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返回家門的我驚慌失措,並以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姿態拉上窗簾、點亮了房子內所有的煤油燈,那些光亮在我暗褐色的瞳孔中晃動,反而讓我聯想到一些邪門宗教的儀式:可憐的羔羊、祭台上的血跡斑斑……
即使如此,我仍不敢熄滅任何一盞燈火,就像以另一股疼痛去模糊原有疼痛的相同道理,我的思路漸漸壓制錯亂的精神,最後,終於可以用稱得上冷靜的心情分析今晚發生的一切。
我從看見安德修那刻開始回朔;夜晚、喪服、屍體……愈是深入去細想,愈是匪夷所思,也許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該用既定的觀點去看,否則我又該如何解釋,那位死而復生的妓女,又或她根本仍是個死人?
我不知道,無論我怎麼思考,都得不到一個正確的解答,即便我認為應該是那樣,誰又能確切為我揭曉謎底?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我反覆思量一整夜,抱頭坐在客廳那張西班牙風味的古典長椅上,驚覺到天色已亮是讓響亮的敲門聲給驚回神。
我站起來去開門,門口是為我工作的工頭,他脫下遮陽的帽子抱在胸前道:「先生,您今天不來麥田嗎?」
我看了看太陽的位置,知道已經過了平常我去麥田巡視的時間,工頭這才跑來找我。
「阿特蒙,今天我不去了。」我有氣無力的說。
「先生,您看起來很累,沒事吧?」
「昨晚……」有一時,我想把昨夜發生的事告訴他,但這股衝動很快被壓下。誰會相信我?殺人兇手真的是我多年的好友?一但我說出,安德修肯定讓警方拘提。
「先生,昨晚怎麼了?」他看我遲遲不往下說,自己問道。
「沒事。」我說。「你去吧!麥田的事今天全權交給你處理。」
「先生、先生……」
我沒有理會他的叫喚,揮了揮手讓他走,將他的聲音隔離在逐漸緊閉的門扉外。
接下來直到傍晚,又來了幾個客人,我都沒有心思應付,草草敷衍他們幾句,就假借身體不適送客。
一個人在家裡像得了焦慮症般走來走去,不停踱步,忽然,我想到件非做不可的重要事──我妹妹要帶著葛沙瑪琳回來。
這可不行,她們回來的不是時候。
我趕緊到書房去,提筆寫了一封信,加油添醋地述說里昂夜晚的恐怖、兇手的凶殘,就是要讓她們看了信後改變主意,不過,昨夜的事基於許多考量,我支字未提。
「碰、碰、碰、碰、碰……」
不曉得是誰,在我信寫到一半時,不識相的敲打大門,我煩躁的扔下筆,急匆匆去開門,想用最快的速度打發不請而來的冒失鬼。
怎料門一打開,竟是這區的警察站在外頭,他神情嚴肅到臉部肌肉幾乎僵直,一手又摸著槍,嚇得我以為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他是來屠殺我的。
「先生,稍早在河畔又發現一具屍體,為了安全,我們會加強巡邏,沒發生什麼事吧?」
「屍體」兩字讓我的神思瞬時恍惚,突然又意識到他正盯著我看,忙緩了臉色。「沒……沒事。」
「不用害怕,先生,還有晚上別出門。」
或許是我的表情還不夠自然,也或許是我的結巴,他誤以為我是恐懼過度,又怎猜得到,這刻我內心的翻騰和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景象令我作噁。
確定無事後,我看他轉身邁向離我的房子有點距離的下戶人家,手還是緊緊按著槍,似乎隨時有拔出來的可能,我這才明白,他的動作和殺氣騰騰都只是懼怕的保護反應。
我有些同情他也有些好笑,不過我沒多餘的時間關注他太久,外頭不知何時黑成一片,只靠今夜滿月的月光照亮,我趕緊關上門,把剩下的信寫完,預備天一亮就請專人送去巴黎,不透過郵局浪費時間。
處理好事務,我稍稍鬆了口氣,感覺一天未進食的肚子餓得快和後背黏在一起,只能隨便弄點吃的止飢,再沖個澡,打算好好睡一覺。
但沖澡的時候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讓我極為不安,時常探頭望向被燈火照得明亮又空無一人的走廊,我很怕只要我一不留神,走廊盡頭會出現恐怖的人影。
挨過了難熬的時間,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嘲笑自己是個神經過敏的膽小鬼,走回房時卻又被樓下傳來的細微聲響嚇得跳起。
我嚥了口唾液,思索片刻,終於還是踩著緩慢步伐,小心翼翼地走到樓梯處往下望。
樓下竟是一片黑暗,我剎時渾身發毛。
燈呢?
應該是煤油燒完了吧!
我安慰自己別胡思亂想,猶豫著要不要下樓。
然而再怎樣還是覺得害怕,沒有半點想下去探究的慾望,索性加快腳步回房,猛然間卻感到後頸一涼,冷颼颼的不知什麼東西劃過。
我極度慌張反射性的回頭張望,傾刻之間,視野卻是完全黑暗,二樓的燈竟驟然熄滅。
這毫無預警的預兆,無疑徹底擊潰我,我連跑帶爬的想逃出這棟房子,怎奈再如何熟悉自己的房子,在看不見及慌亂下,依舊東撞西跌。
顧不得痛,我極快爬起,頸項卻有冰冷觸感,像被一雙無溫度的手從後扼住般,我寒顫腿軟向前撲倒,這一跌可不得了,止不住去勢,人往下栽滾,頭先結結實實撞到堅硬鈍角,然後是背、腹和四肢一次又一次的撞擊,撞得我連剛吃的晚餐都快吐出來。
不過感到全身痛得不得了時,是恐怖的翻滾停止後,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知道自己是摔下樓梯。
我確信這間屋子一定有什麼東西,本來不存在的,是外來的。
我很想動,但身體不聽使喚,好像麻木般,額頭則流下溼熱的液體,沿著輪廓滴落,我想應該是血。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黑暗裡只聽得到我喘息的聲音,沒有私毫動靜,我預想中那些冰冷的碰觸與莫名的人影或殘忍的殺害畫面都沒有。
我仍連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裡頭,拚命試著控制身體,等到有所知覺後,立刻轟然起身,朝門口方向跑,盡力奔馳中途,左腳忽然踢到東西狠狠跘了一跤,整個人向前飛跌,壓在那東西上。
「啪」一聲,所有煤油燈在同刻亮起,室內大放光明,我的眼睛卻幾乎爆凸,驚聲喊叫。
我竟然跌在一具屍體上,和他面對面,眼對眼,而且我的手還刮開他一層皮,露出爛肉,我當場翻身嘔吐。
那具屍體我認得,是昨晚我看見的泡水死屍,相同的灰白與腫脹。
「好玩嗎?」陰惻惻的笑聲陡然附在我耳旁。
我驀地偏頭,對方卻分明站在長椅旁,離我四、五碼遠,可剛才聲音確實是在我耳畔響起,是什麼樣的人能有這麼快的速度?不,沒有,她絕不是人。
我瞪著面前森綠目光的她,她的嘴角飛揚訕笑不可一世,斗蓬已褪去,依舊穿著黑沉沉的喪衣,這一切的一切我多麼熟悉,她的面容印在我記憶裡太過深刻。
潔安,那個妓女。
如果說屍體令我恐懼,她便是讓我不寒而顫。
陰冷的眼眸始終盯視著我。
「接下來,得解決你。」她話中訊息剛飄至我耳中,黑色裙襬竟已闖入我目光下,停在我跟前。
直覺有危險,我想也不想,撐起身子就跑,後背卻一陣巨痛,我不由自主的跌回地面,伸手往後摀住,疼得發抖,臉上冷汗和血摻和一起。
當她又佇立我面前,握著尖銳染血的拆信刀時,我已曉得發生什麼事,我拉回手看,已經看不出指掌原本的膚色,滿手都是鮮血。
我死命盯著她,大口喘氣,她慢慢蹲下,手卻高高揚起,再迅雷不及掩耳刺下,我用盡最後氣力,翻滾閃避。
我聽見刀尖撞到地面的聲響,來不及看她有沒有錯愕的表情,鋒利的拆信刀又迎面而來,約莫是求生的本能,我雙手不知哪來的力氣,抵死抓住她冰冷的手抗拒,刀尖在我胸前兩方角力上上下下,我胡亂咆哮著,好像罵她是撒旦魔鬼之類的。
她的神情轉變得愈是冷厲,施加的力道愈大,我在大量失血的狀況下,別說雙手愈來愈無力,就連視線都感到模糊,優勢逐漸倒向她那邊。
「安德修、安德修……」快昏迷前,我恍恍惚惚叫了安德修的名字求救,只因為我們是朋友,昨晚也是他救了我,現在除了他,我想不到別人依靠。
「你叫他?」她的瞳孔閃起詭異的亮光,揚唇冷笑。「就是他讓我來處理你這個麻煩的。」
「不可能──」我再度無力咆哮,想駁斥她的話,但也只能到此了,無論我的求生意志多堅定,都比不上她的殺意,我的手一鬆開,拆信刀便筆直插入我胸膛。
我可以感覺到血肉硬生迸開的痛苦,還有血從洞口湧出的溼意,即使看不見任何東西,意識完全消失前,我也知道,血染紅我的衣飾,我是在一片血泊中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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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蒙斯被砍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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