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虎聲(三)貓
當我的小學同學與她的同事,在澎湖南海之旅行程中造訪這個小島時,問了一個我沒認真想過的問題:為什麼這裡叫虎井?
因為貓多吧!我反射性的回答她。
當然,這是毫無根據的瞎扯。
在虎井閒暇的時候,我會讀讀村上春樹的【遠方的鼓聲】,你或許可以想像,當我讀到村上描寫斯佩察島時,有多麼驚訝。這天南地北的兩個小島,居然有這麼多奇妙的相似性,特別是這兒和那兒的貓。
這兒的貓可真不是普通的多,而是多到即使你這輩子沒看過貓,你待了兩天也會看到厭煩的程度。白的、黑的、棕色的、斑紋的、雜毛的...,道路上、街角、港邊、山上草叢裡...到處都是,你在這兒的馬路上來回走個一遭,花不到半小時,可能就會碰到上百隻的貓,而且這些貓囂張的地步,也不是其他地方的貓所能想像的。當牠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時,你可別擋了牠的路、礙著牠的事,否則一定會惹牠惡狠狠地瞪上你兩眼,還附帶著咬牙切齒的喵上兩聲。所以我想,如果閉著眼睛在港邊逛逛,大概隨便也會踢死個兩、三隻貓,或被貓抓得滿身傷。
不過貓還算是有個好處,牠們不像狗般無恥地到處大小便,因此這兒的貓雖然多,但我傍晚散步時,卻還不曾遇過踩到貓糞或沾到貓尿這等掃興事。然而貓卻有些壞習慣,喜歡亂翻垃圾,把我們小圍牆外垃圾堆積的大桶子那兒,搞得髒亂不堪,有時候還會跳到竹竿上,把我晒在戶外的內衣褲給踢掉,順道還踩個兩腳。而有時候晚上忙碌起來,我會忘了將晚餐的剩菜剩飯,拿到屋後的餿水桶去倒掉,到了十點多準備關門時,才捧著鐵便當盒走到冷清黑暗的戶外去清理,此時環顧四周,身旁盡是一隻隻對著餿水桶虎視眈眈的灰綠貓眼,真是怪陰森的,每每都讓我毛骨悚然,甚至好幾次,我幾乎是狼狽地落荒而逃。
然而,貓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還是牠那不分日夜的發春鬼叫,有一隻在淒慘兮兮地望春風、盡訴滿腹慾火無處洩,就已經讓人夠受了,有時一隻唱唱,其他瘋了頭的昏貓也來跟著吟,變成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甚至群體著魔時,恐怕會有二十重唱,彷彿以為牠們在演貓版的「費加洛婚禮」般,有的又尖又利,像拿鋸子割玻璃,有的又粗又啞,像拿老繭磨石礫,有的偏好含糊喃喃個不停,像是下得讓人揚不起眉頭的黃梅雨,有的就愛猛然拔尖來個兩聲花腔,像是嚇得人跳起來的平地一聲雷...白天鬼叫,還可以看看電視、做點事情來分心不去注意,晚上人家都要睡了卻還停不住,活像哭上了癮的瘋狂嬰兒,讓人直想一腳把他踢出窗口去。特別是當和那兒風水似乎有點犯沖的我,在待了兩個禮拜不到,冷氣就莫名其妙斷了氣後,那溽暑的夜晚,本來就悶濕得令我難以入眠,再加上催人斷魂的瘋貓協奏曲,簡直讓人會有拿副擔架衝出去宰掉一兩打貓洩忿的衝動。
只可惜,我的暴力傾向從來也只能用來折磨自己而已。
學姊說,這兒貓滿為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幾年前,居民們不堪其擾,總算找來了環保單位的抓貓大隊,把這裡氾濫成災的貓禍給清一清。效果確實出奇的好,才第一階段的捕抓,就帶走了近半數的臭貓咪,晚上少了許多要命的鬼叫聲,垃圾也不會被亂翻亂咬,搞得蒼蠅四處飛舞,生活品質果然大大的進步了。不過卻不知道從那裡傳回來的消息說,那些被抓走的笨貓們的下場,竟然是被成批成批地送到屠宰場,切成一塊塊,讓特定的店家拿去烹調,變成了賣給酒鬼們的廉價下酒菜。當下信仰虔誠的居民們心生不忍,捨不得那些煩人搗蛋、卻很熟悉、還有點可愛的小鄰居們,落到這樣的處境,於是也不管那傳言是真是假,便拒絕了環保單位後續處理的要求。所以,貓群們就又得以在這個小小島上,自由自在的繁殖茁壯了。
聽了之後,不僅對於這些純樸又天真得可以(偶爾有點野蠻)的島民們,更多了些對台灣人溫厚又堅韌天性的認同感,我似乎也變得稍稍願意對這些瘋狂的野生動物多一些容忍。
這些小傢伙們,有些確實很讓人憐愛,特別是那些長得好看、毛色均勻的、動作優雅的。有時我出去散步時,還會碰見幾隻剛出生不久的小小貓,牠們只有一個拳頭般的大小,身上長著輕輕柔柔的幼毛,畏縮地在路邊走著,被人盯著瞧時還會露出羞赧害怕的姿態,用尖尖細細、有氣沒力的聲音喵個幾下,那總會惹得我一直笑個沒停。
不過我最常碰上的,卻是一隻醜得讓人看了直想發脾氣的雜毛貓。
如果照村上春樹的說法,那傢伙的地盤大概就在我們衛生室的附近,不過我猜這兒其實本來也沒有牠可容身之處,因為多半我瞧見牠的時候,牠不是縮在機車下,就是埋在草叢裡,冷不防地喵一聲、抖一下,把只要一親近大自然就會神經兮兮的我,給嚇得跳了起來。牠之所以會老在這周圍晃動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這一帶堆了不少商家的機車、貨箱、竹梯、零碎木料,還有兩只大餿水桶,可以讓牠窩藏著並偷點溫飽。
牠有多醜呢?我甚至不想形容。
第一眼看到牠,會以為那是一條用舊用髒了被拿來擦地的破毛巾,瘦乾乾的身軀,像剛被擰過一般,還有些脫毛的痕跡。而說到要描述牠身上雜亂斑駁的毛色,我想恐怕連張愛玲都會詞窮,雖然她老人家擅於描繪內在的朽壞腐臭,但這隻貓外觀樣貌上的殘敗猥瑣,相信是足以讓她啞口無言了。毛色糟糕就已經夠惱人,這隻貓偏偏還長了一雙不對稱的歪斜眼睛,當牠像是對著你喵喵叫的時候,那雙故障走樣的目珠,彷彿在擠眉弄眼,又彷彿視線無法對焦的醉眼,教人看了就心狂火著...
要命的是,牠還是整個虎井島上,唯一和我有過貼身接觸的貓。
話說學姊雖然在島上已經待了好幾年,不過她還是很怕貓。那天下午我們還閒閒沒事地逛著電視上的日本頻道,找看有沒美食節目可以填飽空虛的心靈。突然,衛生室門外出現了小小的騷動聲,我以為是鄰居阿婆那個調皮搗蛋但可愛得要命的小孩,於是手上抓了支壓舌板準備待會兒要偷打他,沒想到探進頭的卻是那隻醜貓。我可以隱約看到學姊偷偷做了個毛骨悚然的動作,然後突然擺出了像是太極拳的姿勢,想把那隻又笨又醜的貓給嚇出去,不料那隻貓根本不為所動,蒙著頭就往屋內衝,於是我抓起了身後的掃把,以蜀山劍俠之姿躍向那隻怪貓,想把牠頂出門外,更沒想到的是,那隻貓閃躲的技巧如此高超,身子一滑就繞到我的身旁,死命地往樓梯間鑽,這時學姊終於按耐不住喊叫了出來,因為樓上就是她的閨房禁地,要是貓真的跑上去了,她可得自己抓下來,這是件多麼噁心的事,特別是要抓的,還是這隻醜貓。
於是我腦子一陣空,轉過身去撲向那隻無恥的野貓,用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手抓起牠那長著扎人髒毛、軟趴趴中帶點硬的尾巴,像提著一袋嘔吐物般,幾步將牠帶到門口,然後狠狠地甩了出去。總算沒讓這該死的貓把學姊弄瘋,我的心情安穩了幾秒,接著就是一陣又一陣停不下來的雞皮疙瘩和寒顫,簡直像中邪。
後來還是常常會在附近看到那隻歪眼雜毛的醜貓,牠偶爾還是會沒頭沒腦地想逛進衛生室來,我想想,可能是牠瘦弱的體形與難堪的毛色,讓他在外面那醜陋殘酷、弱肉強食的野貓世界裡,處境非常的艱難吧!寧願跑進陌生且不友善的人類環境裡,而不能與同類間共存,是多麼可悲啊。
於是我似乎對牠也有些心軟了。有時見著了牠,還會把吃剩的東西扔過去餵牠。只不過我發現,還是得要撇過頭去不看牠比較容易產生同情心。
和貓間的互動,令我印象比較深刻的還有一樁。
話說有一天傍晚,街底那家阿婆孫子孫女到海邊玩到暈頭,被淺灘裡銳利的石塊割得滿腿是傷還不自知,緊張兮兮地在我下班後準備去運動時才跑來,我當然也不好意思要他們晚些再來,於是還是親切地安撫小朋友、拿棉花棒為他們上藥。那小女孩皮嫩肉嫩,隨便碰一下就唉唉叫,搞得我一身大汗、又累又氣,等我把這兩尊請出衛生室時,一晃眼已經快七點了。
不肯就此放棄,還是快步走出門,天色已經有點暗沉下來了,橘色的雲彩已經褪到山的那一頭去,海風吹過來已經有晚間的涼意了,心裡有點猶豫,想轉身回去看電視打發時間,不過一整天都窩在那個座位上,不是看電視就是看電腦,實在太不健康,沒出去稍運動一下實在愧對自己的身體,於是堅持著往山上爬。
島上的老伯阿婆這時都已經往山下走,見到我氣喘噓噓地往山上爬,還不約而同地問候道:「醫官,今天這麼晚啊?」讓我對自己的毅力,還感到有點兒驕傲。等我真的爬到西山頂時,天空已經是一整片墨黑,雖然月亮已經露臉,還勉強可以看到眼前的東西,只是稍遠一點,就模糊得只剩黑影了。
我在山頂匆匆繞了個圈,發現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連往常習慣的伏地挺身、仰臥起坐都不敢做,就急急忙忙兩步併做三步往山下的路上衝。這條路上一根路燈也沒有,路邊野草漫生,山壁上還有山洞,難保天色漆黑中不會鑽出個什麼東西來。而且當時正值農曆七月,本來就對荒郊野外有點過敏的我,這時候更是神經緊繃,隨便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我手舞足蹈地飛跳起來。那時,我耳邊甚至都已經傳來我心臟咚咚咚僵硬搏動的聲響。
這時身邊的扶欄突然一條黑影晃過去,當場害我嚇得眼倒吊、口吐膽汁。定神一看,才發現原來是隻貓,慢條斯理地延著護欄在漫步著,氣得我當場就快忍不住想拿石頭搥牠的衝動。待我漸漸平心靜氣下來,仔細地瞧了瞧,那隻貓長著挺豐潤的棕黃色毛,身材不胖也不瘦,優雅地離著我五、六公尺自顧自地走著,也沒轉過頭來張望一下,也不莫名其妙地喵喵亂叫。我突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像是身邊有個「人」在陪伴著我,於是走下山的這段暗夜行路,所有的恐懼自然也都不再存在了。
這似乎還是生平第一次,一隻貓帶給了我這麼大的平靜與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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