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天氣還是一如往常般晴朗,我騎著馬往麥田去,在經過一間教堂時,裡頭正在舉行喪禮, 我雖然不認得死者,但我聽說過這人的傳聞。
巴黎社交圈最惡名昭彰的妓女。
她的入幕之賓大概涵蓋了上層階級中一半的男士,最後是讓那些忍無可忍的有錢夫人們聯手轟出社交界,被趕來里昂,這在當時是喧騰一時的大事,倒沒想到才一年時間,她就蒙主寵召。
怎麼死的似乎也沒有人關心,特別是在知道她擁有的宅邸與土地都遭到變賣,身上只剩下足夠支付葬禮的幾法郎時,那冷清悽涼的狀況看看教堂內的人數就曉得。
我的視線從教堂那一端緩緩移向另一端;棺木被人抬了出來,神父走在最前面。側著頭的目光滑過那些事物,然後又漸漸拉遠,被別的景色佔據雙膧。
這天,我的心情一直很好,當然不是因為喪禮的關係,是我接到我妹妹的來信,內容大約就是她很久沒見到我,想來里昂一趟,順道帶上葛莎瑪琳給我瞧瞧。
我樂不可支,雖然有點擔心里昂的治安,不過又自我安慰只住個一天應該不會有事吧!其實我比較想親自走趟巴黎,可是挪不出時間,麥田這會兒正忙呢!
一直工作到傍晚,工人們和我都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家,我與他們道別後,獨自又騎著馬回去,嘴裡哼著小調。我望見旁邊的小河反射著沉鬱的天空,夕陽的紅光帶著詩人歌詠的憂鬱跟著掉落河內,青翠的草地恣意揮霍最後一滴陽光,染成變調的綠。
行人不多了,都行色匆匆,誰也不想成為那變態兇手的下一個目標,夜晚總是神祕而不可預測的。
「蒙斯,要回去啦?」經過一條叉路時,一個騎著馬的大漢拉開他的嗓門喊我。
「咦?!」我拉緊韁繩停下,確定對方的身份後露出抹笑容。「葛瑞,怎樣?一起走吧?」
「嘖!當然要一起走,我們兄弟去喝一杯如何?」言語間,他已經來到我身邊,那雙大掌還熱情地拍上我的背,我有些難以招架他的手勁。
「瘋了你!你也想嘗嘗浮在隆河上腐爛的滋味嗎?」
「放心吧!我們去酒館待一整夜,那裡多的是人,兇手還敢進來殺光我們不成。」他滿是不放在眼裡的表情。
他這麼一說,我心動了。夜晚的里昂真的令人發悶,死氣沉沉,唯一還有點人氣的,大概就剩酒館,況且,我也極想找人分享喜悅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找來安德修,可惜我忘了問他究竟住哪家旅館。
「去不去?」大概遲遲等不到我的回答,他又發出過大的嗓門問道。
我一笑。「走。」
進入酒館的那一刻,夕陽沉沒在雲海裡,失去了它的蹤跡。
酒館內比往常還熱鬧,那些不甘寂寞的人們全湧過來,沒了宴會,沒了夜晚該有的交際娛樂,能發洩的地方就剩這裡。
每個人都義無反顧地跳入,盡情狂歡,這段期間夜晚的壓抑,從這兒得到完全的解放,由於這樣的氣氛,我們投身其中縱情暢飲、歡笑高歌。
愈是夜深愈是瘋狂,麥酒的香味濃郁的令人酣醉,那些個躲在酒館做生意的妓女也更加放浪形骸,時而將纖長柔軟的四肢如蛇般纏繞在恩客身上,時而舞動她們豐潤的胴體,其中一位還向我靠過來,我搖著頭拒絕她的邀請。
又過了一陣子,醉倒的人漸漸比清醒的人還多,葛瑞也掛在吧台邊了,我則是頭昏腦脹,想吹點風緩和不適,踏著亂其八糟的步伐來到門邊,乏力的坐著。
門內依舊是囂張的吵鬧,門外卻是另一個沉默的世界,微弱的蟲鳴都清晰可聞,我鬆開領帶,試圖在狹隘的小巷內獲得些許新鮮空氣。
大概真的是喝多了,我感到疲累,斜靠著門框閉上眼,耳邊的喧囂逐漸被意識排除在外,那些原本我應該了解的語言彷彿都成了土著的方言,它們聚集、混合,互相交錯爭鬥,我全然無法理解其意義。
再後來意識就化為一片黑暗與寂靜,也捨棄了時間的存在,等到莫名其妙清醒過來時,月光還照在我的臉上,酒館的噪音卻減低不少,我頭疼欲裂,茫然地張望四方。
一道身影赫然竄進眼底,就在酒館前的小巷和另一條巷道的交接處,我距離那人並不遠,藉著酒館的燈火,匆匆一瞥間就瞧出那人是安德修,我開口叫他時,才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到發不出來。
顧不得酒還沒醒,踉蹌地跟著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始終只能望著他的背影興嘆,思路尚未清晰的我,還沒有察覺路上是多麼的黑暗,我竟是追尋他背影的光輝而去,是的,就是舞動於茉莉花叢後,極致蒼白的光輝。
如果這會兒有人看見我的神情,肯定會說我是著了魔,渴望與專注在我的眼神中跳躍燃燒,彷彿鮮明的紅磚砌成不可摧毀的牆。
路上泛起了霧,安德修在某間教堂前停下腳步,接著走出一男一女,提著一盞煤油燈,男人穿得很安德修差不多,女的則披上一件素色斗蓬,斗蓬下露出一截黑綢裙擺,搖擺著摩擦鞋跟。
三個人並肩走在一起,我疑惑地跟在後邊,思緒比先前澄澈多了。
安德修在里昂除了我還認識別人嗎?怎麼晚出門不怕碰到殺人魔嗎?
我這時的好奇心已經凌駕原本單純的目的,我凜住氣息跟蹤他們,同時也忍不住讚嘆他們單靠背影就能像幅畫般,擁有絕對的美麗與優雅。
走了片刻,過了個土丘,來到河堤旁,他們往下游去,步調很慢,像是在查看什麼,忽然三個人停了動作,其中一個蹲下去,另外兩個在交談,然後很快他們又離開。
等他們走後,我懾手懾腳邁近,到他們駐足的地方看個仔細,只見昏暗朦朧,才猛然發現我處在微弱月光下的夜晚,沒有拿任何照明器具走了一大段路,真不曉得剛才怎麼能走得這麼順?
我蹲下身,用距離彌補光線的不足,終於看清眼前的事物,好奇心被滿足時,我失態大叫,整個人,幾乎可以說是用彈的往後倒,撐著手腳死命爬走,胃部噁心地翻攪。
腫脹到誇張的身軀漂流在河上,沉靜而死白的俯躺著,像是個未誕生的死胎般,安樂而享受的沉浸在母親的羊水中。
就在我仍處於極度驚嚇而且渾噩中,忽然被人一把提起,領子被惡狠狠地扯著,我看著對方的臉,是蒼白的、俊美的、毫無生氣。
「放開他,尼可。」有人把我從懸空的狀態解救下來,我顫抖的雙腿無法獨自站立,那人讓我靠在他身上,很冰涼的氣息。
「蒙斯……」他在輕拍我的臉,我回神後的第一件事,是帶著狂跳的心臟推開他,然後可悲地、搖搖晃晃地勉強站穩。
「安德修,殺了他,他會害我們陷入危機。」披著斗蓬的女人出聲,擋在我面前。
他們是……殺人魔?還是……
我還無法靜下心思考判斷,只恐懼地想逃離這地方。
「住口!潔安,他是我朋友,他什麼都不曉得。」
潔安……我那發脹的腦袋冷不防又被這名字敲下一記,這不是那個死去妓女的名字!
目光從地上的雜草堆往上移,女人手上的煤油燈清楚照出她的打扮,斗蓬底下是套死人穿的喪衣,我再往上看,那臉孔美麗白素、光滑僵硬,雙眸像貓眼石般寒綠發亮。
短短的時間內,我冒出許多荒誕的想法,基本上我是個無神論者,因此我一方面對自己現在的想法叱之以鼻,一方面又打起寒顫。
「蒙斯,快回去。」安德修推著我的肩膀。
我的視線環繞眼前三人,最後停在安德修雪白如大理石雕刻的面容上,直視著他低垂的眼眸,我不知道自己想幹麼,或許是想問他什麼,也可能是想聽他解釋,又或者我只是無意識的盯著他,並沒有任何意義。
「蒙斯,快回去。」他又推了我一把。
忽然,我如同一個被母親叫醒的小孩,在精神恍惚間按照聽見的指令行事,遠離這個匪夷所思的景況。
然而斗蓬柔軟的帽沿下,那雙屬於女性,邪惡如撒旦的森綠眼睛卻滿懷惡意的目送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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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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