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虎聲（二）虎井暮色
走在往西山向晚的緩坡道上，日光在遠方的海平面，溶成一片橙色與紫色的雲彩，濃濃淡淡不均勻地塗抹在灰藍的天際。
轉過頭去，發現另一端的山頭，月亮早已經飄浮在半空中，沁涼的白色光輝，掙脫出夜的濃稠，親膩地撫過山丘婀娜的曲線。還沒完全圓呢！今天也才十三，月娘就像個側著頭、捧著臉的少女，靜靜地歇在那兒沉思著。
山丘頂端的玄武岩壁著上了夜晚的漆黑，看來格外地具有一種威嚴的壓迫感，一座座高聳的岩柱，微微地向前傾著，仰頭上望時，就像是蓄勢待發的猛獸，一晃眼便撲到面前來。我加快了腳步往上，不一會兒功夫，島嶼和海灣便全收納到視野裡來了。東、西兩山的凹陷處，是港口與村里的所在，這時，路上港邊白晃晃的街燈都已經亮了起來，讓瑟縮在一塊兒的老舊平房，和貼齊陸緣的墨色海面，罩上了薄薄的光暈。而遠方的海，則承受了月光的關愛，在表層浮起了一片細緻的光漬，像是無數個小亮點不安份地跳躍在水上，也像是布滿波紋的海面，沾上了銀色的鱗片，輕緩地搖擺著。
蜿蜒的上山坡道，繞過幾個拐角之後，一面是奇偉崢嶸的玄武岩柱，被收攏成束般地紮成厚厚實實的壯觀山壁，像把巨人演奏的原始排笛，也像牧神世界的圍籬。而另一面則是陡峭的草坡，充滿危疑氣勢地向下滑衝，卻在最後赫然收斂成平緩的石礫海岸，舒服地涉入暗藍帶綠的海水中。踏在人工的紅磚步道上，數不清、除不盡的小雜草從磚縫裡堅強地鑽出頭來，踩在腳下還發出清爽的沙沙聲，而夾道的仙人掌、貓尾草、低矮蕨類也隨著暖暖的氣流，相互貼觸、磨擦著，呼應出窸窸窣窣的嘻鬧聲。
坡道的最頂端，也就是玄武岩柱所承負的，是一片寬闊穩固的平臺，那兒佇立著一尊莊嚴的觀音像，和一座乾淨的涼亭，從遠遠的海邊乘船而來時，就可以清楚地望見。背襯著透亮的藍天，觀音宛如里約熱內盧山頂端的耶穌像，散發著一股聚匯信仰的神蹟氣氛。澎湖鄰近的玄武岩島嶼，似乎都是一個樣兒，從西山頂平臺望出去，可以看到散落在無垠晶亮海面上的小島們，一個個像是高級洋果子店裡的精緻小甜點，碧玉秀氣地端坐在灑著糖粉的暗藍色磁盤上。
走到攀上山頂平臺的最後一個拐彎處時，臨海的陡峭草坡變得更接近垂直，海與我的平行距離也因此縮短了，此時，波浪海潮拍打石礫岸邊的規律聲響，清晰地湧向耳際，沖淡了身旁的悶濕空氣。然後，頭一轉，茂密的咸豐草與長柄菊一叢叢地圍繞在平臺岩緣，低緩起伏的臺面上，則長有一撮撮裝飾的仙人掌，和絨毛般濃密的禾本植物，在傍晚已昏沉的光線下，覆蓋岩石表面的草衣輕輕搖擺，柔又暖的綠意與沾染最後一抹橙紅的靛紫天空，唱和出一首夜幕將至的色彩樂章。
當我在西山頂的平臺上，享受過在海闊天空美景下做仰臥起坐和伏地挺身的運動樂趣後，我繞著原路下山，此時天色已經近乎全暗了，漂在海的那端，澎湖本島的馬公港已是燈火通明，一望過去，像是在濃沉、暗自流動的海天邊際，精緻地描上一筆金箔，宛如一品技藝頂極的景泰藍。再四處張望一下，才發現鄰近的其他小島，有村里聚落之處，彷彿也不甘示弱般，在海天交會的另一邊，掛上象徵存在感的金、紅、橙多色，晶亮閃爍的彩鑽項鍊。虎井的夜，因此而華麗異常。
夏日夜晚隱隱的涼意，海水溫柔拍打岩石的聲響，知了與紡織娘愉悅暢快的鳴叫，草樹泥土輕飄乾燥的香氣，反射著瑩瑩月光的黑色大海．．．鄉野原始迷人的美感，簇擁著我的感官，迎著我漫步下山。
尼斯海岸
在法國，我最愛的城市是尼斯。
才走上英國人步道，原本因為行李失蹤而心情陰氣沉沉的我，彷彿被一道燦爛的陽光給打醒了過來。寬敞的道路、高級的飯店、爽朗的天氣、藍得晶瑩剔透的海洋，還有臉蛋和身材都十分可人的男女，穿著精簡到令人眼光忍不住舔舐再三的泳裝，暴露在外的光滑肌膚，覆著微微的幼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被性慾沖昏了頭，還差點就忘了此行的目的：到美國運通去領回我在亞維儂被偷的美金旅行支票。
掛失申領的過程簡直順利方便得令我難以置信，在亞維儂花了近三個小時在警局裡報案，在馬賽的旅館緊張地用結結巴巴的英語，打電話向美國運通掛失，這一切陰霾似乎都在那時乍然消散，接到簇新、厚實又光滑的旅支，想到手邊又多了近兩萬塊台幣的現金可供揮霍，心情快活釋懷的舒暢感，真是言語難以形容。
走回英國人步道，我貼著步道與海灘相隔的柵欄，緩步走回旅館。從英國人步道上，透過欄杆往下看，就可以瞧見一區又一區的男女在海灘上享受陽光。那兒的海灘已經多半被海邊的豪華大飯店給割據了，剩下殘破的空間，就是公共海灘，留給沒錢住大飯店的住民遊客使用。不過在靠近美國人步道那一側的海灘，則多半是公用的。
我喜歡窺視被豪華大飯店割據的海岸，看著夢幻般透徹的藍天碧海中，戲水的老老少少，充滿優越感的白色大陽傘下，想受海風浪聲的男男女女，甚至有幾個女子，解開了原本就遮不住許多的上圍，恣意的讓雙峰露出來，回瞪我們這些愛張望的窮酸鬼。害我一不留神，腦袋差點兒去撞上路燈。
我想到了費茲傑羅的《夜未央》，或許這些享受奢華的人也沒我想像的快樂吧！
在尼斯待了三天，有兩天的早上，我離開了市中心，延著彎彎曲曲的坡道，尋找夏卡爾與馬蒂斯美術館，有一天下午，我搭著火車到坎城，想舔到一些影展明星殘留下來的味道，結果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麥當勞前面買的覆盆子冰淇淋，以及商店裡我買不下手的昂貴太陽眼鏡。在尼斯的最後一個下午，原本要去檬特或蒙地卡羅逛逛，卻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要去海邊坐坐，因為到尼斯三天，身上沒沾半滴海水，顯然是說不過去的。
雖然出國前就已經把泳褲帶在身邊，不過經歷過恐怖的亞維儂事件後，我對人性已經失去信心，只要出旅館一定把家當全纏在身上，所以即使到了海邊，我也只能曬曬太陽，看看四週的人們。而白痴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根筋不對，居然在逛到海灘途中，發神經似的繞到那家有名的店裡，買了要帶回家的三瓶橄欖油，平白增加自己玩樂時的負擔，也讓這個背著背包、戴著帽子墨鏡、穿著過於寬大短褲（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的黃種青年漫步尼斯海灘的景象，因為他手上提著的橄欖油，而更有一股詭異的氣氛。
一開始只是想做個日光浴，但坐在暖暖燙燙的鵝卵石上，看著藍色漲得飽滿繃亮的天空，催眠般規律地擺動的海面波稜，似乎勾動了我心底某種原始的慾望，直想衝進那藍色汪洋裡，鑽得深深地，任由勢均力敵的兩股吸力和浮力，把我推呀扯地帶到不知名的宇宙另一端．．．我可以理解盧貝松《碧海藍天》和《亞特蘭提斯》裡，對海洋那種接近病態的迷戀。
是的，我的確是過份誇大了某些感覺。不過，在午后兩點多炙烈的陽光下，怕熱至極而且在旅遊時一向坐不住的我，居然發了痴般死盯著那片波光雲影長達二、三十分鐘而不自覺，應該是真的被觸動了心底的某根絃吧！如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話。
無論如何，我都得去泡泡海水才行，否則我絕對無法甘心地離開這片海灘。但是身上纏著機票、護照和現金，勇氣永遠追趕不上衝動的我，是沒辦法那麼瀟灑地拋開一切束縛，而在公共海灘上一堆衣不蔽體的男女面前，穿著T恤、海灘褲，背著包包，提著三罐橄欖油的我，跑去泡在海水裡，又恐怕會蔚為奇觀。於是我只能呆呆地坐在鵝卵石上，看什麼時候人群可以散去。這時來了兩個三八得吱吱叫的年輕女孩，穿著相較之下不甚暴露的兩截式泳裝，在我的右後方鋪了塊大毛巾，嘻嘻哈哈地曬起太陽來。其中一個過沒多久，便一蹦一跳地溜進海水中，而另一個則躺在毛巾上翻來覆去，冷不防地將上圍解開，害我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趕忙瞥過頭去，不好意思再將目光灑向她的方向，怕被當成變態。現在想想，當初顧慮那麼多實在愚蠢，既然人家不吝於分享，又何苦不為自己多留一些美麗的記憶呢（結果居然跑去蒙馬特留下醜陋駭人的回憶）？
當我將頭轉向另一個方向時，才又重新注意到我左後方那對東方面孔的情侶，應該是日本人吧！當我撿到這塊還算清靜的地方不久後，這對情侶就出現了，看來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男生細心地幫女孩打了傘，兩個人的身體貼得幾乎找不到一點兒空隙，在我失神於海洋的同時，這兩個傢伙不停地在我後方發出不很節制的嘻笑、親吻及體膚搓摩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還從他們的背包裡掏出一系列的食品出來，像是在野餐一般，先是三明治，然後有巧克力條，還有罐裝可樂及從日本帶來的零食，大概沾著對方的口水，滋味特別迷人吧，兩個人乾脆傘也不打了，你一口我一口的，滿是肉慾地吞嚥著．．．
等我再次注意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躺了下來，不過我倒不擔心會發生比我右後方更火熱的狀況，因為他們似乎靜了下來，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談著。時間更晚了些，陽光似乎已經不那麼扎人了，海灘上的人潮反而開始有漸漸褪去的感覺，吱吱叫的兩個白皮膚法國女生，好像被幾個她們熟絡的男生勾搭走了，留下了一陣悵然，不過那對日本情侶似乎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明明已經是百無聊賴，卻留連不去，最後居然無聊到開始挑起小石子往海裡丟。剛開始還是有意無意地丟個一兩顆，到後來竟然變成一種競賽，兩個像中了邪般死命地丟石頭，好像以為這樣可以把海填滿似的。在憤怒到達某個臨界點時，我不否認我有企圖挑一顆大顆的鵝卵石往他們的扁腦袋狠狠砸過去的衝動。
不過我當然沒有那樣的勇氣。於是我終於給自己找到了個理由，把坎城買的昂貴拖鞋、沉甸甸的背包與三罐橄欖油擱在海灘上（我真懷疑經過這樣一個下午，橄欖油怎麼可能不變質），一步一步地踏向海水。哇．．．那種感覺和在心裡頭揣想的，幾乎是天差地別的不同，海水是透透徹徹的冰涼，而且有股不可思議的抓力，在我的膝蓋、小腿、腳踝．．．每個地方，施予一種輕柔但卻能輕楚感受到力道的揉捏，而每個細緻的流動、拍打，都帶著滑溜的觸感，像是每個毛孔都被吸啜、都被舔舐．．．
這是我與地中海的第一次接觸。在傍晚四點三十分左右，上半身浸泡在西斜的陽光中，不是正午時分的亮白，也不是夕陽餘暉的紫紅，而是金黃中浮動著幾許亮橙的暖和氣流，而我的大腿三分之一以下，則溶解在開始轉為幽深的無垠靛藍中，彷彿不再屬於我，被帶到了某個我不想理解的世界裡。我才發現，我的背包和護照，以及海灘上旁人異樣的眼光，在某一剎那，似乎都變得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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