哈洛德百貨耗盡精力的身體,所發出陣陣的痠痛抗議。身旁的熙來攘往與高聲談笑,路邊的街燈與霓虹燈,構成好一片繽紛浮華的夜色風情,而我也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原來熱鬧與寂寞、歡樂與感傷,可以是這麼樣的接近...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