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莎瑪琳被送往巴黎的第四個夜晚,我睜開疲憊的眼映染著黑暗,翻來覆去,這已經是第四個不成眠的晚上,和葛莎瑪琳離去的日子相同,整整四夜。
終於我忍受不了那些輾轉難眠的思念,穿上了簡易的絲織襯衫,來到空無一人的庭院,唯一一個園丁早下班了,只留下花草的影子,在月光下形成森冷的翦影。
如果不是有煤油燈暗淡卻溫暖的火光灑下,緩和了從天而降冷淡的白金屬光輝,這個夜晚是如此空虛而陰沉,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囚禁在那些狹窄的暗巷,或是數不盡的轉角處,它們隨時會如發狂的野獸般衝出,現在卻只能焦躁地踱著腳發怒,散發無形的壓迫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藉以緩和某種說不上來的煩悶,閉上眼睛調和氣息,聽覺與直覺變得異常敏銳。我想到前陣子,鄰居介紹了位客人給我認識,說是在義大利非常出名的冥想師,他當時對我提起的那些放鬆身心的方式,現在一一浮現在我腦海。
我不由自主的採取那些方式,漸漸,我聽見一股細微的聲音,一開始我分不出是從哪裡傳來,慢慢地,我了解到這如細水緩流的潺潺聲,並非外來;深夜的街道依舊蘊釀著死寂,將萬物帶往虛無,沉澱在死亡的沼澤內,鴉雀無聲。
這是自我體內發出的,與自然結合在一起的聲音,是從心臟穿越過複雜的經脈系統,迴轉腦部與四肢後,再度回到心臟,血液流動的聲音,它們似乎擁有獨立的生命,依照自己的意識在運轉,並以它們的生命來活化我。
我徹底感受到內在的變化,週而復始的旋轉,它們成為自然的一部份,和花草樹木一樣,我彷彿融合入夜色裡,和整個環境同化。
於是我可以體會到更深刻的事物;在靜謐的空氣中,產生了一絲的波動,並不屬於自然的一部份,那是股壓抑又狂野,慈悲又殘忍的氣息。
最後,當那股氣息離我實在太近了,我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一張過份放大失焦的臉龐嚇得我狠狠往後退,幾乎踉蹌的步伐差點跘倒自己。不是我沒有察覺到這不尋常感的接近,而是他的速度出奇的快,以致我張開眼眸時,他已近在我眼前。
「蒙斯。」太過沉靜,突如其來的溫柔嗓音反倒像隆隆鼓聲,震裂夜空。
手上的煤油燈在剛才因為驚嚇脫落,倒在溼泥土上熄滅,我在黑夜中努力辨視是誰,卻只見模糊的輪廓,還有搭在我肩上,盈滿月光蒼白的手。
「是誰?」我問。會直呼我名字的應該是熟人,但是我對這彷彿能在風中滑散的輕柔聲音卻失去印象。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蒙斯,我是安德修,你想想吧!在季薇鎮的時候。」
那人這麼說時,他的瞳孔好像遼闊地海洋在暗夜中掀起的濤天巨浪,瞬間捲走月光,從黑不見底的海水變回原本該有的蔚藍色彩,整片汪洋彷彿再度活了過來,衝破黑暗。
季薇鎮,這個由夏勒蒙堡壘守護的土地,是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我在默思河沿岸其中一棟斜頂房屋內成長。
直到成年後,我才搬到里昂,娶了美絲佳,我摯愛的妻子,雖然沒有多久時間,我便失去了她,但也得到了葛莎瑪琳。
那人叫我回想季薇鎮的時光,這畢竟太遙遠,有很多記憶都已經虛實參半,唯一的線索是他的名字──安德修。
呀!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我的鄰居、是我同年的玩伴,還有求學時感情最好的同學,我怎麼會忘了他呢?這得怪他自己,整整七年沒有和我聯絡。
在參加完我婚禮後的幾天,他突然留下一封信說要遊歷世界,待他的家人發現那封信時,他早已不見人影,偶爾他回家,也總和我回家鄉的日子不同,因此,我們不斷錯過,浪費了七年,沒想到,他會在這樣的時間主動來找我。
「安德修,這幾年你都去了哪裡?為什麼不跟我聯絡?」我像忽然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忘形的抱住他。
「去了很多地方,太多了。」他反手摟住我,用力的擁抱,我可以從他的手勁感覺到,他的欣喜如同火焰般的紅玫瑰盛開,熱情而且溫暖。
可是非常奇怪,我接觸到的他的衣料和皮膚是如此寒冷,像毫無準備被推進雪水內失溫的身體,只不過發抖的人不是他,是我。
「你病了嗎?安德修,你的體溫不太對。」我微揚起頭問他,眼珠也跟著向上瞟,從略低處注視他的側臉,拉近的距離大大有助於我的觀察,這張臉有非常美麗的線條,俐落、剛強而且平滑。
「大概吧!」他鬆開手,往後退了幾步,踩在石縫間的雜草上,圍牆的黑暗處將他圈起。「我想我該回去睡一覺。」
「難得見面,不如你今天住這裡吧?」我們兩人間拉開了一段距離,我真心且盛情的伸直手臂邀約。「還是你會在里昂待多久?如果你願意的話,都住我這兒吧!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他沒有馬上給我答覆,似乎是在猶豫,一度我感覺到他的手心幾乎要貼上我的掌心,兩者間充斥著淡淡地冰涼,倏地,又抽離退縮,劃出一點風。
「下次吧!蒙斯,我已經訂好旅館了。」他說,雙眸像回歸大海的海浪,剎那間暗沉而且平靜。
輕輕揮了手,他轉身,我向前,但只有一步就停住,我的目光竟然被他的背影深深吸引,移不開。
輕盈的腳步、優雅的身形,令我想起那個夜晚,在茉莉花叢後蒼白而光亮的身影;彷彿從黑暗而生,在魔鬼的懷抱中被眷養,然後產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輝,既晦澀灰暗同時又耀眼魅惑。
從前的安德修有這樣的氣質嗎?我為什麼會覺得靈魂像是要被吸食過去?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但目光卻只能留在他逐漸縮小的背影上,以致於許多事情我沒有細心去留意、去懷疑,例如安德修是如何無聲無息地進入我家的庭院?
待他的身影終於消失時,我整個緊繃的神經忽然鬆卸下去,那一股類似被強迫集中的注意力赫然渙散,我驚訝於我竟然專注的如此入神,太莫名其妙了。
我打算回房子裡,撿起熄滅的煤油燈小心翼翼地行走,避免跘倒,好在也在此居住了幾年,很熟悉環境,沒有花多大困難便順利進入客廳。
重新點燃煤油燈,再度引回光亮,我往樓上走,客廳轉樓梯處掛著一幅大型畫作,我花了一點時間凝視它。
畫的背景正是我居住的法式小屋,畫中有三個人,我、美絲佳,與滿周歲的葛莎瑪琳,畫中的每個人都在笑著,洋溢著幸福的時光,使人懷念。
而就在幾天後,這一切都將遠離,並且永遠不再回來,我失去的不單是死去的美絲佳,還有葛莎瑪琳,以及身為人類的自己。
待這個黑夜過去,早晨來臨,在隆河裡又多了一具浮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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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安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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